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到了十八九歲的年紀,陳昭對于父親的記憶,已經很是遙遠。
上學的時候,每每非要挑一個與父愛有關的來當做作文素材,她寫來寫去,也只有隐隐約約記得的那一件——
自己念幼兒園的時候,無論刮風下雨,那個總是一身沾滿機油味的男人,都會穿着那身洗的微微泛白的藍色工裝,等在門口,接自己回家。
老師叫一聲:“陳昭,家長過來了沒?”
男人就會忙不疊應一句:“來了來了,昭昭,過來,爸爸在這呢。”
紮着羊角辮、眉心點一顆小紅點的小陳昭聽了他的聲音,就迫不及待、蹦蹦跳跳從臺階上跳下來,然後奔進他半蹲下身、迎向自己的懷裏,喊一句:“爸爸!”
男人抱起她,“乖,我們昭昭,今天這麽開心,這麽漂亮,學了什麽啊?”
“學了啦、啦啦舞,”她那時才四歲多,說起話來奶聲奶氣,“回去跳給你看,爸爸,你也要學喔。”
“好嘞!
他總是一口答應,從來不讓她失望。
小小的陳昭縮在他懷裏,笑起來,眼睛彎彎,像月牙。
可這樣的溫暖,從來只能持續在從幼兒園回家的那一段短短的路上。
等到回了家,離開男人的懷抱,被趕進自己的小房間裏。屋外傳來的,又是蘇慧琴無休止的沒事找事和怒罵。
男人起先忍耐兩句,說得久了,偶爾也反口相譏,甚至在推推搡搡下,與妻子大打出手,一整個晚上,四十來個平方的屋子裏,除了罵聲,就是噼裏啪啦摔東西的動靜。
唯有隔壁鄰居過來敲門,才能安靜個片刻。
好在,男人在的時候,至少從來不會波及到躲在房間裏的陳昭。于她而言,算是最後的一點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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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再後來,不堪忍受的男人賣了房子,拿了錢,一聲不吭地離開,又逃得更遠,偷渡去了香港——連一毛錢也沒有留下,也沒有一點征兆。
這一場不告而別,于陳昭而言,只是記得,那天自己在幼兒園門口等到人都走光了,才看見陰沉着臉的蘇慧琴瘸着腿,一拐一拐走到跟前,當着幼兒園老師的面,揚手,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賠錢貨!”蘇慧琴罵她,“我怎麽就這麽倒黴,什麽都沒撈到,還接了一個拖油瓶?”
那是她所有悲慘人生的真正開始。
如今,暌違十三年,“父親”這個稱呼又一次擺在她面前,卻是西裝革履的青年人,當着爺爺的面,施施然将一份文件,塞進她的手裏。
“您父親陳正德,在我們鐘氏集團旗下的誠通物流工作十年,一直表現良好,但上個月,我司主管在清理倉庫的時候發現有一批裝修材料被盜,經過排查,只有您父親有充分的作案時間和動機……”
律師打量着她的臉色。
驀地,複又一笑,“您放心,我們暫時還沒有起訴,還在調查過程中。特別是我們董事長知道,陳同學,你和我們鐘家還有不少的淵源,所以還支我來跟您說一聲。只要您一句話,我們肯定是不把這點涉案金額放在眼裏的,您父親的問題,一定能夠很好地解決。”
他這話一說,一旁的陳爺爺登時松了口氣,不着痕跡地在背後扯了扯陳昭的衣服。
“……”
陳昭的思維卻空前冷靜。
經歷過洛夫人的“勸慰”,她已經很清楚這些人的話裏有話,并沒立刻表态,只拍拍爺爺的手背,擡頭,問了一句:“那鐘董事長有沒有說,希望我怎麽感謝你們呢?”
“不需要。”
律師說,“在這件事上,您不需要答應我們任何條件。我們鐘家,不會做您想的那種下作的事情。”
那律師滿眼都是看穿她想法的慷慨笑意,“陳小姐,我想你一定在想,我們是不是為了逼迫您對某件事就範,才刻意制造這起犯罪。但您确實想多了,這種偷竊行為,根據我們調查,至少持續了八年。老爺子的意思,只是這個事既然出了,不妨賣您一個面子,還有……”
一張機票壓在了她面前。
“老爺子邀請您,下周六來參加我們鐘氏的季度酒會,不知道您能不能抽得出時間?”
