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為了防火護書,文淵閣之內十分陰涼,也少有光線照射。大部分珍貴典籍已經被運出去在博物館的玻璃防盜櫃中保存展覽,可文淵閣藏書瀚如煙海,仍舊有許多藏書被保留在了閣中。油墨的氣息混雜着松香在空氣中浮動,安靜的藏書閣裏除了無數古書和策簡之外別無他物。

“我們要找什麽?”楚殣一邊随手翻書一邊問。

“成吉思汗陵。”

楚殣手中的書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這兒,埋着,成吉思汗???”

齊淮遠不慌不忙地伸手抹掉書架上的灰塵,接着把話說完:“的地圖”

“……”下次說話能不能不要大喘氣,“地圖長什麽樣?”

“不知道。”

“有多大?”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麽?”毛線忍無可忍地插嘴。

“地圖夾在一本《蒙古秘史》裏。”齊淮遠從想了想,在門口的辦公桌上找來紙筆,寫下了兩行蝌蚪一樣的文字,“滿文和蒙文的《蒙古秘史》四個字長這樣。”

楚殣松了口氣,看了眼滿屋的書架:“《蒙古秘史》在哪邊?”

齊淮遠拿下一本滿文書翻了翻,淡定地放回去,沒有說話。

楚殣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小心翼翼地發問:“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嗯。”

“那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把這兒幾萬本書一本一本地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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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淮遠歪過腦袋想了想:“差不多吧。”

“……”楚殣突然不想探險了,想回家。

“他們既不認識滿文,也不認識蒙文,帶他們來幹嗎?”齊修小聲抱怨道。

齊淮遠充耳未聞,徑直走到靠窗的那排書架附近:“滿蒙文獻都在這一塊,只用把這些翻一遍就行了。”

“那也不少了……”楚殣無力地嘆息一聲,認命地走過去開始翻書。

整整一天,屍仆阿普一直侍立在門口注意周圍動向,其他四個人則在苦苦尋覓一張不知長相不知大小的地圖。中途除了毛線翻窗出去給湖邊的花花草草施了點純天然綠色農家肥之外,文淵閣裏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楚殣看得昏頭昏腦,卻壓根沒看見任何和地圖沾邊的東西。要說《蒙古秘史》這本書,他已經發現了十多本不同時代不同版本的藏書,卻沒有哪一本裏邊夾着地圖,于是他也只能把這些書一起堆在地上。

這過程雖然枯燥,不過也有些意外之獲,例如世所不出的《紅樓夢》版本。胡适先生在寫《紅樓夢考據》時曾經推斷,此書除了庚辰本、脂本、蒙本、王府本之外,還有一本更貼近原著的,在大內秘藏。

所以當楚殣翻開這本外皮是《論語》的書卻看到石頭記時,不由欣喜若狂,細細欣賞起那些手抄字跡起來。

皇帝也是人,雖然一邊斥其為□□,下令銷毀,自己卻也忍不住想一窺一二,才有了這瞞天過海之計。古時皇帝讀書,都有嚴格限制,想看些宮外市井書籍,都要由太監換了書皮,帶入宮中,混雜在這一衆正經書裏進獻,看完後再放回藏書閣之中。

“唔,這就是昭陵六駿?”開始渾水摸魚的毛線拿了本拓片集在手上翻動。昭陵六駿是唐太宗李世民征戰時先後騎過的六匹戰馬,由著名的工藝家閻立德和畫家閻立本合作雕刻而成,立于昭陵之前。這些石雕如今已經殘破不全,八國聯軍侵華期間被打碎後盜運出國,其中“飒露紫”“卷毛騧”現藏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圖書館,而剩下四塊則被截獲,有幸留在國內。

楚殣在美國見過那兩塊流落國外的浮雕,如今在拓片上見到六駿齊聚,不勝唏噓。

“那算什麽,”齊修不屑地扔下幾本書,“這才是大內藏書的精華。”

楚殣聞言立刻來了興致,卻發現封面上是滿文,不由遺憾自己看不懂,但他還是想翻開來見識見識,于是便拈住了封面第一頁,剛要翻動,突然有一只手按在了封面上。順着這只修長有力的手向上看去,齊淮遠正面色古怪地盯着書皮上的字。

“幹嗎?又不是你家的。”毛線一把将書奪過來,得意地翻開,怔了兩秒,又咽了口唾沫迅速把書合上了。

“到底什麽東西?”楚殣無比好奇,從他手裏搶過來翻開,迅速明白了兩人的表情是什麽意思。

皇帝坐擁天下,身系王朝興衰,所以皇家無家事,皇帝的家事就是國事。皇帝在床上怎麽搞,那更是國事中的大事。作為數代人才傳承研究的精華,春宮冊可謂真正的大內秘藏了。

楚殣幹笑兩聲:“那啥,畫師水平一般般,人物失真,咱們還是繼續找地圖比較好。”

“呦,這個了不得,你看看。”毛線卻已經又拿起一本饒有興致地欣賞起來。

楚殣看了眼他遞到自己面前的內容,立刻沉下臉把手中的書砸過去:“辰莫先,你皮癢了是吧。”

他媽的,給老子看皇帝和娈寵滾床單是幾個意思?

