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冰涼徹骨

何詩宜有一種感覺, 跟林霰的關系正漸入佳境。

她能夠感覺到，自己是被林霰關注着、在意着, 甚至……愛着。

這種感覺太美好，何詩宜甚至生不出半分急迫的心情。她并不急着跟林霰将關系徹底确定下來，而是希望能夠慢慢的、循循漸進的品味這個過程中的每一點變化。

因為這一點一滴，将來都會成為彌足珍貴的記憶。若是錯過了，該多可惜。

開始的一兩天, 大概是擔心何詩宜一個人忙不過來, 徐霆、趙慧和周麗嘉都會過來，後來發現她游刃有餘，也就晚飯後悔來坐一會兒, 說說話就走了, 基本上不會打擾到兩個人。

這比何詩宜之前設想的要好太多，連帶着對兩位室友的印象都好了許多。

殊不知趙慧和周麗嘉也很想吐槽。

“何詩宜對林霰是真好, 林霰能夠交到這樣的朋友，也挺有運氣的。”趙慧說。

周麗嘉聳肩，“每次過去, 總感覺我們兩個待在那裏是多餘的。這兩人都不像是會随便對人掏心掏肺的性格，竟然就奇異的湊在了一起，還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雖然她們早就知道兩人的關系好，但真沒想到會好到這個地步。

不過，兩位思想十分純潔的姑娘并沒有多想，只是覺得何詩宜跟林霰的關系好而已，畢竟女孩子之間親密起來, 比這個更親近的也不是沒有見過。

她們只覺得何詩宜的努力有了回報，而林霰身邊終于有了可以交心的朋友，心裏感慨的同時，還有種奇妙的欣慰。

——對林霰，幾乎她身邊所有的人，都抱着一種又憐惜又不敢靠近的态度。何詩宜做了這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勇氣可嘉，有這個結果自然也不算令人意外。

至于徐霆，她心裏早就已經将何詩宜給吐槽得體無完膚了。

也是在見識到這兩人這種旁若無人的相處模式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從前關于這兩個人關系的判斷，似乎都過于武斷了。

她本來以為何詩宜那麽驕傲，林霰性子又冷，想什麽都不肯說出來，兩個人在一起你猜我我猜你誰也不肯妥協，肯定很累。但是看何詩宜在林霰面前那一臉讨好的狗腿樣，哪還有半分驕傲矜持可言？至于林霰，雖然不說話，但徐霆注意到，她的視線其實大部分時間是追随着何詩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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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何詩宜會回過頭來，兩人視線相對的時候，她都不由自主生出“閃瞎眼”的錯覺來。

這兩個人，相處得竟然意外的和諧。

都說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好不好，喜不喜歡，只有那個人才知道。

出生在她那樣的家庭之中，卻既沒有學習金融和工商管理，也沒有往藝術類方向發展，而是選擇了中文系，自然是因為徐霆自己喜歡。別看她性情風風火火，但涉及到專業的時候，卻能夠靜得下來。

文人本來就更易感，就算是豪放如蘇東坡辛稼軒，也有“□□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和“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這樣的句子傳世。所以雖然徐霆的風格大多數時候是嬉笑怒罵筆鋒犀利的，但總體上來說，其實還是感性大于理性的。

而感性的人更重視精神上的東西，對感情這種東西，自然有自己的解讀。

至少徐霆覺得，看到何詩宜和林霰，會讓她油然生出“相愛真好”這樣的感嘆來。甚至不免将這種情緒轉移到自身，産生一種“或許談戀愛也不錯”的想法。

不過感情的事不能将就，就算要談戀愛，也得先有合适的人。所以這個念頭一閃而逝，并沒有在她心裏留下什麽痕跡。

确定何詩宜跟林霰這裏沒什麽問題，徐霆就跟學校請了假，就飛去了林霰的家鄉G市。

何詩宜拜托她調查葉曉輝的事，徐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親自來。畢竟這涉及到林霰的隐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拜托給別人，不可能像她自己這麽盡心，說不定就疏忽了什麽細節。

