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方伯

入了冬,今年下的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 與前幾年相比, 格外地早又格外地冷。方老伯将一應草藥收進了房間, 然後笑呵呵地招呼着:“雲丫頭, 快來幫我瞧瞧。”

不多會兒姜雲推開房門幫着方老伯将藥都收了回來,又将一株草藥遞至了方老伯的手中:“老伯, 是這株。”

方老伯接過來聞了聞,而後笑了起來:“對對對, 就是這株。”

姜雲抿着笑意将草藥都騰進了簸箕裏, 正欲往回走,迎面苗宛彤走了出來接過了她手裏的簸箕, 轉頭又對方老伯道:“老爺子,這雞湯都快熬爛了吧!”

“哎喲傻姑娘,就是要熬爛了才好啊, 補身體的呢!”方老伯杵着拐笑得合不攏嘴,“一會你多喝些, 你身子還沒好呢!”

等到了飯點, 秦文賦提溜着叫花雞過來,進門就嚷嚷:“老爺子, 雲姑娘,我帶了些下酒菜過來!”話音一落就被苗宛彤将手中的東西提了過去。

“喲,宛彤,身體好些了?”秦文賦嘻嘻笑着, 又跑去攙着方老伯進了屋。

一桌子的菜一部分是秦文賦帶過來的,一部分是姜雲下廚做的。姜雲的手藝一般,以往在山裏住着時,不過熬些粥來喝,等到出了山,一路跟着苗宛彤,她也出門嘗了個鮮,可正經自己動手來做時,毒得衆人險些沒咽得入喉。

沒事的時候姜雲會同方老伯坐在一起,方老伯是個老大夫,用毒用藥雖不及姜雲拿手,但醫病治人卻比姜雲厲害不少。坐在一起便喜歡跟姜雲叨叨,老頭子喜歡姜雲,手把手教她一些醫理病狀。姜雲也聽得認真仔細,人又聰慧,方老伯講多講少她都老實記在了心裏,偶爾跟苗宛彤一道進城裏買些藥材回來,配置好了拿給方老伯,老頭子也一個勁兒地誇着姜雲聰慧。

江湖之上找苗宛彤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姜雲的手法好,将自己與苗宛彤的面容做了修改,乍一看上去,誰也瞧不出異樣來。

秦文賦偶爾也會過來跟着唠唠嗑,苗宛彤也會問起京城之中的事由。随着單宗義的全身而退,三名弟子在江湖之上露了面,并且拳腳大展之後風雲四起。單宗義在一戰之後成就了神一般的傳說,而那冊五靈譜更是被奉為了圭臬。

與姜雲相遇本也在預料之外,不過就姜雲開口的第一句話,苗宛彤便放下了心來。一則她擔心姜雲這一路上的安全,二則她又怕姜雲當真心狠到不聞不問,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去。

唯獨姜雲輕聲一句,似是詢問,似是責備,反而讓苗宛彤放下心來。

這些日子以來姜雲和方老伯兩人都在照顧着苗宛彤,當初俞子安見苗宛彤尋着了姜雲,也跟幾人道了別,回去尋狄洋了。戴靖雪一見到苗宛彤好好地,險些眼睛一紅落下淚來,不過這姑娘話不多,見秦文賦幾人都沒傷着,轉身便走。

戴靖雪不敢久留,早些時日她常出門去照看秦文賦那方,樂茗心有所查,派其他弟子跟着。戴靖雪便不敢去看望苗宛彤,生怕暴露了苗宛彤的位置。

這些時日下來,苗宛彤的身體好了許多,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傷劍傷也好得差不離,等到能正常活動的時候她又試着将封神指練了練,這次她反倒是能體味出夢裏封月容使出封神指的那種神|韻。姜雲會搬着凳子坐在一側支着腦袋看,偶爾她會去抱着一杯熱茶,興致來的時候她也會問一問苗宛彤一些自己不明白的手法。

