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最後的任務

京城裏近日流傳着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朝廷的七王爺，當今聖上的親叔叔，因為謀反罪行，被刑部捕頭沈傲風率軍拿下，認罪伏法。

這消息言之鑿鑿，一開始只是在知情的朝廷官員之間傳播，後來不知怎麽慢慢傳到了市井小民的耳朵裏，一時間成了每個人茶餘飯後閑聊的話題。

有人說這七王爺是對太後起了歹意，挾持她出宮，這才被抓；也有人說，這事跟太後沒關系，七王爺的陰謀早在五年前當今聖上登基的時候就開始策劃了；甚至還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早在十幾年前，太後就和七王爺不清不楚了，直到今天七王爺才反，已經給足了聖上面子。

奇怪的是，持最後一種說法的人，沒過幾天就消失了，也就再沒人提王爺和太後之間的那點事了。

沈傲風站在皇宮的偏殿，神情緊張地注視着皇帝，以及正在向他彙報工作進展的刑部侍郎。

“禀報聖上，七王爺的家眷和財産已經清點完畢，一衆相關人等已經收押在刑部大牢。”刑部侍郎道，“城中散播謠言的人也抓得差不多了，只是仍然有人私下談論這事，下官的意思是，官方應該盡快張貼告示，給出一個标準說法，這樣就可以避免不實言論繼續發酵。”

年輕的皇帝坐在高高的座椅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群臣。他點了點頭，道：“很好，你說的對，這事就交由你去辦吧，務必在兩日之內完成公告拟本，呈上來給我看。”

刑部侍郎行禮道：“下官遵命。只是關于案件相關人員的處置，尤其是端王府中家眷下人，還請聖上明示。”

皇帝略微思索，道：“七叔畢竟是皇親國戚，我已在京城西郊為他尋了一住所，以後嚴加看管就是了。至于端王府裏的人，男丁充軍，女人和孩子流放至北郊。就這麽辦吧。”

刑部侍郎道：“下官明白。只是——”他面色顯得為難，轉頭看了沈傲風一眼，看得後者內心一咯噔，又接着說：“七王爺的那名私生女，究竟應該如何處置？”

沈傲風心頭一緊，不由得想：“終于還是來了，我最怕的事情，還是來了。”

他清了清喉嚨，正準備進言，皇帝卻手一揮，示意他不要說話，随即淡淡地說：“此事我另有安排，你不必問，公告裏也不要寫。”

那刑部侍郎看起來不情不願，但又無法忤逆皇帝的意思，只好恭恭敬敬地行禮：“下官知道了。”

沈傲風頓時覺得松了一口氣，但心中又忍不住忐忑起來。皇帝說的“另有安排”，究竟是何含義？

皇帝見大臣們無人繼續上奏，便道：“禮部準備好太後的大喪，不要拖太久，盡快把儀式走完。”說完，便指示一旁的侍衛，宣布退朝，準備離開。

沈傲風正猶豫着要不要找個機會再次進宮來面見皇帝，好好詢問一下郭青的事，但就在他思考的時候，侍衛卻悄悄走到他的身邊，耳語道：“一會到偏院書房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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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傲風趕緊答應着，然後向侍衛道謝。他心神不寧地在書房等了約半個時辰，皇帝終于來了。

他正欲開口，皇帝卻制止了他，反而先說出了口：“你想為郭青說情，對不對？”

沈傲風道：“聖上，我知道按照大竭例律，謀反罪行誅及九族，郭青雖然與七王爺有血緣關系，但她畢竟也是受害者啊！況且我們之所以能夠定位七王爺藏匿的位置，離不開她的機智應對，所以——”

他話沒說完，皇帝卻笑了：“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倒是有功了？”

沈傲風道：“有功不敢說，但将功抵罪，卻是應得的。”

他的表情嚴肅，讓皇帝為之一愣。皇帝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對她是認真的？”

