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姚黃落淤泥

話說嫣娘聽得那黑黢黢的人說話,被驚了一跳。等細細看去,卻是個女娘模樣,全身腌臜,腿上流膿,形容可怖。

那女娘見嫣娘露出不忍之色,嘆道:“前月我來時,還可憐舊人,今日新人也可憐我了”,又說:“這是你家官人罷,倒是個疼惜人的,我家那個一進來就軟了,任我被欺負,還換到他牢,讓那宋惡狗夜夜奸我”。

嫣娘見這女娘流下淚來,竟在臉上沖出蒼白兩道。那女娘抹了淚,又在地下抓把髒污,抹在臉上,說道:“弄得腌臜些,少受那宋惡狗的罪,你也趕緊塗上,說不得那宋惡狗嫌棄,今晚能放過哩”。

嫣娘聽得心驚,又見那污穢甚是惡心,惡臭撲鼻,說不得是排洩之物,頓時嘔起來。等消停下來,因自家露醜,忙向那女娘道歉。誰知那女娘道:“這裏還講究什麽禮數,熬日子罷了,就算活個一年半載,也受夠了罪”。

嫣娘整理自己後,把小九的血污擦幹淨,抱在懷裏,不讓那腌臜沾上。那女娘見小九暈着,說道:“怕是被宋惡狗踢到氣門上了,先別動他,睡上一覺許能醒來”,又說:“我剛來時,還解下金丁香換藥,卻被搶走打罵,這屋先前的女娘也被搶了丁香,連耳肉都扯掉了”。

嫣娘釵環都被董小乙剝去,只留一對丁香被頭發遮住。嫣娘聽得,心裏發寒,向那女娘道謝,解下丁香藏好。又和那女娘攀談,聽得是南縣姚富商的七女,名喚琪蕊,嫁與魏家。大伯子不忿她娘家進貢五色梅花發財,提攜得他二弟抖了起來,等那宮裏的貴人倒臺後,便誣告說是弟占兄財。

姚蕊娘察覺不對,說大伯子要害自家,官人卻不信,還說是姚岳家不肯拉大兄一把,大兄心裏有氣罵罵便罷,哪會誣告。又怪蕊娘沒讓娘家提攜大兄,不然大兄怎會放出狠話來。

姚蕊娘氣得發抖,說我只嫁你一人,沒嫁你一族。你堂兄堂弟的貨,姚家沒打對折?那些出了五服的魏家人,姚家沒幫扶過?去年你表兄打秋風,竟打到姚家,若不是母親怕我受氣,早趕出去了,哪會拿出銀來。我嫁你卻拖累娘家,羞得連娘家都不敢回哩。

本以為這話能點醒他,誰知那官人卻将蕊娘打倒在地,罵道:“長舌婦兒想挑撥我魏家,你姚家千好萬好,還嫁我魏家做甚”,亂踏一頓,揚長而去。

蕊娘受氣挨打,幾日才養好,卻錯過時機。等姚蕊娘和魏二官披枷到縣衙,見到早有準備的魏大官,已是晚了。

那魏大官将弟弟家財五五分,一份給了北縣縣衙。等這姚魏占産案結束,北縣縣衙衆人都添置了妾侍新屋,十分滿足。

魏二官進了牢裏,被那別有用心之人吹吹風,就把蕊娘獻了出去。蕊娘跪下求他,哭道兩人從小定親,說好白發相守的,官人怎得如此狠心。

那魏二官說此時連自己都保不了,哪能護得住你,再說這宋牢頭能給我換個幹淨大間,每日還有肉菜哩。若你順了他,我便分一半肉菜與你吃。

魏二官本以為蕊娘會應承,誰知蕊娘啐了他一口。那魏二便扯着蕊娘頭發往牆上撞,還罵你這不賢婦,餓死官人,不能傳宗接代,怎對得起魏家。

正打罵間,那宋大進來,将那魏二往旁邊一扔,按住蕊娘就作弄起來。那魏二陪着笑,等完了事,就颠颠地跟宋大去了大間,一眼都沒看那昏死的蕊娘。

誰知報應不爽,這皮白肉嫩的魏二官換了大間,被那同間的黑漢子盯上,受用了幾日。周圍老囚們看得眼熱,紛紛賄賂牢頭,那魏二官竟賣腚衆囚,混沌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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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蕊娘本是邊說邊哭,等說到魏二官換房這段,卻止住了淚,無甚表情。嫣娘聽她講兩人青梅竹馬,本是人人稱道的姻緣,卻落得如此下場。許是曾兩情相悅,卻在婚後的磕絆中磨盡了情誼。

原來這姚魏兩家因魏紫姚黃發家,和南縣陶家打個平手,臨安花卉各占一半。姚家父母知道女兒女婿進了牢,本要去救,誰知那姚大兄說女子入獄,哪能清白,等那被人污了的七妹出來,可不是丢人現眼麽。

又說爹娘你們心疼,卻不想想咱姚家。那魏大官近日新貢了株煥彩魏紫,秋日都開花哩。官家一喜,竟封那魏紫為曹國夫人,生生壓住咱家姚黃。若是七妹回來,魏大官興起幺蛾子,姚家根本兜不住。七妹福薄,折在牢裏,也是她的命了。

