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清波又漣漪

話說張小九呆了一呆,随即抹完桌子,又叫來周桂姐去整理雅間,自家往櫃上去了。

卻說捧珠已在王家酒樓住了一載,衆人見那張小九買了好幾個養娘,又是看病又是放身契,不知折了多少銀子進去。

那捧珠也是不會持家,眼見着自家官人亂搗騰,也不勸上一勸。又有那精乖之人,見這一年多,捧珠肚裏也沒個種兒,又放任張小九胡亂花用,便猜是那捧珠在瓦子裏傷了身子,已是不能生育,又擔心張小九的子嗣,便買幾個養娘來留下子息。

而這三掌櫃又恁得不會算計,總是在瓦子裏買人。病去一個,跑路一個,只剩下毛婉妁堪用。那毛娘子也沒個眼色,從來不對張小九笑上一笑,說句親熱話兒。

屠春娘跑路時,那毛婉妁還替張小九仗義說話,等過了幾日,那毛娘子卻也沉了個臉兒,每日家只曉得在竈下幹活,對着捧珠也沒個好臉色。周桂姐人小,只覺得衆人沉悶,沒有多想。李婆子卻嗅到八卦味兒,每日豎着耳朵瞪大眼睛,深怕漏過一星兒。

又過了幾日,卻是風平浪靜。那李婆子熬不住,只得去探那捧珠話頭。誰知那捧珠只是抱怨個雞毛蒜皮,一丁點腥兒都沒聽到。

那李婆子見捧珠妝傻,只得自家先挑破面皮:“張娘子,婆子我還是外人麽,這樣防備着。你摸着心口說道說道,那日不是我替你牽紅線,哪有這等爽快日子”,直說得那捧珠滿面通紅,口稱不敢。

那婆子又說:“我那毛病,你也曉得,不問個明白就眠不了。這幾日一直想着那毛娘子的事,擱在心裏燒得慌”。

捧珠見李婆子要刨根問底,怕像先前屠春娘和毛婉妁那樣,當知道小九是女身後,一個威脅着要放身契,另一個埋怨小九不守規矩,自己像唱大戲一樣妝着官人,也沒有個長輩族老來管教。

只有那埋在土裏的黃狗娃,臨閉眼的前一天,拉着捧珠的手,勸捧珠別心大,那張小九雖然不能行那事,卻溫柔體貼,連重話都不說一句,比那些灌了黃湯就混打亂罵,去瓦子裏裝大爺卻不管妻兒死活的人好多了。

那捧珠含淚聽着,暗恨自家不仔細,被屠春娘窺到了秘密。那禍害又去啰唣其他兩人,要威脅張小九放了身契賠了銀兩,還要時時來揩油哩。

黃狗娃本就生病,聽得這等忘恩之言,氣得兩眼發黑,又拿住那禍害的痛腳,才趕她出門。那毛娘子随後明白過來,卻瞧不上張小九妝作賬房官人。

好好一個女娘家,識得字就稱得上書香了,卻又抛頭露面,和那些男人稱兄道弟,比那商賈之女王嫣娘還不如。又見昔日的豬姐,日日只曉得護着那怪物,和自己也不再親近,越發斷定那陰陽怪氣的張小九給捧珠灌了迷湯。

可憐自家一個官宦娘子,流落到如此地步。那捧珠說自己不對,可是這三綱五常,天道倫理,都是聖人訂下,流傳千古的,哪能被幾個草芥蓬蒿改卻的。再說,父親生前教導自己的那些,難道都是錯的嗎?

毛婉妁和捧珠兩人雞同鴨講,越加冷淡。毛婉妁本想尋來鄉老以正陰陽,卻又覺得張小九被抓了,自家也得不了好處,只能跟着這怪物渾渾噩噩,混個肚飽罷了。

那毛婉妁雖然心中不服,卻也緊着嘴兒,沒有說破。誰知這李婆婆眼尖,竟看出苗頭來,問捧珠是不是要尋個妥帖養娘,去母留子,好有個後代。又說這毛婉妁是個白眼狼,周桂姐又損着門牙,還不如先買個年歲小的,等養個幾年再讓張小九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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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珠被這幾句話擠兌得頭大,只得推說還不急,又說自家買了,那張小九也不喜哩。李婆子卻微微一笑,颠着那常勝将軍的舌兒,把初入戰場的小兵殺個丢盔棄甲。那捧珠招架不住,只得招認,又跪着哭求李婆婆發個善心,瞞住衆人罷。

那李婆子聽了,心內納罕,又見捧珠哭得可憐,便扶将起來:“只聽得戲文裏有甚麽女将軍女狀元的,今日卻出個女賬房來”,又嘆道:“婆子我一雙眼辨過多少人,卻在這兒栽了跟頭,可憐你大好年華,卻守起活寡來,這可不是我造了孽麽”。

捧珠聽了,發誓賭咒說自家願意,又說願認李婆婆當個幹娘,以後女兒女婿一同孝順。

話說李婆子在汴京舊事裏,見慣了為塊糧食出賣姐妹的,哪有自身是貧家女娘,還轉身護着他人的,除非是神仙娘娘,才有那閑心做善事哩。便一口應承下來,說道:“那張小九人善,得她養着,我也有個下落兒”,又出謀劃策,将那小九的秘密護得更加嚴實,兩人商議半日才畢。

