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越界

“若是我給你的更多些,能否換你長留身側?”

紀王語氣淡然,徐南風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難道要告訴他:“我只是将你當做離開徐府的跳板,從來就沒有做好在紀王府長久駐足的打算。”

不,這話未免太過涼薄了,她怕傷害到眼前這個身陷囹圄的眼盲人。

她摩挲着手中的暖玉梳,沉默了一會兒,方婉言道:“少玠誤會了,我并非貪心之人。”

這世間所有的孤注一擲,全是為生活所迫罷了。

紀王似乎覺察到了她的低落,展顏一笑,溫聲安撫道:“不過是句玩笑話,南風莫要介意。”

徐南風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氣,便聽見紀王又問道:“明日回徐府歸寧?”

是了,女子新婚後第三日,需回娘家一趟,可徐南風同徐府斷得那麽幹淨,回去也沒什麽意思了。

她有些為難,幹脆道:“不回了。”

她本以為紀王會詢問緣由,甚至已經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将徐府上下亂糟糟的關系坦誠道來。孰料,紀王什麽也沒問,依舊淡然笑道:“好,聽你的。”

紀王不問,徐南風便也不多言,将視線投向窗外,轉移話題道:“牆外的那棵大松樹,少玠最好命人伐去。”

“為何?”

“枝繁葉茂,容易暗藏殺機。”

“也對。只是那松樹在府外生長百餘年了,貿然伐去,總覺得空落落的缺了些什麽。”

“不如植上幾株臘梅,今冬便能看見花開了。”

紀王颌首贊許:“甚好。”又側首對她道:“對了,明日我要入宮探望母妃,你既是決定不歸寧,便與我一同前去,好麽?”

“明日?”徐南風有些緊張地問,“皇上也會在麽?”

“興許會,不過父皇日理萬機,不一定得閑去來儀殿。”紀王笑了笑,眼睛被溫暖的晨光染成琥珀色,輕聲道:“南風不必緊張,父皇和母妃都是講理的人,不會刁難于你。何況,我與母妃一月才能見上一面,她很想看看你的樣子。”

徐南風只好點頭應允,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囑:“明日進宮需注意些什麽,你可一定要提前告訴我,不能丢了你的臉。”

紀王悶聲低笑:“你一向有主見,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頭一次見你緊張,真是新鮮。”

徐南風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調開視線:“說的少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明明也才剛認識不久。”

紀王笑着搖了搖頭,顯然并不認同。

徐南風問:“你搖頭做什麽,我說的不對?”

紀王眯着眼,渙散的眼睛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卻是轉移了話題:“安心,到時候你跟着我來,不會有事。”

頓了頓,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又道:“對了,明日進宮見到了父皇,他若是提到你與徐尚書不和的傳聞,你便說對此事毫不知情,切不可貿然承認。”

徐南風擡頭,訝然道:“我家的事……你都知道了?”

紀王道:“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昨日成親時徐府并無賓客,冷清得很,我便猜到了些許,連我都能察覺的事,便更瞞不過父皇了。”

徐南風張張嘴:“我……”

“南風,你是我的妻,亦是我的盟友,不管怎樣,我都會相信你。有些事你若願意說,我便聽着,若是不願意,也不要逼迫自己。”

紀王的聲音低沉而又溫柔,寬慰道,“父皇是一國之君,亦是一個嚴父,所以你和徐尚書的事,他定會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來審視,而不會偏向于你。若是你承認自己與徐尚書不和,我怕他會誤以為你不孝,從而苛責你。”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徐南風袖中的五指蜷曲又張開,貝齒輕咬紅唇,半晌方決然道,“少玠,我不想瞞你,我爹和我娘的那些舊事,着實是一言難盡……”

她撿了些重要的事件,将徐謂如何抛棄妻子娓娓道來,末了,她仔細打量着紀王的神色,堅定道:“與徐府斷絕關系于我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唯有我娘有些固執棘手。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快說服她,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都是一家人,何來麻煩二字。”紀王道,“我有什麽能幫上你的?”

