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哎呀,我們阿昭這是怎麽了?小夥子,你欺負她了?怎麽她這麽一頭大汗的?”

熟悉的鍋貼小店,熟悉的——抱在懷裏,送進店裏。

李阿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着急忙慌地上前,扒拉開陳昭略有些汗濕的鬓發。

她心疼地用手背幫陳昭擦拭着額角淋漓汗水,“她最近工作夠辛苦了,你們這又是什麽事,怎麽總是折騰我們阿昭?……來,先上樓,讓她躺躺,可憐見的喲。”

昏暗的樓道。

要微微彎腰、注意腳下才能順暢通行的樓梯空隙。

鐘邵奇一語不發地将陳昭抱上樓,熟絡地走近床邊。

末了,單膝抵住床角,一手摟住脖子,将她穩穩放上床。

無話。

他只是到這一刻,由上而下睨視一眼,定定看她。

微顫的眼皮,并不安穩而悄悄抖動的手指。

“阿婆,今天她……淋雨了,麻煩你照顧她,”許久,他側過頭,輕聲說一句,“我還有事,先走了。”

話音落地,他确實不再像上次一樣久留,也沒有再那樣耐心地,為她熬上一碗姜湯,守着她,到晨光微醺。

唯有沉沉緩慢的腳步聲漸遠。

李阿婆應了一聲好,也沒挽留,只從衣櫃裏随手挑了件衣服,準備給陳昭換上。

一邊找,一邊,卻又有些稀奇地砸吧砸吧嘴——她一時間有些想不明白,今天這兩個人的氣氛怎麽這麽奇怪,分明前幾天還一副你侬我侬的小情侶模樣,還想說阿昭終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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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年輕人,心性說變就變。

她一聲嘆息,也不好再多想,只轉頭到床邊。

剛要伸手,給人脫了身上那些個濡濕的衣服,床上“睡得正熟”的陳昭,卻驀地睜開眼,滿眼清明,哪裏有半點睡意朦胧的意思。

撐起半邊身子,陳昭接過阿婆手裏的睡裙,唇齒嗫嚅半晌。

許久,她問了句:“阿婆,上次……是不是也是他送我回來的?”

上海,聖安德魯斯莊園。

花崗岩鋪設的人行步道兩側,大道與綠蔭錯落蔓延,車輛穿行其間,恍惚有種中古世紀幽僻莊嚴的錯覺。

并不紮眼的黑色賓利,緩緩停入庭院一側的地下車庫。

“已經到了,”臨下車前,電話又一次響起,男人微微推起金絲眼鏡,捏了捏鼻梁,盡可能對電話那頭緩和了語氣,“媽,到底有什麽急事?”

是了。

鐘邵奇此刻所在,并不是任何一處鐘家在上海購置的居所,而是因為臨時接到電話,回了洛家——

說是洛家,其實也不過是洛夫人,他的母親,漫漫餘生中獨守的巢穴之一罷了。

從車庫後門拐出,踏進大門。

別墅裏充滿着意大利裝飾風格的元素,中世紀古典壁畫和繁瑣花紋的窗簾和吊燈,穿過大廳,是一路向上的旋轉回廊,連樓梯扶手上,都搭着紋路細致的針織薄毯——中看不中用,一如洛家那山河日下、卻永遠無論何時都不會放低的高傲矜持。

沿路的幾個家仆似乎排練過一般,如多年前時的習慣,按例叫他一聲“少爺”,只前頭那姓氏的前綴,如今覺得有些不好拿捏,索性略過。

鐘邵奇:“……”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确實,跟洛家有關的地方,都沒有給他留下過什麽太美好的印象,現在再回來,也不外如是。