姚父親聽得,沉默不語,姚母親哭得眼睛紅腫,見這父子都不救七娘,只能推個生病,倒床不起。等過了幾日,見送來的都是些苦藥清粥,幾個媳婦還搬來座觀音,說是婆婆日日拜這菩薩,許會病好。

那姚母親聽得,長嘆一聲,自此閉門拜佛,萬事不問。那些媳婦見這老婦終于放了管家權,樂得甚麽似的,心中感激姚琪蕊,連那最刻薄的大兒媳都替她小姑念句佛,願這苦命七娘下輩子當個拉磨盲驢,比那食污穢的狗子要強。

這蕊娘不曉得她家的事情,還傻傻等人救哩。嫣娘心中嘆息,又見蕊娘講到娘家才有了神采,便沒揭出來。那姚魏兩家近日合貢煥彩牡丹,官家封魏紫姚黃為花後花皇,臨安皆知。這蕊娘,怕是早被人棄了。

嫣娘心中難過,卻也只順着蕊娘話頭,說那姚家定會來救。蕊娘今日說得暢快,一時說累,就地一趟,便酣睡了。嫣娘見到蕊娘這等可憐,心內發緊。趙宗子,嫣娘困在這裏,你可來救?

馮瑜和表哥一時半會趕不回,其他親友俱是商賈草民,誰能制住那胡尊神。自家心愛的趙宗子倒可相救,但那日一瞥後,再沒相見,他怎會曉得我呢。

這門當戶對,兩小無猜的都落得如此下場,我與他一天一地,就算有幸聘為正室,怎能過得順暢日子。馮瑜先前勸我遠離那人,說是招惹不起,如此一看,确是不能配成一對。

與他在一起,當不了正室,我受氣嫉恨,與地獄無異;若撞了大運,明媒正娶,那趙家可是好進得的?就算進了,等過個幾年,又是甚麽光景,說不得比姚蕊娘更加凄慘。

嫣娘怔怔地想着,掉下淚來,誰知那淚滴在小九臉上,竟引得小九醒來。嫣娘見了,心中念佛,又把蕊娘的話學上一遍。

聽了姚琪蕊的故事,小九大驚,說道:“這牢裏是待不得了,宋牢頭今夜定來尋事”,又說:“這胡昏官許是受了別人賄賂,才臨時改話扣下我倆,若不逃走定會暗裏被害”。

嫣娘心中認同,然而兩個女娘,怎得逃出?何況自家纏了腳,更是拖累。兩人急得團團轉,卻是驚醒姚蕊娘。蕊娘聽得兩人要逃走,便道:“我曉得法子能逃走一人,但你們得替我帶話給姚家”。

小九嫣娘聽得,發下誓言,那蕊娘才道:“這些小間都有個氣口,需得兩人疊起來,上面那人要是瘦小,便能爬出”。

嫣娘聽得疑惑,問道:“若那小洞能爬出人,逃走的人被抓到,牢頭們豈會不知”,蕊娘回道:“這小間只關一人,若是兩人,第一夜就被轉到大間,我和魏二也是如此。新人極少發現這氣口,就算發現也得兩人協作。”

“世間少有真心的,上面那人跑了,不顧另一人,底下那人就慘了。兩人每每争當上面,誰都不肯留下,等僵持到夜裏,被那些葷素不忌的奸了,跑不跑已無謂了”。

嫣娘見那蕊娘神情低落,便安慰幾句。還未說完,卻聽得小九道:“嫣娘,你上去罷,我撐住你”。嫣娘忙說:“小九,那些人若發現你……”,卻被小九打斷:“嫣娘,你身有天命,定能絕處逢生,出去比我有用”。

嫣娘不信這話,小九笑道:“我不是邪道麽,能将活人變沒,他們會怵着我”,嫣娘聽了,怒道:“我還是猴年馬月粉骷髅呢,他們怕得更厲害”。

小九見嫣娘不肯出,嘆道:“嫣娘,你若出事,整個天下都崩塌了,我也沒得活了”,嫣娘聽了這話,呆呆怔住,一雙美目直盯着小九。只見那小九苦澀一笑,說道:“嫣娘,那些惡人早謀算你了,我只是個捎帶的,若是大頭跑了,把他們氣個半死,可是不好?”

“嫣娘,馮瑜心悅你,他眼裏你分量重。你若去求他,能放我出來;我若抛下你,他定會恨我,到時全盤皆輸了。再說……”

嫣娘打斷這話,哭道:“小九,不要說了。馮瑜一時來不了,他是不肯放棄這次鄉試的。我曉得你的心了,回去散盡酒樓也要救你”,便咬牙疊在小九身上爬那氣口。

嫣娘跌了幾次,才爬上去。原來外面是處廢棄的五谷輪回之所,還殘着污穢。嫣娘好容易鑽出,回頭見小九朝自己招手,便朝她點下頭,忍着腳痛往酒樓跑去。

“小九你放心,我定救你。這劫過後,咱們一起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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