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清波羊脂玉

話說嫣娘倉皇往清波門奔去,一路上跌跌撞撞,還要防着惡人,連弓鞋裏滲出來的血都不顧了。誰知還沒到清波門,就被幾個閑漢圍住。

那幾個中有眼尖的,認出是白日裏披枷的王狐貍,便上去調笑道:“王小娘,你是被那邪道吸了血氣麽,怎得恁得憔悴,若哥哥我讓你吸口精氣,可不水嫩回來了”。

旁邊衆人聽得得趣,還有人說道:“這騷狐蹄子在淌血,該不是要化形罷。早就聽得這騷狐只有蹄子沒變成腳,今日我便要驗一驗”。

嫣娘被幾人摁住,嘴裏塞了裹腳,掙紮不得,本以為就要折在這裏,卻有驢子得兒郎當溜過來。衆閑漢以為這驢上之人會知情識趣,避過離開,誰知那人竟牽着驢走過來。

雖說見者有份,但這騷狐難得一嘗,四個人本就難分,再多一個更是麻煩。那領頭的本要轉頭呵斥那牽驢人,等那人過來,卻軟了話兒,說是幾個兄弟見這犯婦逃獄,要揪她去縣衙哩。

那人問得是今日的邪道狐精案,又瞄了眼嫣娘,說道:“衙門明日才開,我領這犯婦先去見我叔父,再定奪罷”。

那領頭閑漢雖是不願,也只能應承,等那人牽着駝嫣娘的驢走後,便一唾沫吐在地上:“我呸,這鄭家的總愛攔事,上次那個*也被他帶走,若不是他叔父,誰理這厮”。

話說嫣娘被這人救下,卻心裏惶惶,不知他是甚麽心腸。說把自己送官罷,卻是背對縣衙走;說是要害自己,卻又溫言軟語,把驢讓給自己,還把那因生人相近,尥蹶子的驢撫安順了。

嫣娘見這清秀白臉是個面軟之人,便央求送自己到清波門。那人卻說道:“王娘子,我若送你回家,背上個私放犯婦的名聲,倒是難做人。你若有冤,我領你尋個清淨地,你再說道不遲”。

嫣娘聽得,似信非信,又心急小九,便思量跑路。誰知這滲血的小腳不争氣,從驢上跳下就崴了,還沒幾步就被那人制住。嫣娘害怕,亂抓亂咬,誰知竟一口咬在喉結上,竟硬生生撕了下來。

嫣娘以為是傷了人,卻一滴血都沒見,嘴裏那皮也是軟塌塌的。那人生了氣,罵道:“真是晦氣,救得全忘恩負義”,又說:“你把那皮吐出來,我要走了,你自去罷”。

嫣娘見那人身形清瘦,喉結又是西貝貨,哪得不明白。聽得這人似有辦法,便跪下告罪,說以為又遇到惡人,卻傷了恩人,甚是不該。又說自家姐妹還在牢裏,若不去救今夜就被害了,還望恩人搭救則個。

那人本是心裏不悅,見到嫣娘這番樣子,倒也平複下來。問了幾句,又聽得王家酒樓已送信給馮李兩人,便冷笑道:“那信早被扣下,在鄭師爺手哩。那送信的早投到北縣吳家,你家送府尊的金銀,已搬到胡縣尊府上了”。

嫣娘不信,心中卻慌亂起來。那人又說:“你家送信的可是個兩撇小須,長手長腳的?這厮下晌去見鄭師爺,早把你家賣個一幹二淨,還得了一百兩賞銀哩”。

嫣娘見那謝幫閑竟反了水,頓時哭倒在地。又說恩人若救出那姐妹,願把自家酒樓的股讓出來。那人聽得,嘆道:“你倒是個講義氣的,這事甚難,我若辦成就丢了差事。我一月掙得五兩銀,等事成後,你若讓我幾分股,又雇我到酒樓,我便替你去打點”。

嫣娘聽得,滿口發誓。那人便把嫣娘帶到自家寓所,重貼了喉結,出門去了。嫣娘心裏不安,卻兩腳腫痛走不得,只能在榻上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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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天色麻亮,那人一連疲色回來,倒頭就睡。嫣娘本想問她,又怕惹惱這人,便下了地,蹭到竈下,準備做飯。

誰知這家竟是個不舉火的,竈下空蕩蕩,菜蔬俱無,連柴火都沒幾根,只留着幾個燒餅。嫣娘只得返回,卻見那人爬起來,涼水一抹,出去買了熱水早食。嫣娘見這人花銷甚多,又不好推卻好意,只得用了早飯。

