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兩輪明月高懸,花園沐浴在銀白的月光下。
一遇見空長椅,希恩就坐下了。“你想談什麽?”他的目光落在長椅對面的藍色花朵上。
其他賓客忽然也紛紛決定來花園裏漫步一番。于是克薩在希恩身邊坐下,兩人之間隔着一掌寬。
他也望着那些花兒。沉默蔓延。
某棵樹上傳來夜鳥婉轉悠揚的歌聲。以克薩對第十一氏族攝政王的了解,這只鳥想必是花了大價錢弄來的。
希恩輕笑了幾聲。“咱們就準備這麽一直坐着不吭聲?”
克薩想說他完全不介意那麽做,但他抿住了嘴唇。
可悲。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你真的選了德納烏?”
希恩沒有立刻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說:“對。他是最合适的。我母親們也贊成。而且他人很好。”
克薩的嘴唇扭曲了。沒人會用“人很好”來形容他。
“他人好嗎?”他不帶任何情緒地問。
他身邊的希恩卻炸毛了。“他很好。他英俊,舉止得體,而且——而且很可愛。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對他很重要。”
克薩大笑。
“有什麽好笑的?”
他看着希恩。“你覺得你對我就不重要?”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的聲音很空洞,聽起來完全不像他。
希恩抿起漂亮的嘴唇,一臉怒容。
克薩咬着牙移開了視線。
“那你傳達心意的方式倒是挺有意思啊,”希恩的語氣充滿了敵意,雖然其中隐含着一絲不确定。“你從來都不在乎我。”
“咱們之間的問題從來都不是‘不在乎’,”克薩挂着個麻木的笑容。正相反,他們之間的問題是,他“在乎”。
“不準這樣,”希恩壓着嗓子說。他的語氣染上了怨恨。“你怎麽敢這麽做?”
克薩重新看向他。“怎麽?”他問道。“你要是對自己的選擇心滿意足,我說什麽都無所謂不是嗎。我就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
希恩怒視着他。“閉嘴——滾開!離我遠點兒!”
克薩看了看希恩怒火熊熊的雙眼,又看看他顫抖的嘴唇,然後重新看向他的眼睛。“那就是你真正想要的?你要是能真心實意地說一遍,我保證遠離你,再也不跟你說一句話。”
希恩繼續瞪着他。
見鬼,他發火的樣子真美。
希恩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眼中閃過了一些情緒,然後,他繃緊下巴,堅定地說:“別再靠近我。”
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痛楚。他的心被難過的感覺沉沉壓住。
克薩告訴自己,這是預料之中的。他竟然以為他對希恩的……迷戀是雙向的——光是冒出這個念頭就夠荒唐了。憑什麽?多年來,他一直在惡劣地對待希恩。
這樣最好。他完全不擅長……處理感情。他應該專注于自己擅長的事:履行他在部裏的職責,他作為王儲的職責,以及他身為長子的職責。情感和欲望這種東西一塌糊塗。他不需要這些。希恩要求他遠離,這是好事——這一點克薩還是敢于向自己承認的:如果希恩不提出,他絕對做不到。希恩一向是他的軟肋——沒人比那個精力旺盛、鬥志熊熊、愛頂嘴的男孩更能激怒他,只有希恩能讓他失去理智,情感泛濫,不顧一切。這樣最好。
克薩點了一下頭,站起身,沒有理會胸口的空洞。他的胸口沒有洞,他非常健康,健康得不得了。一切都是他的幻覺。
他怎麽會心碎呢。
他只是……