這日冬至,秦文賦約上姜雲一道進城友買些過節的吃食,姜雲獨自一人生活的時候沒有過節的念頭,被秦文賦這般一提起也來了興致,忙應了下來。苗宛彤又怕兩人出去出事,便也提出跟着一道去。

苗宛彤邀方老伯一起去,老頭子只擺了擺手道:“過了一輩子的節日,這雙眼睛又不好使,你們就自己去玩吧,玩夠了再回來。”苗宛彤也不好再邀,只好跑去姜雲的房間等着姜雲收拾妥當。

只見秦文賦撚着一張面皮道:“這種手工藝若是能學會,将來定是能大賺一筆。”他仔細看過後又問:“這面皮太厚,冬天倒好,暖和,只是入了夏,這貼緊臉面的,怕是會熱。”

“有稍薄一些的嗎?”

“自然是有的。”姜雲見秦文賦這般一問,自己也跟着停了下來,将那被秦文賦提出稍厚的面皮放置另一處,“你要稍薄一些的嗎?那種面皮貼合度高,其實也更适合易容,也不會輕易被有心人找出破綻。”

秦文賦一聽眼睛都亮了,連苗宛彤也得了樂子坐在了姜雲的身邊等着姜雲拿出這般神奇的東西。

卻見姜雲微微笑了笑:“袁秀秀的功夫習的是合歡之術,你當初告訴我的。”

“嗯,沒錯。”

“她找一些年輕力壯的男子自然是為了自己的功夫,而那些美豔漂亮的姑娘,她屢屢要其臉面便是将人家姑娘的臉活生生地剝下來,而後浸過藥後,剪成合自己臉面的樣子,出門時往自己的面上一貼,誰也識不出她面皮的真假。而人皮,自然也是與人最為貼近的,輕薄,貼合,是易容的好東西。”姜雲邊說邊從自己的小藥箱裏掏出一張面皮在秦文賦的面前比劃,“要試試麽?”

秦文賦吓得往後跳得老遠,凳子一踢,險些跌坐于地。

連苗宛彤的身子也跟着往後仰了仰。

姜雲那張嚴肅的小臉沒憋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随後她從厚厚的衣領間露出了一張小巧明媚的臉,笑意如春風撫面,格外生動。

“騙你們的,我師父教過我這技術,也從擅自闖谷的人開過刀,不過這面皮保存時日不久,現剝現用,我現在還沒地兒去剝誰的臉。”姜雲說着輕輕拉過了苗宛彤,然後将準備好的面皮往苗宛彤的臉上一貼,倒是反過來安慰這個手下亡魂不計其數的人來,“這是自己做的,不是人皮。”

苗宛彤被這姑娘的正經樣兒給逗樂了,她看着姜雲,見她仔細看着自己的臉,兩人隔得相當近,近到她能看到姜雲那輕抿着的唇角上還挂着一絲小惡趣味留下的笑意。她的眼睛随着手上的動作而動,忽閃之間眼睫扇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扇得苗宛彤心頭一顫,忙又垂下了眼睫當作未曾看見。直到姜雲将苗宛彤的易容做好了後又招了招手讓秦文賦過來,苗宛彤忙一把抽過了姜雲手中的面皮。

“這東西我還未學過,你教教我,我來給秦兄貼。”

秦文賦恨不能抽苗宛彤兩巴掌,但打也打不過,苗宛彤又以真誠求學的眼神看着姜雲,姜雲轉頭便應了下來。

剛剛還在心裏勾出的近水樓臺,現下只剩下了滿腔惱意。

苗宛彤一邊跟着姜雲的手法學着給秦文賦貼面皮,一邊還要承受着秦文賦能溢出來的惱意,嘴角邊還挂着欠揍的笑,總算是跟着姜雲一道學着将面皮給秦文賦貼好了,只是那歪鼻子斜眼睛的,委實有些難看。