那人見嫣娘焦急,便說張小九已無事,說不得今日就要放回哩。嫣娘本想再問,那人卻賣起關子來,又說自家要去縣衙點卯,那事午時就有分曉。

嫣娘見這人走了,心頭直跳。好容易挨到午時,見那腳消腫了些,便蹭着往縣衙走。沒走幾時,就見小九換了身新衣,和那人牽驢回來,說說笑笑,甚是輕松。

小九見嫣娘弓鞋染紅,便請鄭書辦将驢讓給嫣娘。那書辦埋怨嫣娘亂跑,又塞給那嘶叫甩尾的驢子幾把草,那驢才乖順下來。

嫣娘在驢上,聽這兩人閑談,才慢慢串起事情。原來昨日小九待在小間,聽了姚蕊娘的勸,在穢物裏滾了個遍。等那宋大來時,只見個熏臭泥人在那,嬌滴滴的王狐貍卻不知去向。

宋大本謾罵着,向那泥人逼問王狐貍。誰知那泥人說是自家肚餓,吃了那狐貍卻被反噬,這地上的東西也不甚好吃,還請宋大哥送點牢飯來。

宋大不信,又在小間裏轉了幾圈,想尋那狐貍去向。遍尋不見,又往上瞧,只見那小氣口漏着月牙,斜斜照進來。

宋大正思索着,那泥人竟一頭撞過來,滿嘴亂叫,隔壁那姚瘋婆也亂喊起來。宋大被那穢物熏得惡心,一腳把那泥人踢開,便要喊人去捉逃犯。誰知那泥人竟又攀過來,污了宋大的衣裳。宋大氣得發瘋,又不好用手,只能用腳踢那滋溜亂竄的泥人。

正鬧騰間,鄭師爺的侄兒來了,說是今日那謝潑皮送來的銀有誤,叔父要自己逼供這兩人哩。等聽得逃了一人,便沉下臉來,說是這邪道逃跑倒也罷了,偏偏是酒樓的正主丢了,沒到手的銀問誰要去。

那鄭書辦又掃了眼小間,說那王狐貍該不會被你們作弄了罷,說不得是玩死了,報個逃獄。那宋大急忙告罪,說吳牢頭這事幹過不少,我可沒沾過手。鄭書辦,能否通融下,等我擒了那狐貍,再來問她。

那鄭書辦聽了,怒道:“你倒是脫罪了,我向叔父交不了差,可不是讓我背鍋”,又說:“這泥人是那邪道麽,怎弄得如此模樣,我這新佩的清波羊脂玉都被熏臭了,可憐月色沁水涼,天虹遠照煙然上”。

宋大陪着笑,贊書辦好文采,又說:“這邪道也不知發了甚瘋,說是吃了那狐貍,還喊餓哩”,那鄭書辦笑道:“這樣一說,我倒有一計。可惜要沾血,卻是不好”,便低低說了幾句。

那宋大聽得,兩眼一亮,笑道:“鄭書辦不愧是讀書人,腦子就是好使。我也不爽他久了,這下扳倒正好”,那鄭書辦微微一笑,嘆道“拾遺門外得芍藥,黃雀稻浪被蟬觀”,又贊了幾句月色,便離開了。

宋大見這掉書袋的鄭書辦與自己一條心,說不得是鄭師爺授意,大起膽來。轉身尋到吳牢頭,甜話一捧,酒肉一吃,那吳頭就醉了。宋大見這蠢貨着了道,便把那吳頭拖到小間門口,開了門兒,就要往裏搡。

誰知那小間裏的熏臭泥人撲了過來,滋溜一下鑽出一半。宋大也不管污穢,急忙去抓,誰知地下的吳牢頭竟伸出胳膊,把那宋大扯了個趔趄。

那宋大栽在小間裏,被吳牢頭踹了幾腳,倒地不起。那吳牢頭邊踹邊罵:“你還想害我哩,若不是鄭小哥告知我,早被你得手了”。

宋大正要叫嚷,卻被一旁的小九塞了一嘴污穢,嗆得咳嗽。吳牢頭見了,笑道:“你瞧,這囚犯都敢作弄你。你這小婦下的鼈蛋,敢和我争麽”。

那吳牢頭正踹得爽利,卻沒料那小九偷偷摸到門外,拾起鑰匙鎖了門。又停了下來,将姚蕊娘放了出來。那吳牢頭一擡頭,見那小九正開隔間的鎖,便喊了起來。

誰知宋大為了扳倒宿敵吳牢頭,早清了場,小間這兒只留着姚瘋婆和張邪道。本要順着鄭書辦的計策,将這無人探監的姚瘋婆妝做王狐貍,和那邪道燒死在小間,這吳頭醉酒打翻油燈,才鬧成一火死三人,自己也能順延當個牢頭。

誰知這邪道竟溜了出來,自己喊叫無人應答,真是搬石頭砸腳。那姚瘋婆出來後,朝自己啐了一口,跟那邪道走了。

宋大和吳牢頭面面相觑,互相埋怨起來,又在污穢裏打成一團。正亂糟糟,卻見吳牢頭的正偏兩房提了籃子進來。

吳牢頭見狀大喜,問得兩女娘心念官人,等得心焦,雇了隔壁周孤老的車,結伴來尋他。那守門的不知何故,全都睡死,有個晚回的清瘦獄吏說吳頭去了小間,才尋到這兒。

吳牢頭難得誇贊了幾句,要正房郭氏去叫醒門吏,将自己放出來,郭氏應着出去了。偏房何氏隔着欄杆撒着嬌兒,又笑那熊貓眼的宋大。宋大心內暗罵,卻怕這公母三人害了自己,便叫個“吳哥”“吳二嫂”,說自己和吳哥開個玩笑兒,誰知玩過了。

吳牢頭鼻子一哼,卻也沒多說。那何氏說大姐小腳走得慢,官人先喝口燒酒禦寒罷。宋大也覺口渴,要了一杯,那何氏也只是笑着,不顧吳牢頭剮刀的眼光。

兩人幾杯酒下肚,忽得肚痛起來。何氏叫了幾聲,卻見郭氏走來,冷眼看着小間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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