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被穩穩抱在懷裏,為了保持平衡,陳昭不得不伸手環住鐘邵奇的脖頸。

進出的客人紛紛投來看熱鬧的好奇眼神,換了往常,她早要一個個瞪回去,如今倒只恨不得當個縮頭烏龜,能夠鑽回自己的烏龜殼裏。

“鐘……”

她甚至幾次想要提醒鐘邵奇可以先把自己放下來。

可每每話到嘴邊,擡頭一看,瞧見對方緊繃的下颔線和分外陰沉的臉,又吞吞口水,噤了聲息。

一路到了地下停車場。

鐘邵奇在大陸出行,一貫是兩輛車。

全黑色的保姆車,坐滿五位鐘家保镖,另一輛賓利歐陸GT,則供他出行,配備經驗老道的司機。

見他提前從拍賣會場下來,連保镖也沒帶在身邊,早早在車上待命的司機連忙開門下車,匆匆迎到面前,“鐘生,今天……?”

“鑰匙給我,你今天不用跟着,等會兒和Mark他們一起回去。”

Mark,是鐘家方面派來負責鐘邵奇大陸安保問題的責任人,也是十五分鐘前被留在拍賣場,被勒令半小時後才能離開的保镖頭頭。

司機聞聲,看了看鐘邵奇,也瞄了一眼他懷裏縮着脖子裝隐形人的陳昭。

他沉默片刻,還是将鑰匙雙手捧上,卻也不忘提醒:“鐘生,老爺子雖然在香港,但是也跟您有言在先,這次來大陸,千萬不要重蹈覆……”

鐘邵奇顯然沒有聽完這些唠叨的意思。

那頭還在低聲絮絮,他拿了鑰匙,早已先一步解鎖,開門,把人輕輕放進副駕駛座。

這麽一番行雲流水下來,直至那關門動靜一響,徑自将司機老張的話音截斷,回音陣陣的停車場,這才倏而靜了數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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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邵奇繞到另一側,開門,在駕駛位落座。

途徑老張身邊時,只留下話音平靜的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張叔,你是不懂這個道理,還是打算未來跟老爺子一起同進同退,一起養老?”

話雖淡淡,裏頭是怎樣的冷言威脅,卻也不難察覺。

再沒人接茬。

唯獨等車輛發動,鐘邵奇将身上西裝脫下,蓋上陳昭肩膀,繼而轉向燈一打,司機老張這才恍然夢醒,登時退了數步,讓出車道。

而後,眼睜睜看着鐘邵奇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

副駕駛座上,陳昭輕而又輕地,低頭嘆了口氣。

她原本今天并不打算主動出擊搶風頭,也就只穿了一身簡單的白色T恤,配了件及膝牛仔魚尾裙,此刻浴巾遮了上半身,下頭裙角卻還滴着水,總顯得滑稽得很。

既不想沾濕了肩上的西裝,也怕把座位弄得太狼狽,她只得一把扯過浴巾,默不作聲地擦完頭發擦擦裙子。

至于鐘邵奇怎麽處理他的下屬,他有自己的分寸,陳昭并不多嘴。

沒再受任何阻擋,車輛就這麽平穩地駛出地下停車場。

進了大路。

一時間,四周光線不再昏暗,街邊路燈暈黃燈光透過車窗灑落她側臉,在靜默之中,她眼簾低垂,長睫微顫,手中擦拭的動作有一下沒一下,倒平白顯得安逸溫柔。

她不說話,他也沉默。

分明心裏餘怒未消,可忽然回過神來,久違地,想起她就這麽好端端坐在自己身邊,所有的怒意便争先恐後地倒流。

仿佛寧可為難自己,不願折騰她一句。

以至于,不知道第一句應該說些什麽才不失方寸——更不會把怒火波及到她,全憋在心口。

陳昭:“……?”

她小心翼翼,眼角餘光一瞥,看清他緊握方向盤、乃至微微發顫的十指。

雖說她一貫自認對他足夠了解,難得這一次,卻沒分清楚,他究竟是真生氣,還是因着旁的情緒而有所失控。

于是心裏思忖良久,居然問出一句直踩鐘邵奇爆發點的:“鐘先生,我沒有受委屈,你……在生什麽氣?”