她低頭,盯着那張機票,沉默良久。
爺爺在她身旁,說了一句:“昭昭,只是去一下……不礙事的,他畢竟是你爸爸啊。”
陳昭失笑。
“是啊,是我爸爸。”
在律師洞若觀火的冷靜眼神裏。
她伸出手指,輕輕捏起機票。
那薄薄紙頁無足輕重,仿佛她如浮萍無依的半生。
五月二十三號,她永遠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走進鐘家。
富麗堂皇的鐘家,坐落于香港淺水灣,半山別墅,占地百畝。
她像是個誤入天鵝群的醜小鴨,只能強撐底氣,默默無語地跟在律師身後踏進大門內,而後獨自一人,被引到三樓的書房。
老管家對她親切溫和,鐘老爺子也是個慈眉善目的白發胖老頭兒。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那樣彬彬有禮,一點也看不出對她有半點的敵意。
“坐吧,小同學,”老爺子甚至親自招呼她在書桌正對面落座,耐心地問她年紀,在哪讀書,也問家庭情況,未來打算,最後,又問了一句:“我都聽手底下的人說了,你和我們阿齊,是很好的朋友吧?”
陳昭沒有回答,滿眼警惕。
鐘老爺子是何許人物,只消一眼,就看出了她那硬氣背後的些許無措,于是當即一笑,手中龍頭拐觸地三聲響。
“別害怕,我都這種年紀了,怎麽會為難你這麽個小朋友?要是說你父親的事,你一落地香港,我就已經派人撤訴确認他安全了,我看起來,像是不守承諾的樣子嗎?”
說話間,他又指了指書桌的電腦,爽朗一笑。
“你應該有幾天沒見過阿齊了吧,過來看看,說不定你就沒這麽緊張了——不然別人看到,還以為我說什麽重話了呢。”
提到鐘紹齊,陳昭一下沒忍住,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電腦屏幕上,播放着監控鏡頭攝錄的畫面。
剛才她從後門進來,并沒通過的大廳,原來正舉辦着熱鬧的酒會。
人們舉杯交賀,觥籌交錯,無論監控鏡頭掃到哪裏,臉上社交禮儀本能般的微笑,都不曾有半分纰漏。
而在人群之中。
最耀眼的,為人所衆星捧月的,當然是鐘家新貴,未來的太子爺,鐘……鐘邵奇。
鏡頭裏,他低頭輕抿一口葡萄酒,擡起眼時,複又微笑,同面前不知比自己老成了幾輪的胖男人商談着什麽。話到末了,男人從背後把自己羞怯着、只敢聽個牆角的女兒拽出來,向鐘邵奇介紹。
鐘邵奇扶了扶金絲眼鏡。
微微颔首,依舊笑容不改,那粉面的小姐當即也跟着笑,看着小心翼翼地和他說上兩句話,不時嬌羞地碰碰臉頰。
陳昭印象裏,那個生人勿近的鐘同學,并沒有冷言離開,又或是讓人有絲毫難堪。
只是那樣溫和有禮、同人有來有往,末了,微一碰杯,飲一口酒。
很從容。
很溫柔。
仿佛這盛大的交際場,是他天生的舞臺。
而這個交際場。
卻也是她窮盡一生,或許也都觸及不到的位置。
陳昭微微一怔。
還沒來得及反應,同樣緊盯着屏幕的鐘老爺子倒先注意到什麽,眉心一蹙,驀地眼疾手快,攥住鼠标,把監控視頻關掉。
等到她回過神來,鐘老爺子已經恢複溫和神情,側過臉來,沖她微微一笑:“你也看到了,阿齊是個很不錯的好苗子,他母親雖然不算個好媽媽,但在培養他這件事上,沒少下功夫——但是,”他話音忽轉,“僅僅是個好苗子,卻不聽指揮,就不好了。”
杵着龍頭拐杖,老人起身,繞過書桌,走到她面前。
一聲嘆息。
“……自從那場車禍以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老天爺故意要懲罰我們鐘家,讓我絕後。可惜,我鐘業斌走到今天,從不信命。”
說話間,老爺子忽而伸手,象征性地拍了拍她肩膀:“小同學,我很早就在美國,留了足夠可以培育胚胎的……機會,你覺得,如果有選擇,我是要一個從小嬰兒開始就聽我話的繼承人,還是一個為了區區孩子氣的感情,就敢于違背我的繼承人?”