克薩咬緊牙關,低下頭,最後一次望着希恩;望着他低垂的銀發的頭,和緊捏長椅邊緣的修長手指。雖然希恩看起來沒什麽異樣,但他感到難過、痛苦、絕望,而且憤怒。
克薩的手顫抖着伸向希恩。但他把手握成拳,收了回去。不。希恩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尊重希恩的選擇。他們之中終于有人能理智地思考,這是件好事。
克薩轉過身,但接着就停住了。還有一句話他必須得說。
“不知道這話現在說還有沒有用;對不起。”他的聲音聽起來沙啞而哽咽——完全不像他。他曾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向人道歉,但此時此刻他覺得應該說出這句話。
這一切都很空洞。因為他依然有種感覺,堅信他正在告別的這個年輕人是他的,只屬于他,永遠。他想咆哮着喊出這句話,他想抓住希恩,再也不放手,他想吻他,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讓所有人都知道希恩屬于他。
克薩皺起眉頭,對自己厭惡到了極點。他已經答應了,只要希恩提出,他就會遠離希恩。他或許不是個好人,他只會在對自己有利的情況下信守諾言,但這次他不會出爾反爾。這是他欠希恩的。他不想當那種滿身占有欲和控制欲的前任,變成愛人邁向新生活的攔路虎。他不能再把希恩當成他的人了。以後出席社交場合,他也不會再尋找希恩的蹤影——至少他會這樣去努力。他沒有權利占有對方。這——無論他胸口這種空虛感是什麽——都是無意義的。人不可能事事如意;人生便是如此。他沒資格得到幸福。像哈利那樣的人會墜入愛河,然後得到幸福;而像他這樣的人,生來只為履行職責。他會娶蕾倫,忍受她,與她相敬如賓。至于他想要什麽,無關緊要。
但無論他怎樣勸說自己,他依然覺得離開這裏是他這輩子要做的最難的事。他雙腳沉重,他的身體不肯聽命,仿佛被一根隐形的繩索與他身後的年輕人緊緊捆在了一起。我的,他的身體在固執地叫嚣。我的,他胸口的那種感覺在吶喊。
克薩好容易走出幾步,卻因為一個聲音停下了。
那是一陣笑聲,聽上去沙啞又有點歇斯底裏。
克薩轉過身去,目光落在希恩身上。
希恩在笑。他雙手捂着臉,笑得雙肩直抖。“對不起?你他媽随口說一句就完了?”他擡起頭,瞪着克薩。“你一點兒也不肯讓我好過,對吧?我不想聽你道歉,我不想聽你說我對你很重要,我想恨你,操。至少讓我繼續恨你啊!”他俯下身,抹了把臉。“我恨你,”他輕聲說,聲音顫抖着。“別連這個也奪走。”
克薩皺着眉打量他。他朝希恩走近一步,然後又一步,再一步,直到停在他身前,俯視着他低垂的頭。
“我……”他的手抖動着伸向希恩。他從來沒覺得這麽無助過。他想……他想讓希恩別再這麽難過。他想要彌補一切。但他不知道該怎麽做。他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但希恩恐怕不太可能接受他的安慰。
希恩長嘆了一口氣,再次望着那叢藍色的花。“你聽說過第三氏族的艾斯美女王嗎?”
克薩皺眉,對話題的改變有點吃驚。“我想不起有這個人。”
“也難怪,她只在位了兩年多,而且是在五千多年前。”希恩伸手觸碰一片藍色的花瓣。“這些花有毒,你知道嗎。它們可以被用來制造致命毒藥——她在位時,宮裏很流行用這種毒。艾斯美女王的母親為了保護她不受毒害,從她幼年開始就喂她服用微量毒藥,好讓她産生抗性。但效果有點兒太好了。到艾斯美女王即位的時候,已經對這種毒完全上瘾了。兩年後,她被人刺殺了,當時她服了藥正在興頭上,甚至都沒發現自己被刺。”
希恩擡頭看着克薩。“我們家每個孩子都聽過這個故事。這個故事的寓意是:好心也會辦壞事。但我曾經以為這個故事是我母親編出來防止我不顧一切以身犯險的。”希恩咧嘴笑了笑。“我不相信人會對傷害自己的東西上瘾。這太胡鬧了,是吧?”他笑了,笑聲像碎玻璃一樣尖銳。“就是胡鬧。”
