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槐下有密謀
話說那孫翰林大叫真兇是近日背生紫斑之人, 這反詩上有顯哩, 只催促闵推丞捉拿真兇。那闵推丞見這同科凄慘, 倒動了絲恻隐之心,便喝住衆人審問。
只聽那孫翰林氣哼哼道:“話說人有五髒六腑, 各顯一色。怒則傷肝, 喜則傷心, 思則傷脾, 憂則傷肺,恐則傷腎。那寫了反詩的奸逆,定滿心惶恐,傷了那腎。官家乃天命之主,龍氣庇佑,定讓那奸逆背生紫斑, 沒幾日就潰爛致死哩。”
衆人聽得,都湊一起嘀咕。那闵推丞是大理寺官員, 最重實據,雖覺得荒謬, 卻因事關君王, 也只是低頭不語。那些官差下仆們沒甚見識,只啧啧稱奇,其中一人倒變了臉色, 扭着肩兒摩挲那後背。
孫翰林見得,立時指将出來。那人辯白不得,被幾個官差一制, 竟口吐黑血死了。闵推丞大驚,忙将衆人下獄,又昏天黑地審問幾夜,也沒問出皮毛來。等那邢獄卷宗奉上,朝廷裏幾番擂臺,才讓這孫翰林罷官流放,那縱橫六妾已不知去向了。
先不提孫翰林被擄官職,只說那孫虹潔秦府事宜。原來那崇國夫人本是垂髫小兒,最愛個獅貓,整日逗弄,也不聽孫虹潔講書。
孫虹潔曉得自家是投奔而來,這秦童娘又是相府掌珠,只得溫言軟語。誰知那崇國夫人只覺聒噪,還讓那獅貓撲她,竟撓下一片皮來。王氏夫人曉得,将那秦童娘禁了足,還親自致歉安撫。
秦桧近日聽得,說道:“你讓她待在府裏,童娘又是個獨性,可不得當面對上?如今萬俟卨重病不起,孫家那厮也流放瓊島,她留着倒是無用,還是早日嫁去罷”。
那魏國夫人王氏本就有胭脂虎之稱,聽得這不入耳之語,一對柳眉擰起來,怒道:“她一個孤身女娘,在府裏住幾日怎得?就算要嫁,也要細細挑選才是,哪能張嘴變出個夫婿來?倒是童娘頑劣,早該吃苦頭了”。
秦桧回道:“童娘再鬧,也是我秦家之女,你怎竟護着別家之人?那孫厮本是個蠢人,有甚麽急智,還不是那孫虹娘自作主張?也罷,到底人家是骨肉血親,你一個外人倒是礙路擋道”。
王氏夫人大怒,将那秦桧胡須一捋,就往外扯,那秦桧哀呼倒地,叫道“夫人饒命”,那王氏夫人罵道:“你這滑頭恁得奸詐,先前沒得子嗣,還想納妾,若不是熺兒過繼,你早忘了我,翻了天哩”。
秦桧忍痛應道:“不敢忘恩”,王氏夫人冷笑道:“你自家恁多通房,沒一個留下種兒,還要怨誰?若不是我兄長舍得出熺兒,如今哪來全家一心?你在金朝經年不回,若不是熺兒養住,秦家早被那些狼心狗肺瓜分了”。
“你随着二帝入金,留下我孤零零一個,那起子小人今日奪金,明日搶銀,還捏出污話來。你秦家親戚聽了,都要躲個清淨,若不是王家李家有幾個老親,我早暴屍荒野。如今虹娘一個孤女,礙你何事?人說宰相肚裏好撐船,我看你肚裏只得算盤”。
秦桧好容易爬起,兩手奪那胡須,叫道:“夫人差矣,我二十又五進士及第,任過學正禦史,原是一腔熱血。二帝被擄,是我一路追随;坦體狗吠,也是我替君王。本以為一片丹心,誰知處處受難,驅趕如狗彘。逢迎金人的封為上賓,我卻比不得賤奴,這等天上地下,叫我怎得甘心”。
“我在北面被俘時,整日冰水泥漿,鞭打腳踢,已沒了精血。官家泥馬南渡也是幾經磨難,傷了腎水,如今也愁子嗣,雖過繼了建國公,可還盼着自家有兒子哩。那年我回家見到熺兒,心裏歡喜得緊,哪有他念,如今能在南邊茍活,已是福運眷顧”。
“而今誰不是在金人手裏乞命?那岳家父子處處針對我,就他家是精忠報國,我就是賣國奸賊?若不是官家默許,金人威逼,我怎敢發那矯诏?他家不滅,日後收複北地,再來個‘大楚興,岳飛王’,趙家基業可不得一朝覆滅”。
“自五年前淮西兵變,官家就覺得尾大不掉,不信武将了。韓世忠被解兵權,整日和那梁紅玉膩在一起;劉光世好個古玩,愛不釋手。就他愛妝個聖人,引得萬民來拜。官家一心盼着生子,他大喇喇上書求立建國公,武将幹政,已是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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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不愁官油吏滑,不懼金人歲幣,就怕江山生變。他岳鵬舉不伶俐,當了那出頭的椽子,就有人要打壓他。可惜芝蘭擋道,不得不除。沒了我秦會之,也有其他主和派,民間近年唱那奸臣誅忠的話本,只摘得他們清清淨淨,倒把我往泥地裏踩”。
王氏夫人聽得,倒撒了手,扶他起來說話。只聽那秦桧道:“金楚都不想再打,歲幣養着,美人供着,只将功臣殺戮。我如今替趙家賣命,渾渾噩噩享樂幾年,死後管它山河崩裂。我在朝裏,兒孫們享福幾年,等我去了,不要出仕,各自散罷”。
王氏道:“你死了,我當道士去,也算應了那_話_兒”,秦桧問道:“甚麽話兒”,見王氏不語,便嘆道:“熺兒總向着他生身父母,你提前撇開,也是條好路”。
又道:“聽得日前出了個吃食,叫甚麽炸油鬼的,說是世人恨我,将兩塊面團抻長,一個是你,一個是我,纏繞捆綁,下油鍋烹炸而食哩”。
“還有人說府裏玉槐院處的東窗,就是我倆殒身之地,還說是你獻計,我才動心殺那岳鵬舉。可笑我一介宰輔,身邊連個幕僚都無,竟聽信婦人之語,這等密語還被人曉得,真當宰相府裏細作亂跑麽”。
王氏默默無語,半晌道:“人雲莊周夢蝶,你在此世為秦桧,若有人奪了你皮囊,穿了這身官袍,又能何為?就算你立時身死,那金人又能派回個舊楚之臣,官家主和,又封個宰相,年歲照轉”。
“十年前你說南北分背,官家便罷相;如今金人勢猛,他又尋你牽線。這兩面受難,只換得半生華耀,竟不顧那身後名麽?”
