1 家破人亡,落井下石

定乾二十六年秋,梁國,皇城昌黎。

巳時三刻,朱雀大街上人聲鼎沸。

“讓開讓開,朝廷押送犯人,午門斬首。”一群官兵将街上的人分了開來。

官兵之後,是長長的囚車隊,一共約摸二十多輛囚車,男女老少皆有,囚車上的人瞧着雖然形容狼狽,身上穿的卻是錦衣,想來身份自是不俗。

“爹爹——”

突然間,一個素色衣裳的女子扒開人群,沖到了囚車之前。

她面色蒼白,腳步亦是有些漂浮,像是被風吹一下,便會立刻倒下一般。

囚車之中的中年男子低頭瞧見了她,一直平靜而冷漠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婉兮,你怎麽來了?回家去,別看。”

蘇婉兮搖了搖頭,嘴裏有些甜腥味道,應當是嘴唇被咬破了。

她擡起手擦了擦面上洶湧的淚水,聲音亦是有些哽咽:“爹爹別趕我……婉兮無能,不能為蘇家洗去冤屈,讓我送家人最後一程,好不好?”

蘇家。

将門世家,忠烈之後。

百年來為梁國鞠躬盡瘁,征戰沙場,沒想到世代忠誠,最後換來的竟是滿門抄斬!

除了蘇婉兮,因前年出嫁,才免去了這一劫。

婉兮的淚順着臉頰不止的流。

這些日子,她為了父母家人的事情奔波,卻一次又一次地碰壁,如今已經幾近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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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便要行刑了,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血親被推上法場……

“爹,哥哥,”蘇婉兮猛地雙膝一軟,“皇上昏庸,聽信佞臣之言,殘害我忠良之臣,此仇不報,我非蘇家的女兒!”

“住口!”蘇将軍急道,“大庭廣衆之下,你不得說這種話,授人以柄!”

他驀地,從囚車之中伸手,抓住了蘇婉兮,将她拖到自己面前,悄聲地,不知傳授了些什麽,這才放開了蘇婉兮。

“去吧,婉兮……”

囚車推走了,婉兮纖細的身子被淹沒在了洶湧的人潮中。

時辰到,劊子手手起刀落。

漫天血光飛揚。

蘇家沒了……

所有的親人都沒了……

婉兮跪在大街之上,淚如泉湧。

不、她還在,她蘇婉兮,蘇家的女兒還在。

昏君,佞臣,殺父之仇,滅門之仇,我蘇婉兮,報定了!

……

夜色濃黑。

馬蹄噠噠作響。

蘇婉兮乘了馬車,裝着棺材,朝城外亂葬崗而去。

朝廷欽犯,都不能公然埋葬。

但婉兮豈能看着自己的爹爹和哥哥們死無葬身之地?

只是,當她趕到亂葬崗之時,卻見到那沖天的火光,染紅了夜色。

“不——”婉兮猛然間醒悟了過來,跌跌撞撞地朝着亂葬崗跑去。

一股桐油的味道和屍體燒焦的味道四處彌漫着,爹爹和哥哥們的屍身全都已被點燃……

蘇婉兮失神地跌坐在了地上,手指深深地陷進了泥土之中,緩緩閉上了眼,眼前卻只餘下了漫天的紅光。

是誰,究竟是誰,竟這般狠毒。人都已經死了,卻還是不願意放過。

她蘇家滿門忠烈,一心為國為民,卻竟讓落得如此下場,上天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啊!

蘇婉兮跪坐了起來,朝着那漫天火光深深叩了三個頭。

“蘇小姐,你看這……”棺材店的掌櫃,有些為難地問她道。

蘇婉兮回頭,低聲咬牙道:“所有的棺材,都給我留着!”

總有一天,她要用它們來裝仇人的屍體!

大部分的棺材,她讓掌櫃在別處放下。只留了其中一頂。

待到火勢稍小,婉兮捧了一捧滾燙的灰,也不顧那骨灰燒得她手掌熾疼。

只将那骨灰撒在了棺材之中。

她對着棺材深深磕了一個頭。

“爹、哥哥、蘇家的老小們。婉兮今日就走了……但婉兮會回來。”

她站了起來。

“再回之日,就是大仇已報之時!”

三更天之時,蘇婉兮回到了君府,她的夫家。

現如今她唯一的家。

君家老爺是戶部侍郎。

她的夫君,君慕寒,乃君家大少爺。與婉兮青梅竹馬。兩家母親甚是交好,故從小為他們定親。

然而君慕寒年少時,因狩獵受了傷,導致身殘。又因為君慕寒的娘親過世,現任的君夫人乃是續弦。從此便不受君家待見。

原本,婉兮乃将軍府小姐,可以以此為由悔婚。而大批豪族貴胄子弟,則是排着隊的求親。

但婉兮因着從小慕寒對她極好,念及舊情,依然嫁給了她。

如今,将軍府沒了,但君家還在。

婉兮當初一個念及舊情,如今給了自己一個栖身之地……

三更,君家卻并未熄燈。

婉兮匆匆往自己的廂房走了沒幾步,就聽到廊亭之中傳來一聲尖刻的聲音:“站住!”