三人出了門,一道進了城,姜雲的做易容的手法極好,與袁秀秀那真人皮相比,并不會差上多少,出門前秦文賦還沖着鏡子瞅了半晌,最後把手一拍,給姜雲豎了個拇指。

秦文賦對京城熟,領着兩人去城南邊點了三大碗的馄饨,又叫了兩碗羊肉湯。姜雲呵着氣紅着臉将碗捧在手裏,只從厚大的衣領間露出一張小巧的臉,舀了兩勺馄饨放入嘴後忙呼了兩口氣,馄饨在嘴裏一轉,牙齒輕咬出一個破口,熱乎乎的湯汁兒就跟着淌了出來,皮薄汁鮮的,格外勾人食欲。

苗宛彤見姜雲吃得香,又将自己碗裏的馄饨舀了一小半放進姜雲的碗裏,姜雲擡起頭來眨着眼睛看了眼苗宛彤,咧着嘴笑了,只剩秦文賦輕聲哼哼:“怎麽着呀,還怕吃窮了我呀?”

後者只是笑,那若有所指的笑看得秦文賦十分不舒服。

早些時候姜雲與苗宛彤一起已經将京城逛了個七七八八,如今跟着秦文賦一起來,頂多又多了口腹之欲。姜雲什麽都試着吃了吃,覺着好吃的還多買了兩份,想着一會回去還能帶給方老伯。姜雲雖然冷心冷情慣了,但方老伯向來對她好,有什麽教什麽,心頭挂念着倒也是常态。

“等下次咱們帶老爺子一起出來逛逛,他就是呆在那小木屋裏時日太長,外面發生的變化都沒能看見。”

姜雲接道:“老爺子早就看不見了。”

秦文賦一噎,随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姜雲這姑娘,就是太實誠。

姜雲去藥鋪裏按着方老伯的交待抓了些藥,又按着自己的制定抓了另一副藥,那藥店的夥計看着姜雲宛如看着一個傻子,一張救人的方子,一張殺人的方子,委實有些奇怪。

三人走了之後,又來了幾人,直接将劍架在了夥計的脖子上,讓他寫出了姜雲剛剛要的兩副方子,随後揣着藥方,眨眼不見了蹤影。

秦文賦又去牽了三匹馬過來,苗宛彤選了其中的一匹,然後将另外兩匹遞給了秦文賦:“阿雲不會騎馬,我帶她就行。”說完翻身上馬,動作潇灑帥氣一氣呵成,而後低下身子攬住了姜雲的腰,手下微微一提,便将姜雲提上了馬背,穩穩當當地坐在了自己身前。

秦文賦恨不能手撕了苗宛彤,可仔細一想,他從未跟姜雲說過自己的心思,姜雲缺心眼也不可能将這種事看得透徹,他若是攬着姜雲同乘一騎,倒是有些孟浪了。

“身子要随着馬走時的起伏一起動,這樣你下馬的時候便不會覺着腿疼。”苗宛彤耐心地與姜雲解釋道,“有些馬烈,莫要想着去征服它,而是靠近它,與它交流。”

姜雲聽不明白,她也沒騎過馬,倒是從江南到京城的這段路,有跟着商隊坐馬車,一路颠簸,倒是覺得腰酸腿疼的。

正是太陽西落,天邊雲露豔紅奪目,吹起來的風又格外地刺骨,姜雲把腦袋往衣領裏面縮了縮,眯着眼睛擡起頭來看天色。

她的瞳孔突然一縮,整個人都僵住了,那與天邊紅霞連在一起的,火光沖天染紅人眼的。

苗宛彤突然停了下來,踩着馬背一個縱躍就來到了木屋前,秦文賦的一聲“老爺子”淹沒在了火光之中。苗宛彤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拎出來一具燒成了焦炭的屍體。

姜雲上前一步,又頓了下來,她好似突然間明白了師父從前說的人氣。

心突突地疼,忽而就落下了淚來。

苗宛彤扳開了方老伯的手,從他的手中扳出一條劍穗來,她低眸斂目。

“三清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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