克薩凝視着希恩,他的心跳又急又重。
“艾斯美女王不是死于那種毒藥,”他聽見自己說。
“不,不是,”希恩的情緒全寫在臉上,簡直讓人不忍心看。“她會死是因為除了她的毒藥,她什麽也不在乎;她會死是因為她太軟弱,戒不掉。說到底,還是那種毒藥害死了她,對吧?她是個傻瓜。我也是個傻瓜,不然我就不會因為德納烏大使不是某個傲慢得讓人無法忍耐、讓人一見就來氣、完全無視道德規範、一直一直在傷害我的混蛋而讨厭他了。”希恩瞪着克薩,但他的表情中帶着一絲脆弱,他眼中泛着淚光。“你都對我做了什麽?我應該恨你。”
克薩緩緩地單膝着地,然後是另一邊膝蓋,直到他跪倒在希恩面前。希恩吃驚地睜大眼望着他。
克薩知道,所有在偷窺他們的人都能看見他正跪在硬邦邦的地面上。他握住希恩的一只手,然後将他們交握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
希恩猛地吸了口氣,顯然是認出了他的動作:這曾經是領主們向氏族首領宣誓效忠的姿勢。遠在幾千年前,這個動作就已經沒人使用了;以現代的标準看,這個動作有損尊嚴。
“我不能保證我再也不會傷害你,”克薩望着希恩的眼睛說。“你了解我。我不——不擅長處理感情。但我向你保證我會盡力避免——只要你不離開我。”他詫異于自己的聲音飽含情感,以及他心中的絕望——也許不止心中,從他的表情和動作也看得出來。王儲不下跪。他從不下跪。但這比他的尊嚴更重要。克薩很清楚:多年來他将希恩拒于心門之外,對他粗暴無情,此時的卑躬屈膝是他欠希恩的。他對自己的缺點心知肚明——将來他也照樣還是“傲慢得讓人無法忍耐”——但這不代表在某些重要時刻,他無法按下自己的尊嚴與驕傲。
而眼下就是極其重要的時刻。
“別這樣,起來,”希恩的聲音緊繃繃的。他移開了實現。“而且你說的都是什麽話?都無所謂了,不是嗎?太遲了。再過四天你就要娶她了!而且我也已經接受德納烏大使的求婚了。”
克薩沒理會心中翻騰的醜惡的占有欲,用另一只手捉住希恩的下巴,讓他看向自己。“別想他們。只要你答應,其他的都交給我。”
希恩笑了一聲,聽上去有點歇斯底裏。“你瘋了吧?你那麽做等于自斷前途!議會都批準你和我解除契絆了,你要是突然說‘哎呀,我改主意了’,還有誰會信任你?有些事是行不通的,無論《契絆法》有沒有被修訂。他們會把你釘上恥辱柱。”
“都交給我,”克薩簡潔地重複道。“你要是想拒絕,用不着找借口。”
希恩咯咯笑着,單手抹了把臉。“我不能就這麽……”他望向克薩的眼神中混合着沮喪、脆弱和渴望。“你對我究竟有什麽感覺?除了性欲。”
克薩輕輕嗤笑了一聲。“要是性欲我就不用這麽麻煩了。”
他說完了。希恩仍然一臉期盼地望着他。
克薩嘆着氣站起身來,再次在希恩身邊坐下。
他盯着那些毒花,本能地想否認,想說他沒有任何感覺。他跟那股沖動鬥争着。
“我不擅長這個,”他說着,輕輕扯着自己的領巾。
“我知道,”希恩幹巴巴地接了一句。
克薩用餘光瞥了希恩一眼,發現他在微笑。“我很高興把你逗樂了。”
“抱歉,”希恩說得一點也不真誠。“不管怎麽樣,先聽聽你的偉大剖白吧。”
他臉上隐隐帶着些懷疑,仿佛他仍然不相信克薩是認真地想要追回他。他這樣迷人,卻沒有安全感,這讓克薩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全是他的錯,與人無尤。
“我做不出什麽偉大剖白,”克薩說着,一只手輕輕蹭了蹭希恩的指節。他聽到希恩屏住了呼吸,于是趁早收回了手。此刻克薩很清楚,他已經好久沒碰過希恩了,他們要是忘乎所以起來,誰也沒法正經動腦子。他們不能分心,現在不能。
