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祁縱的東西簡單,沈不言的東西更簡單,因此只需一匹馬,一輛車,便可以輕輕松松地載着他們往新宅邸去了。

離開前,國公爺來送祁縱,看到了立在祁縱身後一步的沈不言,于是道:“此後大郎身邊只有你一個女人,你要盡心服侍好他,天冷督促他加衣,知道嗎?”

沈不言忙道:“妾身記得。”

國公爺便不看他了,一副慈父模樣,對祁縱道:“你就要去外面一個人生活了,記得要好好照顧自己,要什麽了記得和身邊人說,那些丫鬟小厮都是憊懶的人物,你不說,他們不知道動。”

從前讓十二歲的他帶着個老仆去隴西不知道心疼,現在兒子建了功業回來了,反而把他當個小孩一樣叮咛囑咐,這是在做什麽呢?

祁縱“嗯”了聲,像是個敷衍的過場。

國公爺又道:“你身邊雖然有女人,可也只是個妾室,只能伺候你,卻不能幫助你什麽,你如今也要在上京當差領職了,少不得要娶一個賢內助。家裏會替你留心好的人選,你若是有喜歡的,也盡管回來說,我替你去提親。”

祁縱又是一聲輕輕地“嗯”。

國公爺再想說點什麽,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他與祁縱之間到底是生疏話少的。

祁縱便道:“那我先走了。”

國公爺實在找不到話,只得放他走了,他看着跟在祁縱身後的沈不言,袅娜一細腰,由衷覺得沈不言實在過于體弱纖瘦了,恐怕伺候不好祁縱。

但他想到祁縱與李氏之間的嫌隙,卻不好再開口讓李氏給祁縱找幾個女人送過去伺候祁縱,只得多花些心思在給祁縱相看新婦上。

祁縱買的這個宅邸,原主是一個致仕了高官,因此整個宅邸都布置得很典雅,綠池石橋,竹亭絮花,一樣也不少,但正因為景致多,因此各處的院子分布得比較散,沈不言住的越音閣離祁縱住着的回鶴庭有兩盞茶的路。

但這于沈不言來說,簡直是心滿意足,她不怕路遠,畢竟地越僻,生活就越靜,若祁縱真能把她忘了,那就更趁她心,如她意了。

何況越音閣小巧精致,室內布置得也很舒适,已經比清柳院的環境不知道好少多少倍了,若是真的可以在這兒慢慢地老去,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沈不言放下布囊,滿意地卷起袖子開始打掃。

祁縱是行軍慣了的男人,不習慣丫鬟伺候,因此直到沈不言住進越音閣的兩日後,管事才給沈不言送了一個剛買的丫鬟來。

那個丫鬟比沈不言大了一歲,因為家裏兄長要娶媳婦,拿不出聘禮才把她賣了的,沈不言聽了嘆息,給她取了個名字,叫留音,就把她留了下來。

沈不言是不習慣當主子的人,她在沈府時就沒享受過主子的待遇,清柳院的活一應都是她和林姨娘分着做的,再加上後來給人做了妾室,受過些苦,因此她很不習慣差使人,給人氣受。

而留音也是頭回做人奴婢,還不大懂奴婢該是什麽樣的,她又是自小跟着父母賣菜的,習慣張羅人,性子被養得相當爽利,坦蕩,她見沈不言人美又和氣,不是那種願意刁難人的惡主,何況身世也可憐,因此不自覺待她也親厚了起來。

于是這兩人湊在一起,倒不像是主仆,反而像是在越音閣相依為命的一對姐妹。

而祁縱呢,自從把沈不言帶進新府後,兩三個月都沒有出現,更沒有找沈不言去伺候,就像把她忘了似的。好在縱是如此,府裏上下對沈不言也算寬厚,一日三餐未少她,換季的衣裳也不短她。

但沈不言總是有些不安,她是過過苦日子的,因此總愛居安思危,便想着趁着府裏的人還算待見她,把越音閣前面那塊地給開了,她和留音兩個人種些蔬菜,再順便砌個竈臺,添些鍋碗瓢盆,這樣等日後府裏有了其他女人,她也不至于被刁難到連吃口新鮮菜都還要去求廚娘的地步。

就像她在清柳院時一樣。

沈不言有了這個念頭,便和留音商議了,留音道:“姨娘放心,奴婢家裏就是種地的,奴婢很小的時候就去地裏幫忙了,因此這地該怎麽開,怎麽撒種、沃肥、澆水,奴婢都知道,這地一定能種成。”