“不,不。”徐南風連連擺手,“我能擺平,不用勞煩少玠插手。”

她就像一棵倔強的小樹,從小在風雨飄搖中艱難生長,還沒有學會彎下挺直的身軀去依賴另一個男人,只能本能地拒絕幫助,将悲歡苦樂都咽入腹中。

她渴望火光的溫暖,又怕被火光所灼痛。葉娘常說她高冷寡淡,其實,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去接受別人的示好。

好在紀王并不介意她的疏離,只溫聲道:“那好,我會告知姚江和姚遙叔侄,你有什麽用得到的地方,盡管吩咐他們去做。”

“多謝。”想了想,徐南風又真誠地補上一句,“你也很好,很溫柔。”

紀王一怔,烏沉沉的眼睛彎成月牙,以手抵着鼻尖低低笑道:“也不是對誰都這麽好的。”

徐南風沒由來有些臉燙,掩飾似的起身:“我叫人來給你梳頭。”

留下紀王一人坐在淡金色的晨曦中,笑得明朗萬分。

紀王府上下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将牆外那株大松樹連根移走,轉而栽上了幾株一人來高的梅樹。日子過得充實而平靜,夜裏徐南風照舊與紀王同榻而眠,只是少了幾分局促,多了幾分坦然。

第二日醒來,一向睡相老實的徐南風竟然發現自己越過‘界線’,滾到紀王的懷裏去了!

松軟的薄被亂糟糟地堆在一旁,徐南風緊緊貼着紀王寬厚的胸膛,觸手之處皆是飽滿勻稱的肌肉,能聽到他心髒震動胸腔的聲音,甚至能感覺到他綿長溫熱的呼吸拂過自己的鬓角和耳畔。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兩人都是睡覺極為老實的人,昨晚到底是誰越了界?

徐南風登時清醒了,輕手輕腳地捏起紀王的袖角,将他橫亘在自己腰上的一只手提起來,悄悄放回他身側。剛做完這些,紀王便不安地哼了聲,重新将她摟入懷中,并且摟得更緊了些。

徐南風:“……”

紀王略帶沙啞的嗓音在頭頂響起,沉沉地問:“什麽時辰了?”

徐南風在他懷中艱難地伸手挑開紗帳,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道:“約莫卯時。今日得早些起床梳妝,準備進宮面見皇上和娘娘。”

紀王暗啞地‘嗯’了一聲,睜開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掌心下意識摸了摸,摸到一片溫香軟玉。

他一怔,似乎不确定懷中抱着的是什麽,直到徐南風尴尬地輕咳兩聲,以示提醒,他這才撤回手,歉意一笑:“失禮了。”

徐南風含糊道:“無礙,我先下榻洗漱了。”

說罷,她披衣起床,不曾看到身後的紀王輕輕勾起了嘴角,五指屈了屈,似乎在回味方才溫暖的觸感。

徐南風光是梳洗打扮便花了近一個時辰,因是要面聖,她今日穿的是莊重的命婦服,朱紅繡銀邊的上襦,配钴藍色的下裙,金玉腰帶,百花綴銀蝶的外衣,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頭頂,綴着花钿和珠釵,走起路來搖曳生姿,顧盼生情。

紀王亦是穿了一身绛紫色的袍子,眼上蒙着熏了藥香的白緞帶,一截雪白的衣領緊緊裹住脖頸,更襯得他面容溫潤俊逸。他本就生得俊,穿紫衣尤顯高貴,有些讓人移不開眼。

兩人簡單地用了早膳,便一同上了馬車,由姚江和姚遙叔侄左右護送着,一路朝宮門駛去。

今兒的天有些悶熱陰沉,估摸有夏雨要來,街上的行人不多,只有零星幾個小販貨郎開門做生意。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到了宮門口。

巍峨的宮殿伫立,朱牆琉璃瓦,無不昭示着這個皇朝的富庶與威儀。到了宮門,宮外的馬車便不能再往前行走了,徐南風只得和紀王一同下車,步行去來儀殿。

姚管家在宮外等候,姚江解下身上的扶桑刀交給守門的侍衛,也跟着進了宮。

宮中殿宇頗多,三步一折,十步一廊,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大迷宮。好在很快有小太監應了上來,為紀王引路。

那小太監埋着頭躬身行走,小碎步邁得很快,似乎全然不知紀王是個眼盲之人。徐南風心生不滿,壓低聲音提醒道:“這位小公公,勞煩你走慢些,若是沖撞了什麽貴人,可就不好了。”

小太監忙賠笑,步履果然慢了許多。

徐南風怕紀王行走艱難,便下意識攥住他的衣袖,引着他慢慢前行。

“喲!”身後的姚遙吹了聲嘹亮的口哨,視線落在這對小夫妻親密接觸的手上,眼中的戲谑不言而喻。

徐南風将目光移開,佯裝無視姚遙的戲弄。紀王嘴角笑意更濃,反客為主,握住了徐南風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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