那捧珠回到小間,見小九還盯着帳目,便撥高芯兒,添了燈油。等小九處置完,捧珠端來盤果子,笑道:“怎得忙到這麽晚”。

張小九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撿了個紅的便往嘴裏塞:“這幾日和那築雲樓的打擂臺,各種食材進進出出,還有那小人作亂,真真個忙得連顆果兒都來不及吃哩”。

捧珠見她臉色溫和,便小聲說了句“有件事兒要和你說,就怕你生氣”,又見那小九只噙着果子笑着看向自己,便一口氣将下午的事吐出,卻驚得張小九嗆了起來,好半天才緩和。

張小九內中震驚,那屠春娘看穿自己,是早已知道的。本以為毛婉妁是嫌竈下活兒累,才冷言冷語,只因這貓姐的名兒也響,怕被閑漢們認出騷擾,才安排到後竈,沒料到是另種原因。

最令人吃驚的是黃狗娃,自己以前真是看輕了她。原以為她是一文盲,又輕信別人,才被多次販賣。從瓦子裏救出的三人中,本想讓屠春娘和毛婉妁當自己的臂膀,黃狗娃只将将養着便罷了。

沒想到幫了自己的是原本被忽略的,背叛了的是最伶俐的,那最有文化的卻疏遠了自己,對曾經的姐妹捧珠也愛理不理。張小九心裏發苦,想起黃狗娃最後孤零零的死了,自己也沒花銀子幫她尋找家人,就慚愧得慌。

捧珠見了,安慰一番,又說自己先穩住了李婆子,也不知她會不會再去傳播八卦。

張小九卻說:“那李婆婆是個有見識的,不然也不會将我們牽到一起。她既這樣應承,我便信她,即使最後秘密洩露,也沒什麽可後悔的”,捧珠見了,越加心服,又說兩人沒個子嗣,看着不像。

張小九笑道:“你我都假鳳虛凰,再有個兒女,豈不也成假子假女了”,忽然又想起喬娘子的大丫,軟軟蠕蠕地喚着自己爹爹,又用那小手兒撫摸着自己的額頭,恁得乖巧可愛。

捧珠見小九忽然沉默,像是在想什麽人,便暗暗嘆氣。等小九回轉過來,便說起那築雲樓的事情。

原來這築雲樓,在《春欲滴》原文裏,是王家酒樓的對頭。築雲樓的東家錢家五爺,有個身為吏部尚書的大兄。這錢尚書的嫡長女錢舜铧,便是《春欲滴》男主的未婚妻。

先不提錢舜铧的故事,偏說說築雲樓的買賣經營。原來這築雲樓在清波門王家酒樓還沒打出名聲時,在南縣堪稱第一。又有錢尚書撐腰,一般地痞不敢去打攪,還有那衙役公人幫忙清場,讨上官歡心。這築雲樓官威極大,連南縣丐幫都不敢來讨錢哩。

雖說有了大兄照拂,那錢五卻也是個精明人,麾下不但有衆多大廚,伶俐跑堂,連竈下燒火的都受過培訓。只要那客人一點菜,全堂上下都動作起來,又不慌不亂,各司其職。

時間不長,那菜就上了,也是色香味俱全,還有那水靈丫鬟,在一旁添着茶水哩。若是客人賞幾個銀,要那丫鬟唱個曲,那丫鬟卻笑道自家人物粗糙,有那标志姐姐專門來獻藝哩。

只要按一下桌上的“花”字樣按紐,就能從桌中央升起一盒子花簽。每個都精致小巧,還有那小娘的歌藝介紹,最紅的幾個還附有小像哩,若拔下一個簽兒,一會兒那簽兒上的小娘就來雅間獻藝。

若是自家想行酒令,桌上的“酒”字樣的按鈕就能升起酒具令具,若是覺得一個丫鬟服侍不周,“人”字樣可以增加侍女,還有那等特殊口味的,“清”字樣便有清俊小厮伺候。至于“茶”,“肴”,則是催促茶藝,菜肴的了。

這按鈕裏的“約”字樣,便是假若李官人想邀張官人來,等那“約”字按下,就有筆墨紙張在暗格露出。只要寫一張邀請便條,注明雙方姓名地址,将那條兒放置到暗格特定處,在這南半城內,那築雲樓就有專人去送信。

“送”字樣則需寫張送肴便條,築雲樓雇人溫着菜兒,快快送到指定地方。若是對菜肴服務有不滿的,按下“風”字樣,該雅間負責的管事便進來商議賠償。

而那“玉”字,則是老客按了才會作用,只要按下,雅間便有暗門打開,內有香褥暖被,玉器一枚。那器兒玉瓜未破,粉膩可兒,嬌嬌吟叫哩。等客享用後,這人兒就送回原處,身邊多了一錠大銀。

那些草芥人家,哪敢追究,就是富戶,也只能自認倒黴了。有些門路的,再托人去海寧尋羊腸,也能重新做人。那些享用過玉的,都是朝中大佬,誰敢啰唣,還有人說連官家都嘗過呢。

這等混亂事,在《春欲滴》原文中,都沒個結局交待。只曉得築雲樓輸給了王家酒樓,雖然少了新客,卻禁不住老客捧場。

有道是:“玉人約花肴,清風送酒茶。築雲有窈窕,嘗嫩香榻搖”,這句香榻搖的渾話一時成了官場裏的暗語,不懂這一行的,要被人嗤笑妝甚麽酸道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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