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姚遙

畢竟是第一次與男人同榻,昨夜徐南風有些失眠,在黑暗中繃着一根神經守到半夜,借着朦胧的月色打量紀王的睡顏。

他倒是睡得安穩,呼吸綿長有力,雙手平放在薄被之上,不會蹬腿也沒有鼾聲,是個連睡覺都透露出優雅的男人。子時過後,徐南風漸漸湧上了倦意,她翻了個身,輕嘆一聲合上眼,準備進入夢鄉。

指尖多了一絲暖意。

她複又睜眼,側頭望去,黑暗中,紀王不安地攥住了她的手。

“吵醒你了?”徐南風極小聲的,試探着問。

紀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聲音帶着睡後的暗啞,低沉道:“別怕,早些睡,不會有事。”

徐南風像是吃下了一顆定心丸,點點頭,幾乎是合上眼沒多久,便沉沉睡去。甚至,忘了将手從他溫暖幹燥的掌心抽離。

卯時還未過半,徐南風便醒了,紀王依舊握着她的手,睡得十分安谧。

此時天剛蒙蒙亮,清冷的晨光透過窗戶紙,打在薄紗軟帳上。紀王墨發微散,有幾縷調皮地黏在他的唇側,眉眼在昏暗的光線下尤顯深邃,比平時更多了幾分慵懶随意,像只矜貴的貓兒。

徐南風情不自禁多欣賞了幾眼他的睡顏,這才将自己的手輕輕從他掌心抽離,輕手輕腳地穿衣下榻。

推開房門,帶着霧氣的清爽氣息撲面而來,徐南風舒爽地伸了個懶腰。

外間的丫鬟們已經穿戴整齊了,桂圓端來洗漱用具,笑着問道:“夫人,您起得這麽早呀。”

“嗯,習慣了早起。”徐南風豎起一根食指壓在唇上,低聲道,“小聲些,王爺還在睡。”

桂圓點點頭,蹑手蹑腳地将臉盆毛巾搭好。徐南風用簪子随意地绾了個髻,從桂圓手中接過濕毛巾擦了臉和手,八寶便送了一套新衣裳過來。

那是一套煙霞色的裙裳,刺繡精美,做工考究,不用說,定是紀王提前吩咐準備的。

徐南風打扮整齊,推門出了卧房,走進晨露濕潤的庭院中。昨日來得匆忙,她還未好好地打量過紀王府。

牆外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松樹,虬屈的枝幹從牆頭橫生,如傘蓋住了院中一角。徐南風皺了皺眉,心想:得跟紀王說一聲,讓他抽個時間将院外的這棵大松樹伐去。否則若是歹人潛伏在樹上,伺機暗算,那便是後患無窮了。

正想着,假山後傳來一聲悠長而戲谑的口哨聲。

是個男人?

徐南風尋聲望去,繞過矗立的假山,便見中庭紅漆金瓦的回廊下倒立着一個年輕男子。那男子也不知道在練哪門子功夫,整個人手朝下撐着地面,修長筆直的雙腿朝上立着,靠在柱上倒立,哪怕累得滿腦門的汗,他卻笑得十分燦爛張揚。

徐南風走了過去,近距離打量着這個男子。只見他一身漆黑的箭袖中衣,外頭罩着一件藍紋的白袍子,袖子一黑一白,一窄一松,一文袖一武袖,身邊的柱子旁還擱着一柄造型獨特的刀,刀身細長,有點像唐刀形式,卻又比唐刀彎曲。

再看他的眉眼,雖是汗珠密布,面容因為長時間倒立充血而漲紅,依稀能辨出端正的五官,不及紀王俊逸,但也是張讨喜的臉。

“早啊,徐王妃。”男子似乎知道她是誰,眯着眼笑了笑,汗珠便順着他的額角沁入鬓中,又順着發尾滴在地上。

徐南風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便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也笑道:“早啊,姚公子。”

“……”姚遙瞪大了眼,詫異道,“王妃認得在下?”

徐南風道:“不認得,猜的。”

昨夜桂圓提到府中有一個‘姚公子’,武功極高,為人放誕不羁,再聯系到眼前所見之景,徐南風便猜到了他的身份,這并不難。

姚遙做出一個誇張的表情,贊道:“我本還擔心劉懷娶了個胸大無腦的女人進門,沒想到并非如此,你挺聰明的。”

被評價成‘胸大無腦’的徐南風沉默了一會兒,嘴角一勾,說:“過獎。我本還擔心大家嘴中老不正經的姚公子不可靠,沒想到也并非如此,你挺勤奮的,一大早便倒立練功。”

被反擊的姚遙樂了,“并非練功,是受罰。”

“因何受罰?”

“昨夜在下送了一份大禮給王爺王妃,王爺不喜歡,便來罰我。你說,他這人是不是特別不講道理?”

孰料,徐南風不假思索:“既然是王爺要罰你,那定是你有錯在先。”

姚遙一噎,龇牙咧嘴:“你和他還真是天生一對,我說不過你們。”

香爐中的一炷香燃到了盡頭,姚遙翻身站起,抹了把臉上的汗:“時辰到了,懲罰完畢。”說罷,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一掌襲上徐南風。

徐南風錯愕中匆忙避開,裙裳撩起的風攪亂了一院薄霧,道:“姚公子這是何意?”

