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安定片的藥效來得……相當準時。

鐘邵奇看着眼前靠着椅背,兩眼皮上下打架、滿臉迷迷糊糊的陳昭,有些恍惚,思忖着,自己剛才說的話,她到底聽進去了幾分。

卻到底是嘆息一聲,伸手攬住她脖子,把被壓住的西裝掉了個個兒,蓋住她還有些沒幹透的上衣,想了想,又把後座上的備用西裝也拆開,雖然滑稽,好歹兩件比較保暖。

做完這一切,他伸手,撥開她頰邊亂發,頗有些無奈苦笑的意味,說了句:“陳昭,你怎麽每次都睡得這麽及時?”

當然沒人接話。

她呼吸綿長,在“陌生人”的車上,在“陌生人”的身邊,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

仿佛做了很長很長一個大夢。

陳昭一個小雞啄米,沒控制住昏昏欲睡,順勢這麽往下一栽,險些撞到——

耀中天臺上,那張特意擺來供她學習,準确來說,供鐘紹齊教她學習的課桌。

好在一旁飛快在課本上劃着重點的鐘同學,似乎已經形成條件反射,及時單手伸出,堪堪托住她下巴,這才止住動作,讓她保住了自己那漂亮的瓜子臉輪廓。

他沒說話,習以為常地收回手,繼續劃重點。

留着陳昭一個激靈,猛地回過神來。

四周是熟悉的耀中天臺,十八歲那年,鐘紹齊常常在這給她補課。

她揉揉眼睛,往下一看。課桌上擺着一張白紙,最上方,是鐘紹齊龍飛鳳舞的字跡:“已知x∈R,求證:ex≥x+1”。

耳邊,也是十八歲的鐘同學話音淡淡,眼也不擡,同她說話。

“這是最基礎的證明題,上次十三校聯考的卷子,第16題,出了一個跟這一模一樣的送分題,當時我教過你四種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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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寫出來最常規那一種,”說話間,他把她歷史書上重點畫完,放回原處,複又把地理書攤開眼前,“……最常規的求證,就可以得滿分。實在不行,你用列舉法或者三維空間畫圖,給分少,但是至少基礎分能拿到。”

她腦子裏漿糊一片,點點頭,握住筆,工工整整,寫了個“證明”。

陳昭:“……”

證,證明個啥?

沒了下文。

又是好半天。

等到文綜的書上重點都被折滿了邊邊角角,黃色熒光筆的寫寫畫畫比她平時上課做筆記留下的痕跡還多,鐘紹齊終于把一摞書整理好,塞回她書包。

熒光筆從手側伸過來,筆尖點題,他問了句:“陳昭,有這麽難嗎?”

陳昭輕咳兩聲。

末了,聽得耳邊一聲嘆息。

少年身上蘇煙的川貝藥香混雜着某種檀木香氣,向她微微靠近,手肘與手肘之間,不過一指距離。

第四次,他從頭教她,一點一點,從題目講起,“設f(x)=ex-x-1,那導數是?”

她用盡畢生學識,顫巍巍寫:f’(x)=ex-1。

“對,你寫的不是很好嗎,”他察覺到她緊張,不着痕跡地放緩了語氣,“看題目,他說要在X屬于全體實數的情況下求證,有沒有印象?對,分三種情況,等于0,小于0,還有什麽?對,往下寫——”

這天的最後。

陳昭背着一書包沉甸甸的課本,身上披着鐘紹齊的校服,在保安疑惑的眼神中,和這位光明正大徇私的鐘同學一起,走出校門。

洛家的司機早已經在路邊等候多時。

陳昭忙把校服脫下,物歸原主。

末了,在原地躊躇半晌,還是擡頭,說了一句,“明天期末考,但下禮拜六……我的意思是,咳,鐘同學,我26號過生日,十八歲生日,你到時候會不會在上海?”

鐘紹齊正把校服搭在手腕。

聞聲低頭,瞄過她有些扭捏的、不住摩挲的手指。

事實上,如果不出意外,考試結束的當天,他就會飛去香港,參加月底鐘氏的年會,為半年後高考結束、正式以“鐘邵奇”的名字回歸鐘家做準備,中間各類事項層層疊疊,抽身并不是件說得過去的容易事。

“沒、沒空嗎?”

