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希恩收到博格’貢的消息時很詫異。克薩要求他“一有空就過去”——可他幾小時之前才被毫不客氣地趕出第二氏族王宮。

這混蛋哪來的狗膽。

希恩氣得七竅生煙，打算不搭理克薩，反正克薩也是這麽對他的；不過最後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克薩想幹嘛？他才剛說過“不歡迎”希恩，這回要希恩過去要談什麽？

于是，希恩一直等到夜深才重新出發到第二氏族王宮去。他不想表現得太急切。

“哈利怎麽樣了，博格’貢？”他一邊走向克薩的辦公室一邊問。

“王夫和太醫正在小王子身邊陪着他。”博格’貢答道。

希恩振作了一些。“他們想出辦法了嗎？”

“我不能告知您他們的會議內容，但我能透露的是，太醫證實了我此前的判斷。”

希恩又洩氣了。他本來還懷着一點希望，指望博格’貢的結論是錯的。但他恐怕是昏了頭才會這麽想：博格’貢擁有有史以來所有頂尖醫學精英的醫學知識，卡魯維亞沒有哪個醫生能給出比它更精準的診斷了。

“殿下？”

希恩擡起頭。“什麽事？”

“我想請求您：跟王儲交談時，能否客氣一些？”

希恩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客氣些？我？這話你該跟克薩說，不是跟我。”

“我知道，只要是跟您有關，王儲就會變得很……脾氣不太好。”博格貢圓滑地措辭。

希恩笑了。“你這話說得也太偏向他了。”

“可自從您走後他就一直工作到現在，眼下他肯定情緒不佳，相當暴躁。這種情況下，我建議您還是盡量順着他，殿下。”

希恩翻了個白眼。“他什麽時候不暴躁？”

博格’貢對這個問題保持了沉默——無聲勝有聲。

“他從小就不快活，”最後，博格’貢還是開口了。“而且他現在也依然不快活。”

不知怎的，希恩心中突然一陣刺痛。“他要是不快活，那也是他自己作的，他連自己的親人都不肯親近。”說句公道話，希恩現在已經能明白克薩這樣做的理由了。在過去幾個月裏他發現，在與家人保持親密、坦誠相對的前提下保守一個巨大的秘密，并不是件易事。

“告訴他我來了。”希恩在通往克薩辦公室的門前停下。

“王儲正在與別人會面，”博格’貢帶着歉意說。“但他說很快就能結束。”

希恩不大高興地把雙臂盤在胸前，瞪着那扇門。克薩以為他很閑啊？

他感覺已經等到了海枯石爛，那扇門才終于打開。威赫莫議員走了出來。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但一見到希恩，他立刻變成了一副驚訝的表情。他鞠躬道：“殿下。”

希恩朝他點點頭，挺好奇他這麽晚來幹什麽。“議員。”

“王儲說您可以進去了，殿下。”博格’貢說。

希恩又好奇地打量了那位議員一眼，才走進克薩的辦公室。

門在他身後合攏。沉默降臨在房間裏。

克薩坐在辦公桌後，一臉嚴肅，不知在想些什麽。

希恩望着他，心中湧動着類似恐慌的感覺。

“坐，”克薩低聲說。

希恩更忐忑了。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希恩依言坐下，審視着克薩的表情，想找出些蛛絲馬跡來，卻一無所獲。他好奇地放出感應，模糊地感受到了其他人的情緒——今天到這裏來過的人可真不少——但他還是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克薩在想什麽。

克薩終于開口了，語氣平淡，心不在焉，但他的銀色眼睛投射在希恩身上的眼神卻相當銳利。“我有個辦法能挽救哈赫特——哈利的處境。”

希恩覺得渾身一松，仿佛卸下了心頭大石。他喜笑顏開，身體前傾，問道：“真的嗎？”

克薩用過一種古怪的目光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移開了視線。“對，”他生硬地說。“至少我希望能奏效。”

希恩眨了眨言。“你希望能奏效？”在他記憶中，克薩一向是胸有成竹，從來沒有“沒把握”的時候。

“那需要在卡魯維亞和星系間進行周密的政治運作，”克薩說。“可能要花上幾個月來推動法案通過。”

“什麽法案？”希恩覺得不太适應。在他印象中，他和克薩還從來沒有心平氣和地談過這麽久——他們老是吵得天翻地覆。

克薩看着他說：“廢除156號法案，還得對《契絆法》做些改動。”