婉兮停了腳,擡頭望去。

只見君老爺和君夫人,雙雙背着手站在亭子之中。

身旁的丫鬟提着燈,亭子不大,燈籠便顯得十分明亮,照得君老爺臉上的不悅和君夫人眼中的譏诮,異常明顯。

君夫人對蘇婉兮是素來沒什麽好臉色,她早已經習慣。

如今蘇家已經破敗,在這樣的日子裏,夜半三更的,君老爺和君夫人還在這裏等着她,想必也不是什麽好事。

蘇婉兮緩緩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才睜開眼,上前行了禮,輕聲喚道:“爹,娘。”

君老爺尚未發難,君夫人倒是按捺不住了,擡眸輕飄飄地瞧了眼蘇婉兮身上的素色衣裙,便蹙了蹙眉道,“你如今身為君家大少夫人,穿得這般素,不知道的還以為君家出了什麽事呢。”

蘇婉兮心中又是一痛。

她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卻想起,她父母家人之事鬧得沸沸揚揚,君夫人不會不知道,這般說,不過是為了再狠狠地踩她一腳罷了。

心中想到此處,便閉了嘴,終究沒有說話。

君老爺輕咳了一聲,嘆了口氣道:“蘇将軍的事情,我也十分惋惜。蘇将軍位高權重,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也不該犯上作亂。陛下看在你嫁入了君家的份上饒了你,亦是陛下的仁慈。”

蘇婉兮面色一下子便蒼白了起來,心中滿是憤恨。

犯上作亂,陛下仁慈?

呵呵,蘇家如何,君家會不知曉?

如今蘇家一落敗,便是這般急着要與蘇家劃清界限麽?

果真是世态炎涼!

見蘇婉兮沒有回話,君老爺又道:“只是作為君家的兒媳婦,你入府已經一年有餘,卻始終未能為君家傳宗接代。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婉兮面色愈發慘白。

如今蘇府出事,這些人便等也要等在這裏,等到大半夜的,來她的傷口上撒把鹽麽?

傳宗接代,呵,她倒也是想。

可是君慕寒當年狩獵身殘,哪裏還能行同房之事!

他們是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

哪裏來的孩子呢?

想當初她寧願守着活寡,也要顧及蘇家和君家的婚約。而事到如今,不過是自讨苦吃罷了!

君老爺又頓了頓,才又接着道:“可是如今蘇家出了這樣的亂子,陛下定然會因此對咱們君府也心存芥蒂。我聽聞,你父親将定北軍的軍令符交給了你?”

見蘇婉兮眸子裏閃過一絲驚色,君老爺忙道:“若是你能夠将那軍令符交出來,呈給陛下,便也可以将功贖罪,興許陛下還有賞賜。你在君府這麽長的時間,賢良淑德,也并無什麽錯處,若是陛下下了令既往不咎,我君府也非不能容忍之輩……”

定北軍的軍令符。

原來,君老爺在這裏等了這麽久,為的就是這枚軍令符麽?

定北軍是蘇家的私軍,蘇家自靖國開國之初便存在,當初定北軍亦是幫靖帝打下了半片江山的,後來靖帝便允許了定北軍作為蘇氏的私軍存在,只受蘇府當家調遣。

定北軍雖不到十萬之衆,卻個個都能夠以一擋百,且都身懷絕技。

三百年過去,定北軍也愈發的不受帝王待見,有這樣一支強力的軍隊不受自己的控制,自是如鲠在喉,日日難以安眠的。

只是前面幾代帝王都因為忌憚定北軍,而不敢對蘇家下手。這一回,梁帝卻借着定北軍正在邊關抵抗起義軍之時,随意尋了個幌子便将蘇府一家滿門抄斬了。

那可調令定北軍的軍令符,想必是未能從蘇将軍身上找到,因而找到了蘇婉兮的身上。

蘇婉兮冷冷勾了勾嘴角,手在袖中暗自握緊了起來。

聽君老爺的話,今天,若是她不能交出這軍符,那君家就要大義滅親,将她趕出這家門嗎?

蘇婉兮低下頭,咬了咬唇,滿嘴腥味蔓延開來,她方輕聲道:“我不知道軍令符在哪兒。”

“不知道?”君夫人的聲音揚了開,“好一個不知道!”

她随即看向君老爺:“老爺,這蘇家小姐,恐怕是不把皇上放眼裏了,我們君家,可是收不得這樣的叛臣之子啊!”

君老爺的眉頭深皺:“婉兮,你若這般固執,也休怪我們君家無情!”

蘇婉兮只覺着從心底升起一股子冷意來,漸漸蔓延到四肢八骸。

“哪怕是将我休了,我也無法拿出一個軍令符來。”她面色蒼白,靜靜地立着。

“好!好一個休字!”君老爺怒道,“你以為你還是将軍之女,讓我們君家惹不得,處置不得嗎?來人!我今天就要讓人見識一下我們君家的家法!”

恰在此時,身後花簾處傳來一個清雅的聲音。

“爹,娘,這麽晚了,你們在和婉兮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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