他推了推金絲眼鏡。

末了,低斂長睫,“有空。陳昭,期末考試,數學記得要及格。”

一語話畢,他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處不知何時沾上的白石灰。

不知想到什麽,又忽而笑笑,“這是充分不必要條件的例子,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

……也沒用。

拿成績那天,正好是她生日,陳昭看着卷子上那紅豔豔的“73”分,苦惱地捏了捏眉心。

一旁的徐程程斜着眼睛看清楚她的分數,悄悄摸摸把自己那張“137”的試卷攤平面前,拍拍前頭李璐的肩膀,“诶,璐璐,你考得怎麽樣?我才137,哭死了,這次又沒發揮好!”

陳昭:“……”

話說給誰聽呢?

她惡劣地一咧嘴,冷笑一聲。

沒等李璐回過頭來跟人一唱一和,先拍了拍徐程程的手背,“你怎麽才考了137?我聽說最高分149,就咱們學委,你這可不行,還是數學課代表呢。”

眼瞧着徐程程的笑容僵在原地。

陳昭輕嗤一聲,把課本一股腦收進書包裏,單手拎起,扭頭離開。

看着倒是潇灑。

唯一苦惱的,大概是這73分怎麽和鐘同學交代了。

她一路走到校門口,都還在嘟嘟囔囔想着怎麽解釋,從“我考試的時候腦子不清醒”到“這個題我沒學過”,主客觀因素都來一遍,也沒想好究竟怎麽說才能有理有據,不讓人讨厭。

結果沿路的同學比她還會叽叽歪歪,不知道在讨論些什麽,直接把她的思路原地截斷。

她無暇去聽,只得嘆口氣,郁悶地踢了踢腳邊的一顆石子——

不規則的石子骨碌碌滾遠。

她嘆了口氣,視線随之而去,更遠處,入目所及,是一雙淺棕色的馬丁靴。

校門口,警衛室一側,早早等在那的鐘紹齊,是一衆女生小聲議論和為之臉紅的根源體。

他今天難得穿的簡單随意。

白色毛衣配上牛仔褲……只要不仔細觀摩那褲線縫隙的字母,似乎也看不出一千塊的牛仔褲和五十塊兩條的區別。一米八五的個子,在一群進進出出的女生襯托下,更顯得格外高挑。

不時有膽大的女孩湊到他身邊問一句來找誰,都被他禮貌性地颔首避過。

誰都不理。

俊得理直氣壯,傲得人神共憤——又讓人怪不起來。

這樣的沉默矜持,直至陳昭走到他身邊,方才被毫不費力地打破。

仰起頭,陳昭死皮賴臉地很有底氣,只說一句:“鐘同學,我考73分了。”

鐘紹齊點頭,伸手,把手裏的牛皮紙袋遞給她,也說了句:“有進步,走吧。”

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想看熱鬧的同學,半晌,面面相觑。

臨安女中的小女魔頭,燦比驕陽的人間富貴花,這天穿着幹幹淨淨的新校服,裹着粉紅色的圍巾,戴着粉紅色的羊絨手套,乖乖地,跟在不知名的貴公子身後,就這麽走遠。

那少年分明待每個人都那麽疏離有禮,不遠不近。

偏偏是她,能和他一路并肩同行,讓他不着痕跡地放慢腳步遷就。

“不拆開看看禮物?”

“不急不急,我想留着晚上一起拆,鐘同學,我們去爺爺家吃飯吧,我爺爺很早就想見你了,我都跟他說啦——”

我跟他說了。

你是除了爺爺以外,世界上看起來最最冷淡,實際上,對昭昭最最最好的人。

她臉紅撲撲的。

一邊說話,一邊悄悄摸摸回過頭,夕陽下,兩個人的影子靠的很近。

真的很像小……小情侶吧?

她默默想着,在背後伸出手,稍稍錯開半步,對着影子,做出交握的手勢。

看起來就好像真的在牽手一樣。

“綠燈了。”

鐘紹齊突然說了一句。

“哦,好,我們過了這個斑馬線就去坐……”

他掌心溫熱。

和看起來清冷的模樣不一樣。

陳昭愣愣看着兩人緊握的手,沒來得及說話,被人輕輕一扯。

“走吧,先去拿蛋糕,然後……回家過生日了。”

事實上,後來陳昭常常想,如果忽略洛夫人來找自己秋後算賬的不愉快,她的整個十八歲,或許都算是充滿着,不管多少年後想起來,依舊覺得幸福的青澀歡喜。

和爺爺還有鐘同學一起過的十八歲生日,她許願以後還要和鐘同學還有爺爺過好多好多次生日,然後伸手,抹了鐘同學一臉奶油,被人孩子氣地還擊;