他的笑容裏,由上而下的睨視裏,都是成竹在胸的底氣。
“這個選擇的決定權,現在在你,不是在我。”
話音落地,死寂在房間裏蔓延。
靜得她能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聽到緩緩走動的鐘表聲,宣示着她遲疑所耗費的無用時間。
末了,陳昭問了一句:“鐘老爺子,如果現在開始學,會不會有機會,讓你認可我?”
無論什麽時候回想起來,這句話,似乎都是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鐘老爺子笑了。
這次,是發自內心,被逗笑的開懷。
他指着書房牆角的高爾夫球杆,“小同學,你知不知道,一場标準的高爾夫球賽上,有多少個球洞,每場球賽的标準杆,又應該是多少,控制在怎樣的範圍內?”
陳昭:“……”
她咬緊牙關,大腦一片空白。
鐘老爺子收回手,靜靜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但這個問題的标準答案,阿齊從三歲的時候就知道了。所以,你問的這個問題,答案是什麽,是不是很明顯?”
陳昭沒有回答,也沒有再追問。
那天,她走出鐘家大宅時,頭腦依舊是混沌一片的。
只是麻木地向前走,想着早點回家就好了,手腕卻驀地被人緊緊扣住,她回頭,看見鐘邵奇眉心微蹙,眼神中不掩驚愕。
“陳昭,”他像是一路小跑跟過來的,連呼吸都有些急促,打量她一眼,只是問出一句,“你怎麽過來了?”
“我……”
“沒事吧,嗯?”
他手指向下,從手腕,到攥住陳昭冰冷的掌心。
那一句話,緊握的手,幾乎都讓她沒忍住而想要落淚。
可她很清楚,自己無法、也沒有權利,告訴他這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只能輕聲,按照鐘老爺子教的,說起鐘家幫助她解決父親案件的事,最後生硬地說句謝謝,一根一根,抽開被他握緊的手指。
陳昭看向他。
不知是刺目的陽光,還是鐘邵奇關心的眼神,讓她的雙眼灼灼,近乎不能聚焦眼神。
“我……”
父親的生死。
确實存在的、無法攀越的距離。
還有關乎鐘家太子爺身份的,自己這一道坎。
無論哪一件事,單拎出來,都足以讓她不堪重負,又何況是三件加在一起,又何況是,哪怕是為了鐘邵奇,她都不能這麽自私。
“我……”
她做慣了醜小鴨。
可不能讓他,也掉進塵埃裏啊。
鐘邵奇似乎意識到什麽,忽而湊近。
第一次,他那樣唐突地抱住了她,不顧周遭有人經過,也不顧有人議論紛紛,只是輕聲在她耳邊說:“是不是吓到了?沒關系,陳昭,這只是一種……宴會禮儀。你不用去學,那很辛苦,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還是覺得累了?我帶你回上海好不好?別害……”
“別說了,我不想再聽了。”
她終于憋出那口氣,低聲打斷他。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還好,她最會扮兇吓人,只要悄悄擦幹眼淚,別人也聽不出她話裏的哽咽。
陳昭的雙手,抵住他的肩膀。
“鐘邵奇。”
她悶聲說。
這是她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直呼他的大名,換來他同樣是唯一一次,略顯失措的眼神。
她咬牙切齒。
她牙關打顫。
分明對着的,是不久前她還笑着說,是除了爺爺以外,對她最最最好的少年啊。
——“別再和我見面了,你已經給我惹很多麻煩了,你不知道嗎?”
鐘邵奇的手臂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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