秦桧笑道:“你自十年前我罷相,竟大病一場,醒來連人都認不全,還日夜唾我,病愈也謾罵不休。如今仍被你說道,我也不惱。只醒着有錦衣玉食,管他閉眼後甚樣,靖康前我主戰護主,差點死在北面,如今再用那君父忠心哄我,我也不信了”。
“那些愚民黔首,恁得忘性大,就算那岳鵬舉感天動地,我也沒個歆羨,他又能留名幾年。他頭顱滾地,我四體康健,那個不割地不後退的秦會之已經亡了,我只用這金珠玉寶灌心口的洞罷”。
見王氏低頭不語,秦桧笑道:“如今我再度封相,又當了那話本裏毀天滅地的奸人,你怎得還捋我胡須?若那兒女們見我膝行求饒,怎有威嚴?宰相肚的船兒,也該翻了”。
王氏聽得,回道:“水漲而船高,我這水兒若是幹涸,你哪來的船?我動不了宰相,一個國夫人倒是呵斥得,就讓那童娘挨罰罷”,便離開不提。
秦童娘見祖母沉着臉兒,只得不情不願認了罪,又心中不服,去撺掇二妹。那秦二妹本要在紹興二十二年封和國夫人,史上也無名,便以秦和國稱之。
那秦和國聽得獅貓被囚,又是個懵懂小娃,也不管誰是誰非,直引人砸了孫虹潔住所。王氏見這兩小兒無法無天,直将兩人圈在佛堂,每日粗茶淡飯,只讓兩人服軟。
見得夫人發怒,身邊體面嬷嬷勸道:“那孫女娘也只是遠親,倒引得娘子們受累”,王氏聽得,怒道:“那長須亡人不管身後洪水滔天,我卻要替她們打算”,又罵那秦童娘:“還封了崇國,如今成了崇貓夫人,真個丢盡臉面”。
那嬷嬷笑道:“娘子們人小愛鬧,每每沖撞孫女娘,夫人雖說一片好心,卻引得家中不和,那孫女娘也是受罪哩。不若請那女娘住在別院,養好面傷,再款款尋個佳婿,也是夫人一片心意”。
王氏嘆道:“嗳,我為府裏,真個揉碎心腸。老的已是勸說不過,小的必要掰轉過來。那虹娘是翰林之女,一身才氣,偏偏這群冤家鬧騰,好好個女先生被逼走,只顧着那獅貓,真個頑劣”。
那嬷嬷道:“夫人這等上心,難不成要教導出衛夫人,李易安不成?只是府裏富貴已極,若子孫上進,倒是惹了旁人的眼,還是蘇學士那句‘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的好”。
王氏夫人聽得,長嘆一聲,道:“罷了,原來有那天花板,直擋着下面人,就算宰輔之家,也冒頭不得哩”。
那嬷嬷笑道:“自是如此,那些名苑富貴花,哪個是凄風苦雨得來的。娘子們不必說,郎君們只要進士及第,便能将富貴延順下去,若争那個狀元探花,雖說出了大名,卻被尊者厭,倒是因小失大了”。
王氏夫人聽得,笑道:“你和那長須亡人竟想到一處,那些翰林學士們撺臀捧屁,要讓熺兒奪魁,那亡人卻黜了熺兒卷子,挑了個主和的陳誠之。聽得今年科舉大亂,若不是相爺把持,還不知鬧騰怎樣哩”。
那古嬷嬷道:“那陳誠之自是狀元,榜眼也是飽學的,等判到探花,卻點不下朱筆來。那些酒囊飯袋們說有一百多人文采氤氲,都當得探花哩,磨蹭着竟是不發榜。相爺大怒,将那些酒囊學士囚到貢院,限期三日挑得探花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①《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憂傷肺”,“恐傷腎”。
②秦熺,字伯陽。南宋大奸臣秦桧的養子,本秦桧妻兄之子,紹興十二年進士,十三年,擢禮部侍郎,二十五年秦桧卒,以少師致仕。三十一年卒。秦桧死後,秦熺想繼承相位,但遭到拒絕,秦家就此失勢,岳飛也得以平冤昭雪。
③《宋史》:“熺本喚孽子,桧妻喚妹,無子,喚妻貴而妒,桧在金國,出熺為桧後。桧還,其家以熺見,桧喜甚。”
④《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六十九》:紹興二十五年(1255)十月甲申,秦桧病死,谥忠獻。甲辰,秦桧妻魏國夫人王氏乞改賜一道號,诰特改封沖真先生。三十一年三月壬午,王氏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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