新年時的煙花大會,又一次從香港匆匆返滬的鐘同學,陪着她在爺爺家的小院裏放了很久很久的煙花棒,在她捂着耳朵不敢去點震天雷的時候,也是第一次,是爺爺以外的男人,拿過打火機,為她圓滿每年都想要看一次漫天煙火的願望。

在富貴人家長大的鐘同學,從來不會嫌棄爺爺,不會嫌棄她,也不會嫌棄爺爺家那只兇得要命的看門犬大黃。

在逐漸遠去的回憶裏,爺爺仿佛還偷偷跟她打趣:“昭昭,你這同學可真厲害,連大黃都喜歡他——說起來,大黃還算是你哥哥呢,你哥都喜歡他,天天扒拉着門等他來喂,幹脆你就嫁給他,你哥可開心了!”

那一年,爺爺還會叼着旱煙袋,搬個小馬墩在院子裏給她縫衣服;

那一年,鐘同學還會偶爾來爺爺家做客,動作生疏地幫着洗碗,被她搶過手去的時候,低聲同她說:“女孩子不用洗碗,壞手。”

多好的十八歲啊。

從來沒有那麽好的十八歲,有個那麽好的男孩對她說,要像所有普通平凡的女孩子一樣珍惜自己。

好到,甚至她都會忘了,自己其實從始至終,只是一個有娘生沒娘愛的野孩子,是個一無所有的壞姑娘。

她記得,最後一次送鐘同學到最近的車站,是高三那一年的五月。

那時他們坐在街邊的長椅上,等着洛家的司機來接他到機場,回香港參加鐘老爺子的壽宴。

陳昭兩手撐着椅邊,目光在大路上逡巡,時不時踢一踢腳下的小石子。

她已經習慣這樣和鐘紹齊相處,哪怕不言不語,也覺得很舒服。

可這一次,先說話的卻是鐘紹齊。

那段話,時隔多年,她依然每一字,每一句,都記得很清楚。

他說:“陳昭,我媽媽很小的時候就跟我說,我是沒有家的,是一個在不合适的時候出生的孩子,給她帶來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母親告訴他,如果不是因為他,她就不會一輩子被鐘家牽絆,不會一輩子都放不下他的父親,不管他再優秀,再出色,都是他的本分和義務——賠償她青春的義務,讓她揚眉吐氣的責任。

“可能因為沒有家,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家裏人的相處,是需要每天都好好說話,一起吃飯,一起洗碗,看電視,我也不知道,如果以後我能夠有一個家,我會不會成為一個家裏……好的存在。”

成為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原本我想,我要有一個足夠大的書房,因為我想要安靜的工作,但現在覺得,小小一個就可以了,容得下我……跟你,就可以了;我也曾經想要一個漂亮的花園,但現在覺得,有一片和爺爺一樣的小菜園子也不錯,至少你很喜歡,是不是?”

陳昭愣了。

無數的情緒梗塞在喉口,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比起笑,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先酸澀了眼角。

鐘邵奇側過臉。

戴着金絲眼鏡,鏡片以外,氣質更是永遠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鐘同學,在那個夕陽西落的傍晚,沖她勾起嘴角,眼眉彎彎。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

好像一瞬間,所有昔日的磨難和歲月賦予他的煎熬,都化作彼時他能夠,在那樣的年紀,說出最重的承諾——這樣的溫柔和底氣。

他說:“現在我想,如果我以後會有一個家,什麽都沒有,也沒關系。只要你在那裏,好像不管那個家,具象化成什麽樣子,我都覺得很好——不會再有比它更好的家了。”

他說:“陳昭,因為你是你。所以,我喜歡你,是你喜歡我的充分不必要條件,這樣說,能記住嗎?”

她捂住眼睛。

沒來由的淚意裏,只有一句嗚咽得以發聲,作為對他所有的回應。

那天的最後。

鐘邵奇離開上海,只身飛去香港,跟她約定,會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

那天的最後。

一個溫文有禮的青年人,叩開了陳昭爺爺的房門。

“你好,請問是陳爺爺嗎?”男人微微一笑,“我是鐘氏集團的律師代表,這次,是專門過來找您的。對了,最近,有跟您的兒子聯系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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