沈傲風正色道：“說出來不怕聖上笑話，她是我今生唯一摯愛，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皇帝沉默了一會，又道：“也罷，我就知道，你一旦認定了什麽事，便很難改變主意。”

他又道：“我沒見過那姑娘，但是通過你和他人的描述，倒也可以想象，她必定是樣貌人品俱佳，又聰敏機靈。只可惜命途多舛，過了十八年不知父母的日子，如今找尋了身世，卻再度失去他們。”

沈傲風猛然覺得這話中有什麽別樣的意味，連忙問道：“聖上，您的意思是——”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露出嚴厲的神情：“我不殺七王爺，但七王爺，必須死。”

沈傲風大驚：“等等，這——”

皇帝揮手制止他說下去：“我說的太多了。你不必回應，也把我說過的這話忘記。”他的表情越來越嚴肅，“你不妨仔細想想，謀反之罪，再加上謀殺太後，你叫我如何寬恕他？”

雖然皇帝的表情十分克制，但沈傲風依然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絲悲憤，又透露着偏執神色，讓他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寒意。

今日在朝堂上，沈傲風見他冷靜處事，情緒看似毫無波瀾，沒想到實際上，太後之死依然對他造成了影響。

也無怪，雖道是“無情帝王家”，但那畢竟是皇帝的親生母親。

但換句話說，郭青便也是皇帝同母異父的親妹妹。

皇帝此時已恢複平靜的表情：“明日尉遲文嘉便會啓程去西郊住所，也會被囚禁在那裏。那地方條件并不好，四周環境又陰郁，難免使人發瘋，就算因此自殺，也未必奇怪。”

他看向沈傲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沈傲風小心翼翼道：“屬下明白。”

皇帝又道：“我信不過別人，所以交給你去做這件事，有沒有問題？”

沈傲風大驚失色：“什麽？讓我親手去做？”

“你不肯麽？”皇帝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從一開始到現在，了解整個事件始末的人也只有你了。你又不是不知七王爺的行為有多大危害——西涼陷落時死去的那些兵民，難道不無辜嗎？你現在又猶豫什麽呢？”

沈傲風面色不忍，掙紮道：“我知道七王爺十惡不赦，死不足惜，可是，他畢竟是郭青的親生父親……”

“正因為如此，才更要除去。”皇帝冷笑道，“你難道要讓她今生今世都活在擁有這樣一個父親的陰影下麽？”

沈傲風啞口無言。他不得不承認，皇帝說的有幾分道理。但倘若他真的做出這種事情，又該如何面對郭青呢？

皇帝見他依然猶豫不言，便又道：“想不到你竟愚鈍如此，還要我來提點你——這是你救郭青的唯一機會了。”

沈傲風如夢初醒，道：“若是我殺了七王爺，就不會再株連郭青了，是嗎？”

皇帝點點頭：“我可以給你這個承諾。不僅如此，我還會認她做義妹，給她一個公主的身份。當然，她與太後的關系，仍然是需要隐藏的。”

沈傲風只覺得心中湧起一股情感的潮水，說不清究竟是什麽感覺。眼看着一個絕佳的機會擺在面前，只要完成皇帝的任務，一切就可以結束了，就像所有的故事那樣，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毫發無傷地繼續安然生活下去。

然而這前景看起來太美好了，美好得有些不真實，他真的能承受為此要付出的代價嗎？

從皇宮回到沈家宅子，沈傲風依然感到有些恍惚。

然而既然決定了要這麽做，那麽，就咬着牙完成吧。

沈傲風走到後花園，才看見郭青的背影。

她蹲在小池塘旁邊，雙手抱着腿，下巴擱在手臂上，眼神定定地看着水面，一動也不動。

那日沈傲風将她從獵場土地公廟地窖裏救出之後，她便一直這副模樣，不怎麽說話，也不怎麽愛笑了。如果飯端到她面前，她便安安靜靜地端起來慢慢吃掉。如果沈傲風有意找些話跟她聊，她會應答，但十分敷衍。大多數時候，她總是出神地望着一個地方，很久都不移開眼神。