留音同意了,沈不言也放心了一半,因為她找不到祁縱,便去找管事,管事聽了有些為難,說要先去問問祁縱。

畢竟是要開人家的地,還要在這麽漂亮的越音閣搭個醜醜的竈臺出來,因此管事說需要經過祁縱的同意,也是無可厚非。

沈不言點點頭。

次日,管事就來見她,面色有些古怪,道:“爺說了,只要事情不出格,姨娘想做什麽便做什麽,無需特意去過問他,爺不會管束姨娘,更不會少姨娘一口吃的,只要姨娘別給他惹麻煩就是了。”

沈不言理解了:“我确實不應該因為這點小事去打擾爺。”

管事的神色就更古怪了。

祁縱把沈不言這個姨娘扔在了越音閣不管了,也沒多加關照,只說別短了她的衣食,連買個丫鬟這樣的小事都得管事自己想到了,才去辦了的。

看上去似乎并不怎麽待見這個姨娘。

所以當沈不言提出了要種菜砌竈臺這樣荒唐的請求時,管事并不覺得祁縱會答應。

但祁縱說了,只要不出格,沈不言願意做什麽就做什麽,随她。

祁縱說這話時,面色冷淡,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樣,似乎還有些不耐煩,連這樣的小事還要去過問他。

但随着‘随她’兩個字跳出來,管事便覺得,他從前或許想錯了,祁縱還是有些待見這個沈姨娘的。

出格,什麽樣的事在祁縱眼裏才算是出格呢?

越音閣可是原主人用來聽琴音的所在,蓋因閣樓前面有個湖,湖中有個亭。原主人在休沐時,很願意在此點香茗茶,聽泠泠琴音自湖心亭踏水而來,如此,琴音更添幾分別處難有的清幽。

結果這樣雅致的安排,落在這個沈姨娘眼裏,就成了這裏離湖近,好挑水,種地剛剛好這樣庸俗的優點。

就算沈不言真想種點什麽,祁縱真想哄她開心,也該讓她種點西府海棠之類又能顯主人品味又能展現財力的花種吧,種菜像什麽樣子?難道他們府裏連點蔬菜都吃不起了嗎?

在管事眼裏,沈不言種菜的要求已經足夠過分了,結果,她還想在這般玲珑小巧的越音閣搭個竈臺出來,管事只要想到從前這般清雅的靜處,日光會被鍋鏟戗盆的聲音給籠罩,他都能感覺到一絲的絕望。

但祁縱竟然這般輕巧地就同意了,他身為主子都同意了,管事又還能說點什麽呢?

他安慰自己,古有烽火戲諸侯,現在祁縱也不過是為博美人一笑,糟蹋了一處亭臺樓閣而已,算不上什麽。

管事也只能慶幸越音閣地處僻靜,少有人路過,還能保住這個府邸的品味。

管事如此複雜的心理路程,沈不言是無從得知了的,祁縱不來的這幾個月,她每天都和留音忙着種地和砌竈臺,過得又充實又開心。

留音是苦出身,幹這種事簡直是一把好手,她很快就教會了沈不言。而沈不言呢,無論是看綠苗一點點從地裏鑽出來,還是看竈臺一點點成型,都帶給了她一種少見的成就感。

原來她的手還能做這樣多的事。

沈不言這樣想着。

等到竈臺搭成的那天,兩人晚上都興奮地遲遲睡不着。

按理來說,沈不言睡在床上,留音作為奴婢,該睡在外間的榻上,但兩人既不分主仆,長夜又寂寞,索性晚上就睡在了一起,還可以說會子話。

就是在那個晚上,留音道:“他們都叫你姨娘,可奴婢總覺得你不像個姨娘。”

沈不言問她:“姨娘該是什麽樣子的?”

留音想了想,道:“天天纏着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

這些都是戲文裏看來的,實際該是什麽樣的,留音也沒見過。

沈不言笑了道:“我做不來,我是個沒有野心的姨娘,因此日後你要跟着我過苦日子了,你願不願意?”

留音道:“姨娘說要開地時就問過奴婢了,若最開始奴婢還有些不信,可是這兩個月來,那個所謂的老爺連臉都沒露一下,也明白了。”

她以為沈不言是失了寵,所以才要這樣給自己打算,一個失寵失到得自己種菜的姨娘以後過得是什麽日子,她心裏有數。

沈不言覺得留音這話說得對也不對。

她如今和失寵确實沒什麽兩樣,只是有一點,她其實從來沒有得過寵,那些不過是祁縱為了設套讓沈鏡予來鑽而做出的假象罷了。

因為沈不言沉默了,留音錯以為了她的意思,忙道:“奴婢沒有別的意思,老爺不來就不來吧,要看着姨娘伺候一個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奴婢也于心不忍。”

沈不言笑了,在黑暗裏說:“好,我不伺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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