她分明在那個可笑的訂婚宴上大殺四方,別說被欺負,欺負人還來不及。

結果鐘邵奇一來,反倒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如果不是及時攔着,她很有理由相信,某個人不聲不響地從世上消失,可能也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是故,這一問落地,她依舊滿臉疑惑。

而鐘邵奇看向前方,不曾轉過臉來看她,等到腹中的話醞釀完了,再出口時,忽而沙啞的聲音裏,方才憋悶着一腔忍不住鮮少表露的怒意。

“你知不知道自己喝的酒裏面有什麽東西?!”

陳昭一愣。

倒下意識答得溜:“安定片啊,怎麽了?我……”

猛的一個剎車。

話沒說完,陳昭險些往前一栽,直接砸到頭,好在鐘邵奇及時伸手一攔,單手,将她穩穩拉住——

車停在路邊的臨時停靠點。

帶着過分外露的情緒說話,于鐘邵奇而言,至少在八年後重逢的這段時日裏,這是第一次。

她聽見他話裏不掩薄怒,乃至唇齒相觸,竟有些切齒的無奈意味。

他問她:“知道有安定片你還喝?如果你出了什麽事,我——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這質問并非怒吼。

到這樣的地步,他還對她權衡着語氣,可被他這麽當頭一問,陳昭依舊愣在原地,久久沒能回神。

誠懇地說,是因為她直到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鐘邵奇生氣的原因。

“我知道你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受委屈,但是陳昭,你什麽時候才能把自己的安全放在心上?如果有意外,哪怕有一點——”

他話音一滞。

或許是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難得無法自控的表情,驀地,又別過臉去,看向窗外。

良久,才深呼吸,接續後話,“我不會讓這一點發生。但是陳昭,至少你自己應該知道,凡事最怕意外。”

“我……”

暌違多年,聽到鐘同學訓人,她揉了揉太陽穴,竟有些失笑。

雖然奇怪他怎麽會把這些個細枝末節知道的這麽清楚,但理智告訴她,解釋才是第一位的。

定了定神,末了,側過頭,她看向鐘邵奇,把話說得耐心細致:“其實,安定片只要控制好劑量,和迷藥的功效還是差很遠的,何況那群家夥膽小,也不敢弄太多。我就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放心喝下去的。更何況,退一萬步說,我以前……”

我以前在香港的時候。

最初到那裏,房價太貴,日子太緊巴,只能住“棺材房”——那種方寸之地,只容得下一張床一處竈,桌子得放在床上,雜物放在頭頂木板的一塊夾層裏。

地方本就狹窄,伸不開手腳,再加上四周隔音實在太差,所以初來乍到時,她總是睡不着,徹夜徹夜失眠。

後來她就學乖了。

乖乖去看醫生,檢查出輕微神經衰弱,開安定片,每晚吃了藥再睡,一覺到天明,除了安定片帶來的頭暈副作用以外,恍惚甚至覺得自己的睡眠質量還不錯。

以至于,等到那麽六年過去,安定片對于她而言,已經更像是一種久遠記憶的回溫,而不是什麽駭人聽聞的恐怖迷藥。

——但這種話說出口,仿佛是對眼前人刻意可憐兮兮的賣慘,說來實在有些過于煽情的意味。

“以前我,”于是,她調整着說話的語氣,霎時間輕快着字音,“我都把安定片當糖吃的,用來放松心情,所以對我來說,安定片藥效不大,只是确實會有點犯困,克服克服就好了。而且,徐程程那種角色,我一點都不——”

“別逞強了。”

“……!”

只是四個字而已。

陳昭那叽叽喳喳的絮叨解釋,就這麽斷在半路,沒了下文。

“你什麽時候才能明白,這種‘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方法,從始至終,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用?”