“但我知道我想要什麽,”克薩望進希恩眼睛裏去,他們目光相接。“我從來沒有真心讨厭過你,起碼不像你讨厭我那樣。就算你把我惹得火冒三丈,我也想擁有你。我指的不止是肉欲。我喜歡把你想成我的——喜歡你待在我身邊,在我床上,冠上我的姓,然後某一天成為我的王夫。”
希恩的顴骨上浮起了淡淡的紅暈。但他只說了句:“接着說。”
“但我知道在原先那種情況下,我永遠不可能真正擁有你。一段關系不能建立在謊言和操控之上。所以我就……很沮喪。那種情況讓我憤怒,于是我就把氣撒在你身上。”克薩的目光避開了希恩。
“這不能當成借口,我知道。這是事實。我之所以說出那些侮辱你的智商和社交行為的難聽話……”克薩露出一臉苦相。“有部分原因是我試圖說服自己,你沒那麽迷人。”他自嘲地笑了笑。“雖然我也确實喜歡惹惱你——我遇見你就會表現得像個壞蛋,在這方面你還真是天賦異禀。”
“這就是你的偉大剖白?”希恩問道。不過克薩能看出他的嘴角在往上翹。
克薩望着他笑眯眯的眼睛,感覺心髒撞得肋骨生疼。他确實喜歡惹惱希恩,但他似乎更喜歡哄得希恩露出微笑。
“要是你覺得還不夠‘偉大’,我可以再跪下,”他幹巴巴地說。
希恩喜滋滋地一笑,環視着花園。“我覺得跪一次就夠了,不然那些躲在樹叢後面的人的心髒怕是受不了。”
克薩又露出一臉苦相。至少那些人不太可能偷聽他們的對話。
“所以你是答應了?”
希恩舔舔嘴唇。“我……”他嘆了口氣,一臉不樂意地看着克薩。“操,我覺得我真是瘋得不輕。”
克薩覺得自己的喉嚨哽住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他有多麽渴望——渴望希恩在沒有任何牽制的情況下選擇他。
他開口說道:“比起某個無足輕重的星球的大使,選擇卡魯維亞第二氏族的王儲才正常呢。”
不出他所料,希恩惱火地瞪了他一眼。“我就不該指望你能保持人性。”但他的語氣聽起來是那麽縱容,他唇上的笑意已經傳達了克薩想要的一切。
“別裝啦,你明明挺喜歡的,”克薩又一次握住希恩的手,用嘴唇輕掃他裸露的手腕。從樹叢那邊傳來了震驚的抽氣聲,他聽得一清二楚,但他眼裏只有希恩。
“克薩,”希恩呢喃着。他的目光已經有點渙散了,其中的渴望與克薩體內的一模一樣。“他們在看我們。”
“随他們看,”克薩說着,又吻了吻他的手腕。“反正他們馬上就該知道了。”
希恩潤了潤唇,兩頰通紅。“那就過來,”他說着,掙脫了手腕,捧住克薩的下颌。太久了,一個念頭清晰地傳了過來。克薩完全同意。感覺離他上一次品嘗希恩的唇,親密地觸碰希恩,已經過了好幾個月。
就算這樣,他也還是萬萬不該在大庭廣衆之下吻他,很可能有幾位高級貴族能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還是吻了。
他們的嘴唇剛剛碰上,希恩就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克薩不準自己吻得太深——他們還在公衆場合——但他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才沒像未開化的野人一樣把希恩拽到自己大腿上來。雖然他沒鑽進希恩的腦子,還是能感受到他的某些念頭。我想念這種感覺;我想你;真是操蛋,但我只有在你身邊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
“沒錯,”克薩中斷了那個吻,壓着嗓子說。他們的額頭抵在一起。他完全明白希恩的意思。“你的感覺跟我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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