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同床有異夢

話說那柏女娘罵夠,轉身走了,只留着張小九在暗處咬指道:“原來這竟是仙人跳的勾當,還想攀男配。猛大自蟲蟻的事後,怎得竟降不住他們了”。

張小九低頭思量,心道:“許是蟲蟻之事後,猛大不能随意插手,除非到了‘黑臉小兵戲李娘’,才能動手哩”,又道:“這是個時機,我去尋那異寶,省得落入黑手,将這世界崩塌了”。

張小九定了主意,又處理好櫃上,囑咐了捧珠,便要請假幾月出門。嫣娘李婆婆擔心,好說歹說,才帶上捧珠桂姐,萬一有事也能幫襯。

張小九悶悶地坐在車內,聽着車夫吆喝着驢子,心中不樂。本想自己一人行事方便,誰知這兩位定要跟上。再說,三個女娘,豈不更有危險?

若是叫上男子,也是麻煩。自己吃穿洗漱,若被瞧破,真無法做人了。王家分店那邊還不知女身之事,等過上幾年,再徐徐解釋罷。

張小九心裏悶,想要出去和那車夫同坐。誰知被捧珠拽住,勸道:“這車夫同我們不熟,萬一将你害了,我和桂姐在車內怎能曉得?還是坐在一起好”,小九只得應了。

那車夫見這張掌櫃要去探親,又帶了娘子養娘,一男兩女在車內唧唧咕咕,恁得快活。哪像自家苦了半輩子,連個婆娘的手都沒摸到,真是老天不公。想到不爽處,便一鞭子下去,打得驢叫了起來。

驢車過去後,樹上幾只雀兒叽叽喳喳。一只灰的道:“咱們雖然挨餓受凍,比那哭叫的驢子強哩”,一旁麻的問它:“那驢有吃有住,咱們怎比的上它”。

那只灰的道:“我自幼生在馬廄旁,懂得它話。那驢蹄上有傷,又不給治,疼了一路,主人又克扣飯食,肚裏響了幾天哩。這等可憐,還不如當個野驢,省得老了賣作驢肉”,又哀嘆幾聲。

麻的那只聽得,也跟着哀叫起來。上枝有個老鸹,聽得可憐,便飛到那車夫頭上剮剮幾聲。那車夫見這兇鳥叫喚,忙用鞭子去抽。

誰知沒一會兒,竟黑壓壓來了一片老鸹,七嘴八舌把那車夫啄倒栽地。又撲簌簌排下物什,污了車夫一身。那驢看得心樂,撂挑子嘶叫起來。

車內三人聽得不對,還以為是強人劫道,都摸出貼身利器來。聽那車夫直罵老鸹,掀簾去瞧,卻是一陣臭味,還和只老鸹對了下眼。小九被唬了一跳,急忙拉簾,那老鸹卻沒啄她,自家悠悠蕩蕩飛走了。

那只老鸹飛到樹頂,剮剮大叫,喚夥伴們回家。那些老鸹也哇哇回應,一瞬間都飛走,只留個滿身污穢的車夫。

有只雜毛的,追上頭鳥,問道:“大哥,咋不啄車內的人”,那只頭鳥道:“那人面善,是個積德的,咱們若要修煉,這等人傷不得”,那雜毛聽得,也倒罷了。

先不談張小九三人路上遇驚,只說說王家酒樓近日情況。原來自小九走後,賬房之事全歸嫣娘,只得先退出學習班。剩餘幾人見這進度最快的走了,都暗松口氣。

錢舜娘見了,笑道:“東家學得快,又催促你們趕着,她走了你們可不放起水來”,衆人都笑,何梅香道:“之前聽人說過,讀書種子是一點就通,榆木疙瘩砸也無用。東家次次領先,我總是綴尾,好生丢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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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娘道:“東家聰敏,才小半年,就能上櫃抄帳,字也端正。再過個兩年,就能吟詩作對哩”,何梅香卻頭疼道:“好姐姐,這識字就恁得難受,還要做詩,可不難為我麽”。

郭蘭貞見何梅香竟耍賴不學,勸了幾句,才讓那動來動去的人安穩下來。又替梅香向舜娘告罪,舜娘笑道:“我弟弟也像香兒,一聽背詩就喊頭疼。三掌櫃說先讓大家會讀會寫,不被識字的惡人騙,詩詞以後再說罷”。

見學堂靜下來,舜娘又教了幾個成語。描紅釋意後,便讓衆人說段話,每詞都用,還得連貫。

姚蕊娘毛婉妁等有基礎的,都順利過了;彩虹還好,只有句“黑風大王一毛不拔,月牙仙子河東獅吼”,恁得奇怪。不知這大王和仙子有甚麽關系,許是昨晚又讀了話本罷。

李婆婆郭蘭貞年長些,作出的雖然粗陋,倒也過得去。到了何梅香這裏,卻成老大難。只見她支吾半天,怯怯說道:“舜姐姐,這次先記下,下次我再補。只是有一事不明”。

舜娘問她:“怎麽講”,梅香回道:“前日你說有個姓班嫁給曹家的女娘,寫了本勸女子的書,連正宮娘娘都要照書學哩。那書不是勸女娘順從官人麽,怎得還有河東女娘吼人的”。

又說:“那河東的柳女娘,是衙內正房,定是讀過書的。我們沒讀過的也罷了,她讀過的怎也吼人,還闖出個大名”。

舜娘笑道:“這讀書有讀進去的,也有沒讀進的。若是人人讀進聖賢書,天下就平安富裕,所以官家文德治國,國祚經了靖康也能延續”。

舜娘還要說甚,卻被李婆婆插嘴:“文德是好,可那金兵一來,全都像雞兒被捆起,連個鳴兒都不敢打,我家隔壁的童生眼睜睜見妻女被搶,還不如那殺豬的有血性哩。若那金兵再來一次,這臨安都要成焦土了”。