毛線不以為忤,翻動着手中的書頁,還不時啧啧幾聲。

齊淮遠的目光從那幾頁上掃過,神色不變,似乎只不過欣賞了韓熙載、吳道子、徐渭朱耷鄭板橋的傳世名作而已。

然而楚殣卻是再也看不下去《紅樓夢》了,尤其是賈寶玉和北靜王、蔣玉菡這些人眉來眼去的情節,實在看得他滿心煩躁,恨不得把這幾人直接一起綁到床上去。

又過了幾個小時,天徹底黑下來,文淵閣外的月光一片銀白,而閣內則昏昏暗暗。為了不驚動保安,幾人只好小心地隐蔽在角落裏用手電找書。

寂靜的夜裏沒有聲響,窗外偶有微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或者草蟲鳴叫。突然兩聲突兀的鴉叫打破了夜的靜谧,在空曠無人的故宮之中十分響亮。

楚殣眼神一凝,連忙關掉了手上的手電。

文淵閣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傳來隐隐約約的腳步聲。

正在楚殣考慮要不要跳窗逃跑時,一只手驀地從黑暗中伸出來将他拉入書架之間。

“剛才是不是有個影子?”腳步聲停下來。

“你眼花了吧,我怎麽沒看見?”另一個聲音回答,“這裏邊哪有什麽人會來啊,快走吧,怪瘆人的。”

“我剛剛明明看見好像有光來着……”第一個保安聲音也略微底氣不足,畢竟故宮裏流傳的鬼故事可不少。

楚殣此時心如擂鼓,卻并不是因為那兩個保安,而是因為他此時正被人牢牢壓在書架與窗臺間狹小的空間裏,甚至可以感覺到頭頂上溫熱的呼吸。擡起頭,齊淮遠正凝視着窗外,察覺到他的目光後低下頭來,虹膜不知何時又由淺琥珀色變成了黑色,偶爾閃過的金光如同烏雲中湧動的閃電。

“你很緊張。”齊淮遠語氣篤定,輕聲笑起來。

楚殣惱羞成怒地想把人推開,可是黑暗中保安移動的腳步令他不敢有多餘的動作。

“什麽聲音?”

“會不會,鬧鬼?”其中一人聲音有些抖。

“去看看。”膽子大點的那個鼓起勇氣走過來。

楚殣猛地繃緊了身子,越過齊淮遠的肩膀看着幾個書架之後的手電筒光線越來越近。

“嗚,嗚嗚……”另一邊忽然傳來一陣低沉暗啞的聲音。

“什麽東西!鬼,鬼鬼嗎?”

“怎麽可能,這兒又不是內廷。”保安強裝鎮定。

楚殣乍一聽也緊張起來,下意識縮了縮。

“臣……冤啊……臣以死相谏……皇上……”這聲音不像是人發出來的,空靈中帶着一點嘶啞,似乎來自于九幽地獄,滿是哀怨。

兩個保安對視一眼,拔腿就跑,碰落了一地的書。

楚殣松了口氣,聽出來這是毛線的聲音,只不過用了趕屍招魂時的鬼音才顯得十分瘆人,吓跑了保安。只不過,那個言官的鬼遭遇怎麽聽上去這麽耳熟呢……

“幸好我機智,大概明天外廷也要流傳鬼故事了……”毛線得意打開手電,卻因眼前的景象愣在原地,“你,你們倆在幹嗎?”

楚殣猛地推開身上的人,耳根微紅:“能幹嗎,躲保安呗。”

齊淮遠抱着胳膊靠在書架邊,未作解釋。

“哦……”毛線将信将疑,拾起地上被撞落的書,用手電筒照了照,嘴裏還是不死心地又問,“躲保安用得着靠那麽近?”

楚殣回過頭來瞪了他一眼,目光卻在那本被毛線側拎起來的書上停住,一聲大喝:“別動!”

毛線還以為自己踩了什麽不得了的陷阱,吓得一動不敢動。

楚殣上前就着他的姿勢在那幾頁書上觀察了半天,然後拈起其中三頁拎起來,用手電從側面照過去。

三張紙上斷斷續續的圖案重疊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地圖。

毛線目瞪口呆地翻到封面處,醒目的四個蒙文大字《蒙古秘史》。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哈哈哈。”楚殣興奮地壓抑着自己的聲音笑起來,“快走快走,別待會又被發現。”

這會連齊修都顧不得對這兩個南蠻子的敵意了,搶過書仔細看了眼地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激動:“就是它!”

得到了東西的幾人生怕夜長夢多,急急地打開窗戶翻出去。

齊淮遠最後一個離開,看着他們翻窗離開,自己則雙手撐在窗臺上向夜色之中望去,獬豸的雙眼将許多常人看不到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

包括那月色之下六扇黑色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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