昔日的老管家,早在幾年前,洛夫人搬進這座新別墅之後不久,就辭職回家。

并不面熟的新管家年輕而精明,不過是從車庫引他到樓上書房這不足十分鐘的相處,就話裏話外不少于五次的向他引薦着自己是多麽能力出衆、并不甘于只是做一個看屋理事的管家。

鐘邵奇一概以面無表情的颔首表示聽到與不認可的雙重意思。

那位管家不掩失落,卻锲而不舍,末了,又在書房門前,把握最後的機會,尋機塞給他一張名片,這才陪着笑臉,弓腰離去。

鐘邵奇低頭瞟一眼名片上那三個大字:李耀陽,左右翻轉,再細看一眼,印在名片上的都是些搬不上臺面的履歷。

他沒再多想,随手将名片塞進西服口袋,便推門進了書房。

雙手交疊,正閉目養神的洛夫人靠住椅背。

書桌上,一本書頁泛黃的《古希臘詩歌經典》翻到一半,一旁的茶水已然不再熱氣冉冉,顯然,她已經久候多時。

鐘邵奇在書桌另一側落座。

他們母子兩人從來不需要多做寒暄,習慣了開門見山,于是剛一坐穩,便先開口問了一句:“這麽急着找我來,是出什麽事了?”

“一點小事,”她依舊閉着眼,“但是如果不通知你及早處理,就是大事了。”

“……”

似乎感受到他一時之間的警惕,洛夫人說起話來,愈發不急不慢:“你爺爺雖然摔得中了風,但還吊着一口氣,也不是老糊塗。現在是什麽局勢,你在鐘家看的比我清楚,至少,鐘家雖然家大業大,但只守着香港那塊肥肉是不行了,你知道的吧?”

他默然半晌,答一句:“我知道。”

洛夫人輕笑一聲。

“那我就更想不明白了。什麽時候,我兒子變成一個知道但還不去做的莽撞小年輕了?只是結個婚,你情我願互惠互利,對你來說,好像應該不是那麽難,為什麽非得去忤逆老爺子?——還是說,你覺得我喜歡的那個卓家丫頭你更滿意?”

宋家背靠政界,是昔日上海一座山頭,多年來上有庇蔭,下有舊日幕僚,雖說僅僅從商業規模來說,遠遜于五代從商、資本雄厚的鐘氏,但是,自香港回歸以後,比起商業帝國的擴展,大局已定、“豬肉已分”的香港商界,如今要考慮更多的,是“表态”和“服從”。

與宋家的聯姻,老爺子已經跟他說的很清楚,是為了求穩,不是為了求進。

如今洛夫人舊事重提,還是一模一樣的口徑,卻讓他愈發心煩意亂。

“……和宋家的普陀區CBD項目,并沒有因為聯姻成行與否受到影響,公事私事,我分的很清楚,”鐘邵奇撂下一句早已說厭的托詞,“如果沒有別的事,媽,我就不坐了,你也早點休息。”

他并不想直面洛夫人的刁難,眼下盡早脫身,顯然才是上上之策。

但是很顯然,洛夫人早已經料到他的對策,于是沒來得及起身,就被她一句“等等”,堪堪叫住。

洛夫人睜開眼。

冷靜而悲憫的眼神掠過他眉心微蹙、并不如往日氣定神閑的神色,伸手,從一旁的抽屜裏擇出兩份文件,兩指抵住紙面,推到他面前。

“不用這麽急,阿齊,看完這份調查報告再走。”

鐘邵奇垂眼。

報告的扉頁,是一張黑白複印的照片。

畫面上,看起來約莫八/九歲的男孩,正在草坪上踢着足球。男孩生的粉雕玉琢,雖然年幼,卻已經看得出纖瘦修長的筋骨輪廓,不知為何,還沒長開的眉眼,倒莫名讓人覺得有些……

眼熟?

他視線一偏,複又看向一旁的豎列字體。

【美國舊金山,鐘家老宅,鐘禮烨。】

和他那個從未謀面的父親一個字輩。

“這小家夥在美國,被保護的倒還很好。要不是前段時間,我注意到自從老爺子病了以後,鐘家就總有幾筆不太尋常的外彙支出,還發現不了——怎麽說呢,阿齊,你爺爺從來都很會給自己留下個二手準備,”洛夫人撐着臉頰,笑了,“你能理解吧?我這個做母親的,只是不希望你變成這個二手準備。”