姚遙收手,勾起一邊嘴角邪邪一笑:“太遲鈍,你的功夫不怎麽樣嘛,楊慎之的徒兒就這水平?”

原來是試探。徐南風回想起方才姚遙出手的那一招,再瞟了眼廊下放置的那柄細長的佩刀,篤定道:“若我沒猜錯,姚公子并非中原人?”

姚遙本轉身欲走,聞言又停住了腳步,轉身道:“功夫雖差,好在你人夠聰明。”

徐南風嘴角勾起一個淡笑:“兒時身體不好,武功沒有精益,好在還讀了些書,略知一二。”

“說吧,如何看出來的?”

“你的招式有些詭谲,還有你的那柄刀。”

徐南風走至廊下,撿起那柄佩刀仔細觀摩一番,道:“刀身如唐刀般細長,卻比唐刀彎曲,應該是改良後的扶桑刀……你是東瀛人?”

姚遙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道:“猜對了一半。我母親是東瀛人,父親是嶺南人。”

奇怪,嶺南和東瀛混血的高手,怎會甘心屈居在紀王府當護衛?

徐南風忽然想起了昨晚‘刺客’的那把指刀,再加上紀王當時的反應,便問道:“指刀也是東瀛暗器,昨晚行刺的人是你假扮的吧?怨不得王爺要罰你。”

姚遙哈哈大笑:“不過是想試試你的身手,誰知劉懷那個見色忘義的,如此護短!”

這姚遙雖然生了一張玩世不恭的臉,性格倒是如江湖俠士般豪爽,徐南風并不讨厭。兩人有禮貌地告了個別,就當是彼此認識過了。

回到房中,紀王已經醒了,只穿着一身純白的裏衣坐在床頭,垂着眼悶聲不吭,束了一半的墨發柔柔披散在肩頭,有着慵懶的美感。

一見到徐南風進門,一旁侍立的八寶明顯松了一口氣,将懷中折疊整齊的新衣放在榻上,小聲提醒:“王爺,夫人回來了。”

紀王這才擡起一雙沒有焦點的眼來,望向徐南風的方向,溫聲道:“夫人去哪兒了?”

徐南風覺得有些奇怪,她的腳步一向輕便,但每次紀王都能準确地捕捉到她所在的方向,真不知道該說他心有靈犀還是聽覺敏銳。她道:“出去走了一圈,怎麽了?”

“醒來不曾見到你,有些擔心。”

“有什麽好擔心的,我又不會丢了。”徐南風笑了,拿起一旁的簇新袍子抖開,問:“起床麽,我伺候你穿衣?”

紀王點點頭,乖巧地張開雙臂:“好。”

徐南風給他穿上月白的中衣,套上煙紫色的廣袖外袍,又細致地給他扣上墨玉腰帶,系上玉環和銀制香囊。她從未伺候過男子穿衣,手法有些生疏,卻做得很認真,屋內的氣氛安靜和諧,和諧到另一旁的八寶局促不安,仿佛自己是個多餘的存在。

王爺王妃琴瑟和鳴,自己果然是個多餘的。八寶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悄聲退出去了,還體貼地掩上了房門。

徐南風引着紀王在窗邊鏡臺前坐好,洗漱完畢後,她用梳子一縷一縷地将他的長發梳開,頗有些為難:“抱歉,我……不會給男子梳頭。”

鏡中的紀王笑得很是溫潤:“無礙,你再陪我坐一會兒。”

在徐南風面前,紀王從來都不自稱為‘本王’,而是用平易普通的‘我’來代替,就像是鄰家哥哥般,叫人心生親近。可他的眼睛,分明又是清冷的。

徐南風站在紀王身後,打量着鏡中他那雙烏沉沉的眼睛。紀王相貌俊美,語言溫和,唯有這一雙眼睛帶着涼,他笑的時候,笑意很少到達眼底,偶爾對着徐南風的時候,才會染上幾分暖意……

紀王,是個有心事的人。

她這樣想着,紀王卻是微微側首,開口打斷了她的揣測:“之前聽楊将軍所言,說你外柔內剛,性子烈得很,如今依我看來,不盡如此。”

未等徐南風回神,他自顧自笑了聲,輕聲說:“你很好,很溫柔。”

徐南風有種心尖兒一顫的感覺。

之前就曾預料過,紀王低沉好聽的嗓音若是說起情話來,是沒有幾個女人能抵擋的,可這情話用到了自己身上……徐南風有些無所适從。

“若論溫柔,誰能勝得過玠四郎。”憋了半晌,她只能佯裝若無其事地又補上一句,“更何況王爺待我不薄,那些錢銀和田産,足夠我竭盡所能來回報王爺。”

“是嗎,為財?”紀王漆黑的瞳仁透過銅鏡,靜靜地落在徐南風秀麗的面容上,緩緩開口道,“若是我給你的更多些,能否換你長留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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