希恩瞪大眼睛，感覺一口氣噎住了喉嚨。克薩不可能是真這麽打算吧？他對跨星系政治事務不算很熟，不知道廢除156號法案的可能性有多大，但他認為議會絕不可能變更《契絆法》；不只是因為無感者害怕高階感應者，就連議會中的感應者們也不大可能支持修改《契絆法》。廢除《契絆法》會颠覆現有的社會階層，這顯然不是議會所樂見的；除非改變對他們自身有利，否則當權者寧願維持原狀。雖說希恩總是對《契絆法》的不公之處長籲短嘆、罵罵咧咧，其實他對于改變這種狀況并不報什麽希望。恐懼足以阻止人們改變現狀。

“他們絕不可能廢除《契絆法》。”希恩說。

“所以我沒打算那麽激進，直接廢除它，”克薩不緊不慢地說。“如果這樣的提案能通過，就太惹人懷疑了。”

希恩盯着他。“你是說，你打算在議會表決的時候動手腳。”他用的是肯定句，不是問句。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驚訝，他又不是不知道克薩能心安理得地操縱他人的頭腦。他忍不住沉下臉，抿起嘴唇，但終究還是沒有表現出他的反感。他看不慣克薩這些卑鄙的手段，他希望自己能直接對克薩說出來；但克薩這麽做是為了救哈利，是不是也算情有可原？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能修改《契絆法》，希恩真在乎手段是否正當嗎？

“那你打算怎麽辦？”希恩問。

克薩挑起眉毛。“我還以為你會給我來一番道義的教誨呢。”

希恩露出一臉苦相。他跟克薩居然有意見一致的時候——這已經讓他夠難受了，他可不想再被克薩戳中痛處。“我問你話呢，”他冷淡地應道。“你要是不打算提出廢除《契絆法》，怎麽救哈利？”

“一點小修訂更容易被議會接受，”克薩說。“加一個條款：在某些情況下，允許成年人申請解除契絆。”

希恩的心跳停了一拍。“只要滿二十五歲，誰都可以？議會怎麽可能同意？這會引起混亂的。”

克薩仍是一臉冷淡。“即使改成那樣，也不代表議會和訇撒尊者一定會批準申請；通過的申請一定是嚴格審查過的。”他的語氣帶上了一絲譏諷。“我覺得不會有多少申請能得到批準。”

原來如此。果然。增加有“前提”的條款，其“前提”必然是鞏固當權者的權力。

希恩感到心驚肉跳，他搖了搖頭。“可哈利還沒滿二十五歲，還得過兩年才能申請解除契絆。”他皺起眉頭，緊盯着克薩。“難不成你覺得哈利的健康這麽惡化下去，還能等到那個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了克薩話裏的意思，于是沒說下去。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還是說不通。“蕾倫絕不可能申請解除跟哈利的契絆。”

克薩死死盯着他。“她已經答應了。”

希恩更詫異了，他擰起眉頭。“答應了？她是不是腦子抽風？她家不是一門心思要攀高枝嗎？”

“正是如此。”克薩說。

希恩摒住了呼吸。

他失神地望着克薩。“你是說……”

“對，”克薩的語調沒什麽起伏。“你可能不覺得成為我的配偶是種榮耀，不過，算哈利運氣好，蕾倫不像你這麽想。”

希恩張開嘴，卻沒說出話來。他弄不明白克薩話裏的意思。他感覺自己在眨眼，可能看上去一副蠢像吧。他翻來覆去地想着克薩那幾句話，腦中仍是一片空白，他無法想象克薩娶蕾倫——不敢相信他将終于徹底擺脫克薩，一刀兩斷。永遠。他覺得自己蠢透了。

“她不可能真的……”他喃喃自語，嘴唇幾乎沒有動。“她不可能……”

“願意嫁給我？”克薩的語氣有種山雨欲來的陰沉感。“她願意。她激動得不得了。”

希恩狠狠地瞪着他，猛然起身。“那她就是個白癡，”他嘶啞地說。“說完了吧？恕我告辭，我要去慶祝了。這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克薩仍端着一張撲克臉。“還得過幾個月法案才能修訂完。不過你現在慶祝也無妨。”

希恩沖他甜甜一笑。“那是自然。順便說一句，代我向蕾倫致以同情，我祝她福大命大。她需要很多很多好運傍身才行。”

克薩的臉上紋絲不動。他一言不發，于是希恩轉過身去，昂首闊步地離開了。

一走出房間，希恩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他想重新面帶笑容，但費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把嘴角扯出了弧度，根本算不上是笑。他不知道這是怎麽了。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啊。他盼了十年才擺脫掉克薩，他怎麽會不高興呢。他開心得不得了，簡直是狂喜。一切都好。

一切都很好。

可他覺得自己的心揪成了一團。這種奇怪的感覺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