甚至于。

她滿腔的自矜和故作堅強,也就在他那麽冷靜沉沉,卻又熟悉溫柔的話音裏,不戰而敗,潰不成軍。

恍惚是很多年前,有個男孩也這麽把她抱在懷裏,耐心地跟她說,不喜歡鐘家也沒關系,不适應鐘家的氛圍也沒關系,只要陳昭依然是陳昭,他從來不會逼她,去成為任何人,更不必用犧牲自己性格的方式,來做一個合格的鐘家人。

那時的他們啊,都還那麽年輕,只可惜,她還沒有長成一個處變不驚的大人,還聽不懂,那句話背後的珍重和愛惜。

所以,二十七歲的陳昭只能在這份回憶與眼下處境慢慢重疊的當口,裝作一無所知地,很快反應過來,複又拿起浴巾,低頭擦拭濡濕的裙角。

“說、說到哪去了,鐘先生,這是我習慣的生存方式而已,我如果對自己不夠狠,她們怎麽會知道怕?”

如果自己不保護自己,還要等着誰來為我庇陰?

鐘邵奇沉默半晌。

末了,一張對折的白紙,忽而遞到了她面前。

“……打開看看吧,”他說,“雖然你應該早就看過了。”

陳昭不明所以。

卻還是為了避免尴尬,聽話地接過,打開。

上頭白紙黑字,是一張“2003級耀中畢業生調查表”。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上一次她看到這張表的時候,應當是九年前,在每個女孩最最光鮮的十八歲,她收到的畢業禮物,就是這麽一張,确認鐘邵奇返港離滬的“通知書”。

她愣了愣。

而鐘邵奇輕聲說:“我當時讓人告訴你,把這張紙裏裏外外,仔仔細細地看三遍、你有沒有認真地看?”

陳昭:“……?”

或許是一瞬間讀懂了她茫然的表情。

他索性将表掉了個個兒,翻到背面,纖細手指,指着那一行斑斑點點的墨跡。

陳昭低頭一看,一行【...-..---...-.-.-----..-】。

如果不仔細看,或許會以為只是墨漬泛開的餘印。

“沒注意過?”

她抿唇,輕咳兩聲,心虛地搖了搖頭。

果然。

他高估了陳昭的理解能力。

鐘邵奇捏了捏眉心,“……那時候的情況,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所以,不管我寫什麽,都很容易被發現。”

為了掩蓋過去,他選擇了用摩斯密碼的方式,忽略掉分隔符,盡量自然地,為她留下了最後的話。

雖然,似乎最終還是沒能傳遞到,但是現在,或許也沒有……遲到太久。

輕輕從她手中拿過那張紙,鐘邵奇複又從兩座之間的儲物盒裏,拿出一支鋼筆,飛也似地在那一行墨漬上,畫下七個分隔符。

【../.-../---/...-/./-.--/---/..-】

陳昭低頭看了好半晌,還是不懂。

事實上,迷迷糊糊的記憶裏,倒是還記着,這東西他曾經教過給自己,但年歲久遠——

她側過臉看他。

依舊還是多年前那種茫然的心緒,卻不經意間,看清他在這時刻,微微燒紅的耳根。

“滴代表一點,答代表一橫,一點一橫,排列組合成字母,這裏是八個字母。”

那一行字符拆開,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十八歲的他,對曾經深深喜歡過的女孩,最後的挽留和回應。

是十八歲的他,羞怯着無從表達,說不出口的那句話。

他嘆息一聲。

忽而回身,定定看她:“……陳小姐,我锺意你。”

不是十七歲的陳昭同學,不是後來刻意生疏的工作關系,他與她,此刻坐在平等的位置,用一切世俗男女,普通的稱呼,他稱她一句“陳小姐”。

“我并不太懂,這世界上的好夢難圓,通常要多少關卡。我只是想要問你——”

陳小姐。

如果我說,我不想你再這樣孤立無援,不想你逞強,不想你……以後不在我身邊。

如果我,願意讓你越飛越高,看見廣闊藍天,而無論我走多遠,也一直等候你停留的時刻。

“陳小姐,”他摩挲着那紙頁,輕而又輕的聲音,排演過無數遍的措辭,到最後,不過一句,“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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