弦外之音,已經不言自明。

沉默片刻。

她并不給他做出妥善回答的機會,伸長手,又将他面前、底下那份文件換到上層。

“還有這個,是老爺子昨天傳回來給我的,你也可以看一看。看完以後,阿齊,我相信你會知道該怎麽做的。”

一副成竹在胸的熟悉姿态。

鐘邵奇輕叩桌面,不置可否,卻還是在稍稍思忖過後,伸手挪過那份文件。

一份八年前的【撤訴和解同意書】陳列眼前。

他一行一行,看着那上頭的字字句句。

什麽甲方為乙方提供在港基本就業,什麽乙方配合責任人還清債務,如有違背,十倍追責。

最後的最後。

乙方那一欄,畫了一只鮮紅色的,有鼻子有眼的笨豬。

而後,有人一筆一劃,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陳昭。”

是八年前在鐘家大宅把自己狠狠推開以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的陳昭啊。

是自己哪怕托人帶去學籍确認書,都想要最後挽留的陳昭啊。

所謂的基本就業,在香港,以她當時的學歷,無外乎能找些洗盤子和服務員的工作,這種沒有任何保障的空口合同,不過就是欺負她當時的年少,欺負她,不懂這些人話裏有話的、誘人入虎口的詭秘。

他幾乎能想象。

也許陳昭并不愛她的父親,也從不會在旁人面前提起父親,可是,陳家爺爺有多麽思念自己偷渡香港的兒子,甚至曾經偷偷問他香港是個什麽地方,能不能勸勸兒子回來見見他——

如果是陳爺爺想做的,陳昭怎麽會拒絕?

他們怎麽能這樣踩着陳昭的軟肋,荒廢了她整整六七年,女孩最美好的人生?

鐘邵奇摩挲着那白紙黑字。

忽然地,輕聲說了一句:“我在上海,讓人找了她六年。但原來,她居然笨到,一直活在香港,也不敢來找我要一點點幫助。”

洛夫人依舊輕笑,尾音上挑:“嗯?你……”

那些毫不留情的嘲諷堵在喉口。

——“砰!”

一聲巨響,打斷了她的話音。

洛夫人擡起頭,看見紙頁翻飛,看見自己那個,從來不露聲色、秉持禮節的兒子,此刻金絲眼鏡後頭,猩紅着的雙眼。

隐隐約約,她甚至看見那些不合時宜的眼淚,不該出現在他臉上的,近乎咬牙切齒的憤怒。

那狠狠一拳,整個桌面震顫不已。

對面坐着的,是他的母親。

從小到大有如一尊靈柩壓在他背上的母親,無時無刻,都不在灌輸着讓他聽話的母親。

她說:“鐘邵奇,我,和你爺爺,從來不是一個陣線,但都只是在提醒你。當年他可以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随便找個理由,就讓她背上不情願的巨債,現在也同樣可以,讓你今天光鮮亮麗,過幾年,他一命嗚呼,鐘家轉交給那個小屁孩,讓你一無所有。”

他雙眼漚紅。

女人的手,拍了拍他肩膀。

“阿齊,你一直是個好孩子,我記得小時候,你不知道從哪裏抱回來一條土狗,我告訴過你,住在這樣的地方,你把那條狗抱回來,注定就是讓他等死。果然,沒多久,那條活蹦亂跳的狗就被隔壁人家的保安幾棍子打死了——”

“如果你喜歡的注定不是金絲雀和寵物犬,那你就記住,除非有一天,你的能力強到擁有一個誰都不能無由幹涉的天地,否則,你就是把一個陌生的物種帶進一個陌生的世界,自作孽,不可活。”

她站起身來,與他平視,複又将兩份文件攏成一摞,掉了個個兒,遞到他面前。

“所以阿齊,不要怪別人,是你不夠好,不夠強,不夠……狠。在這一點上,鐘老爺子,比你要強很多倍。你不覺得,他活到這個年紀,已經夠了嗎?”

母子兩人凜冽的視線,霎時間,同在一處相撞。

甚至無需問那句“你什麽意思”。

她溫溫柔柔地一笑,“先下手為強吧,阿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不快回香港,好好哄哄你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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