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消息一路遞進了榮禧堂,沈鏡予聽後也大駭。

雖則她讓雲鸾加了雙倍的份量,可是李氏最初給的劑量實在是少,便是雙倍下到飯菜裏也是無色無味的,若只是吃了這一點,也只是把毒素存留在沈不言的身體裏,悄無聲息地害着她,完全不會發作到明面上去。

緣何她就忽然身體不适了起來?

沈鏡予下意識看向李氏,她率先懷疑李氏沒有将真實藥效告訴她,但李氏聽了也在皺眉。

其實沈不言何時死,對她都沒有影響,只是半年後死,更利于她罷了。

但眼下,這事脫了軌,并未按照她預計的事态發展,這就讓她有些惱火了,她道:“先請大夫罷,看看是不是有什麽舊疾。”

同時她看着沈鏡予,剛帶回來沒幾日的妾室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沈鏡予可落不着好。

莫不是祁縱……

這念頭也不過是一閃而過,李氏就膽寒起來。

沈鏡予可想不到這些,她急急忙忙讓人去請了大夫來,或許是心中有鬼,因此特意叮囑一定要請沈府常請的胡大夫。

而此時的沈不言已經疼得沒有知覺了,她蜷縮在床頭,恍恍惚惚間以為瞧見了牛頭馬面來勾她的魂,她想到孤苦的林姨娘,不肯走,在夢裏給牛頭馬面磕頭。

“姨……姨娘……”

她先前因為疼痛難熬,下意識地咬住唇,因此雖然整張臉兒慘白,那唇也白得瘆人,卻偏偏因為有血色所以反而顯得有幾分豔麗。

仿佛是枯骨裏突然開出一朵彼岸花來。

那喚着姨娘的聲音也是細細的,是快旱死的地裏掙紮流出的細水支流。

祁縱看着,也不自覺地将手遞了進去,納進沈不言因為疼痛而蜷縮起來的掌心裏,握住。

此時大夫還未到,沈鏡予等人惴惴不安地候在外面,整個東廂房裏只剩了祁縱坐在床榻邊,他彎下腰,輕聲對沈不言道:“我喂的那丸藥是能保你命的藥,放心,你不會死的。”

只是會疼些。

這話,因為祁縱感受到了沈不言掌心裏的汗膩,以及即便昏睡着也疼到皺起的五官,所以說不出來了。

祁縱向來知道自己是個冷情冷性的人,萬事萬物在他眼裏都只是可利用的棋子罷了。

所以當沈不言出現的時候,他記起當時總角相遇,沈不言流露出來的對嫡母嫡姐的不喜與害怕,知曉她絕無可能與沈鏡予同流合污,而可以被他利用時,他便很順手地拿來用了。

沒有任何的心理負擔。

甚至于,如果那天晚上,沈不言沒有及時表明她不與徐煙月為伍,即使祁縱早把藥丸準備好了,他也不會給沈不言喂下去的。

死就死吧,或者說,對他來說,沈不言死了反而更有利于他達成目的。

但為何後來還是給了呢?

或許是因為她聰明,或許也是因為她是庶出,八歲的時候她對他說:“既然能離開,為什麽不走出建一番自己的功業呢?也好過寄人籬下,看人眼色,若非我是女子,我也就走了。”

于是十二歲的祁縱就想,那就走呗。然後他真的帶着一個老仆,九死一生地到了隴西,又是九死一生地建立了功業。

雖然祁縱并不覺得他這番決定和沈不言有何關系,因為早在遇到了沈不言前,他心裏就有了這樣的念頭。

但他好歹也是在沈不言與他說了那番話後才正式下了決心,所以也勉勉強強算是承了沈不言的情吧。

為了這點情,祁縱願意留沈不言一條生路。

只是疼點而已,熬過去後,祁縱還可以給她一個更為舒坦的生活,這是個很合算的買賣,所以祁縱從不覺得有何不對,也沒有什麽愧疚之情。

直到此時,他坐在了沈不言的床榻邊,看到她的煞白的臉蛋窩在被褥間,哭着找姨娘。

都是庶出的孩子,祁縱知道其實沈不言是想喚聲母親的,可是這于禮法不符,因此哪怕疼糊塗了還記得要叫姨娘。

他那點冷硬的心終于在此時松軟開了一個角落。

他取出止痛的藥丸,用水化開後,用胳膊撐起沈不言的上半身,然後喂給她喝下。

沈不言吃了藥後,果然舒服了些,大約覺得祁縱的懷裏暖和,當真能讓她回憶起還在林姨娘臂彎裏做個孩子的光陰,因此她也不舍得離開了,在祁縱的懷裏蹭了蹭,尋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徹底地睡了去。

這時候,胡大夫到了。

祁縱并沒有離開床榻,就這般抱着沈不言讓胡大夫把脈,沈鏡予因為心裏有鬼,此時也不敢有什麽意見,膽戰心驚地打量着胡大夫的神色。

胡大夫把了脈,卻因為祁縱在這兒,不知道該如何說,只能閉着眼睛撚着胡須,做沉吟狀,實則是盼着沈鏡予機靈些,趕緊把祁縱調開。

就聽祁縱冷聲道:“若是大夫還未想好措辭,便不用想了,我去請禦醫也就明了了。”