衆人聽這話不祥,忙岔過去,李婆子也打起自嘴,說這刁舌兒自家亂竄,連主人都制不住它,聽得衆人笑将起來。

見衆人笑停,姚蕊娘道:“我幼時也讀過幾本,總覺得書裏的和書外的不一樣。家裏嫂子們都讀過《女誡》,卻沒人學那書,衣裳簪子都要擠兌我,說話也拐幾個彎。等出嫁了,沒幾月就被那渾人嫌棄,就算按書照做,也留不住他”。

“舜姐姐,你說這書寫出來,到底給誰讀?學書的被嫌棄,狐媚的被寵愛。說是正房,一年能留住幾次?人嘴裏敬你是大婦,心裏笑是守活寡哩”。

見姚蕊娘眼圈紅了,衆人都勸,那先挑起話頭的梅香忙告罪,勸道:“蕊娘子,你那前夫恁得不是人,書是人讀的,哪是豬狗懂的?再說男的一身臭氣,那東西又醜,還誇得上天入地,我每每要吐,好容易他死了,才過得松快日子”。

錢舜娘見這學習班竟成了訴苦會,忙忙止住。等姚蕊娘揩了淚,收拾齊整後,說道:“曹大家寫出《女誡》,雖說行止莊正,卻忘了人之大欲。那些男子,嘴裏說着婦德最重,眼裏卻瞧着婦容,若真信了書上的,哪能牽住郎心。”

“這書也就随便翻翻,說親前擺在繡房做樣子。等生了女兒,再拿出來妝個門面。若真叫女兒讀,才叫害人哩”。

聽得舜娘這話,郭蘭貞道:“難怪你只是略略一提,沒有細講那書。我表姐就被教得隐忍,忍出心病,人也郁郁的,早早去了。姨母還笑我沒學過那書,嫁得也差,是個吃苦的牛命,誰知先去的是她家”。

衆人嘆完,收了筆墨桌椅,都回了屋,只是好幾個都睡不安穩。姚蕊娘想起前夫和獄中慘事,整夜流淚;毛婉妁想到休書和流下的胎兒,也是一宿未眠。

彩虹卻把那書的封皮卸了,套在話本上。王嬸娘見女兒夜讀女誡,心中歡喜,自家女兒知書達理,比那只知對賬的狐貍強多了。

到了郭何兩人這裏,卻是另番光景。原來那何梅香進度甚慢,又最服同屋的郭蘭貞,舜娘嫣娘只得讓郭氏給她開小竈。

這次兩人又一問一答到深夜,都困得睜不開眼。那何梅香耍賴撒嬌,和郭蘭貞擠在一床,黑甜睡去。誰知這同床的兩人,竟做起異夢來。

何梅香夢到自家力大無比,把那吳牢頭打得滿地找牙,又尋匹白布,把那肥寬臭腳纏個三寸。那吳牢頭原本還污言穢語,疼到後面就軟了,還嬌滴滴地哭起來。

何梅香被哭得心煩,罵他道:“哭甚麽,你還沒嘗過月信的苦哩。我本就經水不利,還被你折磨,每次都是半床血,若不是怕連累大姐,早和你同歸于盡”,正罵得爽利,那吳牢頭卻捂住小腹,滿臉冷汗,沒幾時身下便遺出紅來。

何梅香本要找條棍子,也讓他受次苦,卻被人攔住。只見那郭蘭貞金冠玉帶,竟和前日救葬父女娘的公子同樣裝扮。何梅香心頭亂跳,只知傻傻跟着郭蘭貞走,身後的吳牢頭見狀哭道:“官人,不要抛下奴家”。

到了郭蘭貞這頭,睡夢比何梅香的還奇異。原來夢裏竟成個将軍,身着銀甲,□□紅馬,一槍下去死傷一片。那些敵人被搶挑死,竟化作紛亂字紙,等挑到一頁,滿滿寫着女誡二字。

郭蘭貞看得發怔,卻被敵人襲了一槍。本以為後背被刺,濕漉漉一片,誰知那熱汩汩的不是自家的,竟是身後一個親衛的。

郭蘭貞急忙撈起那人,往陣後趕去。那人卻慘白着臉,勸道:“蘭兒,你做将軍的怎能逃陣,已經沒救了,還是放下我罷”。

一旁的副将趕來,竟是何梅香的模樣。那親衛見了,掙紮喘道:“蘭兒,還是眼前人要緊,只要你好,我便安心”。

郭蘭貞聽得心如刀割,眼睜睜見那人去了,哭喊一聲“竹表姐”,便握緊銀槍,朝陣前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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