沈傲風再也沒看到她活潑開朗的樣子了。

他感到一陣心疼，便走過去，靜靜地坐在她身邊。郭青察覺到他來了，便回頭，微微一笑：“你回來了。”然後又把頭轉過去，出神地看着水面。

“丫頭。”沈傲風輕輕喚她，“我有話對你說。”

郭青轉過頭，表情有些疑惑。

七王爺的事情過後，沈傲風便一直忙碌于處理之後的審理、吵架、追查等工作，回家的時間太短，也一直沒有機會與郭青長談一次。

然而有些問題回避是沒有用的。遲早要面對。

“我想跟你說說，從認識你到現在，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

于是他從在西涼初遇郭青講起，講到江奇夥同陳啓定、高業偷偷聯絡羅國聖火教，意圖幹擾邊境，又因此錯殺張聞地、嫁禍郭青；講到正氣幫如何被江奇把持，圖謀在京城掀起大動亂，牽制朝廷軍隊；講到七王爺如何聯合高振，逼迫沈淳，以聯姻的手段試圖拉沈傲風入夥；講到高業如何打開城門将西涼拱手相讓，致使邊境生靈塗炭，又給七王爺以彈劾聖上的口實；最後，又講到七王爺利用宮中秘密地道将太後和郭青一并劫走，意圖威脅聖上退位讓賢。

此中種種細節，有些郭青已經知道并且親歷，但有些背後的陰謀，卻是她想不到的。只見她先是驚奇地睜大眼睛，後來那目光卻逐漸黯淡下來，最後變成了悲傷和絕望。

等到沈傲風講完之後，郭青已是眉頭緊皺，痛苦道：“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原來這一切的起源，都是因為他想要争奪皇位，才步步為營，一點一點設下圈套。”

她神色凄苦：“我知道了，原來我的親生父親，竟然真的是這樣壞！”

沈傲風見她眼淚又滴了下來，趕緊将她抱住：“無論他怎樣壞，都與你沒有關系。”他又安慰她道：“倘若沒有這一切，我也不會與你相識。這一切都是命。”

他忍不住在心裏想，七王爺他肯定想不到，自己作惡多端，最後卻是因為抛棄女兒這一件惡事，竟造成了十八年後，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在機緣巧合中毀于一旦。

郭青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擦幹眼淚，道：“我知道，我明白。只是有這樣一個爹，我又怎麽能，怎麽能……”

她的聲音小了下去。沈傲風連忙追問：“你想說什麽？”

郭青似是掙紮了一會，終于咬牙說出了口：“我想說的是，我依舊配不上你！”

沈傲風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才不是！你當然配得上，不，我是想說，這根本不是配不配的事情，而是……是感情。”他的話語逐漸堅定：“對，就是感情，我愛你，我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如果你也這麽想，不就足夠了嗎？”

他小聲問道：“你也這麽想，對嗎？”

郭青道：“我當然是這麽想，只是……”

“沒有‘只是’。”沈傲風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又重新将她擁在懷裏，“你不用擔心，這些案件都與你沒有關系，七王爺做了什麽，不會牽連你。”

他又對她說：“我還沒有跟你說一個好消息——聖上要收你做義妹，知道嗎？你會成為公主，會有公主的名分。”

郭青看着他的眼睛，臉上滿是疑惑：“真的嗎？真的這麽容易？我不相信……”

沈傲風說：“真的當然是真的，只不過，有一個條件。”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要将自己的任務和盤托出。既然說了愛她，那麽便應該坦誠相待，便不應有所保留。如果郭青會因為他要執行的任務而恨他，那就這樣吧，沒有辦法。可是要他隐瞞這件事去欺騙她……不，他不會做的。

沈傲風握住郭青的手，表情嚴肅：“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郭青睜大了眼睛：“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