胡大夫吓了一個激靈。

這樣明顯的中毒脈象,禦醫自然一把就把出來了,又能瞞到幾時去,這事本來和他就沒什麽關系,別到時候因為要給沈鏡予圓謊,而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因此胡大夫不再管顧沈鏡予如何給他使眼色,一下子就盡數交代了個底。

沈鏡予臉色就白了,等看到祁縱擡起頭來,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時,沈鏡予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就要站不住了。

祁縱道:“母親可真是偏愛這一種毒啊,這麽多年了,還沒換。”

還沒等沈鏡予反應過來,他厲聲叫來那兩個侍衛:“徹底搜查正房。”

那包藥就在沈鏡予床頭的小櫃子上放着,這一翻,一定會翻出個人贓俱獲的,沈鏡予如何敢讓他們翻,立刻讓雲鸾等丫鬟去攔着,自己回頭就給祁縱跪了下來。

“我知道爺素來看不慣我,可是此事當真與我無關啊,方才爺說的也是婆母,我實在不知爺為何會想到來翻我的屋子,要翻也該去翻婆母的,若當真叫兩個外男翻了我的屋子,我以後還要不要清譽了?爺,我們好歹夫妻一場,也稍許替我考慮一二吧!”

祁縱冷道:“此時倒想起清譽了,這兩個外男在望山院不只一日了,你怎麽沒說動你的好婆母把他們兩個撤了?”

沈鏡予動了動唇,她何嘗沒有去說過,只是一提起這個話頭,李氏就岔開,她再要說,李氏就煩了,瞪着她道:“你男人都不在乎你的清譽,你還緊張什麽?”

這話說得實在傷人心,沈鏡予害怕再被戳人心肺,就不敢多說了。

可此時祁縱還要提這件事。

沈鏡予便把疊起來的委屈都一股腦地抛了起來:“爺都不在乎我的清譽,我還在乎什麽?”

祁縱點頭:“那就讓他們去翻。”

沈鏡予:……

她迅速爬起來,去拉扯那兩個侍衛。

她原本想着自己好歹是女子,女子去拉扯,那兩個侍衛好歹會忌憚點,不敢下手,結果這兩個侍衛也是和祁縱一個性子的,見她撲上來厮打,二話沒多說,反手把她她交剪了胳膊。

沈鏡予:……

她不服,要掙紮,那個侍衛就直接把她的胳膊卸了,沈鏡予發出疼痛的嚎叫聲,徐煙月閉着門窗,都有些聽不下去了。

很快,那包藥就被侍衛翻了起來,雲鸾也被抓出來和沈鏡予丢在了一起。

祁縱一身玄衣,站在沈鏡予面前,仿佛一座巍峨的黑山居高臨下在俯瞰沈鏡予。

沈鏡予甚至不敢看祁縱的臉色,只是她也不甘心是這個結果,哭道:“爺,我真是豬油蒙了心才做出這等蠢事來,我至今都未曾殺過生,如何有這等膽子?都是婆母慫恿罷了!”

祁縱道:“母親那,我自會過問,只是你善妒不賢德,已犯了七出之條,我稍晚些時候會贈你休書一封,你且回家去,從此我與你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

本朝民風雖開化,但被休棄實在不比和離,總要被人在背後指點,沈鏡予若是真的領了休書回去,這輩子休想在上京擡起頭來,因此聽了這話,才悔不當初來。

她跪在地上道:“爺,還是等妹妹醒過來再說罷?妹妹不是沒事嗎?我與妹妹向來感情好,她不會舍得我抛下她家去的,更不忍心看我做個下堂婦,所以還是讓我這幾日盡心給妹妹侍疾,彌補我的過錯罷。”

祁縱垂眼看她。

沈鏡予也是病急亂投醫,只為了不讓自己被休棄,立刻胡亂攀咬起來。

“還有徐姨娘,她也難逃幹系,當時婆母給我藥的時候,她也在場的。對,就是如此!我說怎麽這般奇怪,我是按着婆母吩咐的劑量下藥,按照婆母的推測,妹妹毒發也該是在半年之後,緣何突然就發作得厲害了?一定是徐煙月這個賤貨,看我動手了,意欲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那只黃雀,意圖趁機除掉我和妹妹,爺,你一定要查個清楚啊!”

徐煙月在房裏再也聽不下去了,猛地開了門,沖了出去:“放你娘的香屁,你屋裏丫鬟不斷,我如何進屋去偷你的藥來害沈氏?”

沈鏡予梗着脖子道:“婆母能給我一包,怎麽就不能私下給你了?我看她要弄個毒藥,輕易得很呢。”

徐煙月要被這話氣得個仰倒:“好奶奶,你指認人時可得講點證據,沈氏可只在你屋裏和爺屋裏吃過東西,我是能插手到你屋裏還是爺的屋裏去?”

沈鏡予道:“可是廚房裏都是婆母的人,焉知不會給你開後門行方便?”

徐煙月一下子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祁縱瞧着她們吵作一團的模樣,覺得極沒意思極了,只露出譏諷一笑,便叫來長豐問道:“國公爺回來了嗎?”

沈鏡予和徐煙月立刻噤若寒蟬不敢說話了,她們原本以為這只是內宅的事,可眼下祁縱竟然要驚動國公爺了嗎?

就為了一個沈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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