再說，她也很想親自看看那個人渣，還有養出這種人渣的家庭，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這是一座濕潤多雨的城市，黏膩潮濕燠熱，就是徐霆對它的第一印象。下了飛機之後，整個人都感覺不适應。找了個有空調的店坐下來，這才覺得稍微好了些。

南方城市真可怕！

徐霆回想林霰的模樣，怎麽都想不出來，這樣黏糊糊的城市，怎麽能養出她那樣清淨出塵的姑娘？

她在這座城市有認識的人，不過這次是來辦事，不想聯絡他們，所以自己訂了酒店。吹了一會兒空調，還是不得不出門打車。

偏偏機場在郊區，出租車既貴且少，排在前面等着攔車的還有二三十人。徐霆站在大太陽下，陌生的城市和天氣讓她原本就不多的耐心幾乎消耗殆盡。

就在這時候，手機響了。徐霆掃了一眼，看到來電顯示上的“奔馳女”三個字，沉沉一笑。

正愁心情不好又沒辦法發洩，發洩渠道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你好。”她接起電話，擡着脖子說話的語氣，帶着說不出的傲慢與矜持。

“徐小姐，你好。”那邊傳來一個略有些沙啞的女聲，“還記得我嗎？鄙姓祁，上次在路上蹭到了你的車，抱歉。”

本來就低沉的聲音在經過了中途的信號傳輸之後，似乎也帶上了電流，徐霆下意識的将手機拿遠了一點，才說，“我記性好得很，才發生沒幾天的事當然不可能忘記。倒是祁小姐這邊一直沒有電話，我還以為你貴人事多，忘了呢。要我說呢，不過幾千塊錢的事，如果你實在拿不出來，直接跟我說，我也不會一直追着不放。”

“真的很抱歉，這兩天太忙了，沒騰出時間來。”對方再次道歉，“徐小姐方便現在見個面，商量一下賠償的事嗎？”

“恐怕不行。”徐霆說，“我現在在外地。”

“啊……”對方十分遺憾的樣子，“那你看什麽時候能有時間呢？我兩三天內都沒有事。”

說話的間隙，徐霆擡眼一掃，發現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正好有一輛車停在自己面前，她連忙快步上前。結果另外一邊的人快她一步，拉開了車門。

眼睜睜看着那人關上車門，然後出租車掉頭離開，徐霆氣得罵了一聲，“靠！”

“什麽？”電話那頭的人問。

“不是說你。”徐霆揉了揉額頭，“見面就不必了。你給我留個地址，回頭我把□□寄過去，你看方便用什麽方式轉賬給我好了。我還有事，先挂了。”

放下電話，正好又有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徐霆在車停穩之前就沖到了車門處，總算是沒再被人捷足先登。

接下來的兩天，徐霆先去了林霰家曾經住過的地方。已經是幾年前的舊事，況且出事後兩家都已經搬走，鄰居們對這件事的內情都不甚了解。不過國人八卦的天性，還是讓他們記住了這件事，只不過流傳出來的版本經過多次輾轉，早已經面目全非，看不出什麽實質性的內容了。

然後徐霆又去了一趟葉曉輝的父母如今所住的地方。這兩人當初也是在大企業上班的精英白領，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現在說不定已經升任管理人員，生活更上一個層次。但因為那場變故，失去兒子的夫妻大受打擊，同時還抱着能夠讓兒子減刑的希望，努力奔走，這幾年操心勞碌，看上去衰老了很多。

但徐霆當然不會同情他們。他們至少還有衰老的機會，但林霰的爸爸媽媽，卻只能永遠的停留在死亡的瞬間了。

不過，還真讓徐霆發現了一點不對勁。因為據周圍鄰居說，這夫妻兩個自從搬來之後，一直都是愁眉苦臉，但最近臉上卻有了笑容，也不像從前那樣不肯理人了，想必是發生了什麽好事。

看來他們在想辦法給葉曉輝減刑的事是真的，甚至可能已經有了眉目。

于是徐霆又去了一趟東河監獄。

為了避免暴露，她給自己安排的身份是某個報社的記者，正在籌備一檔紀實文學類的專欄，所以過來走訪，了解一下監獄的運轉情況和犯人們的現狀。她甚至拿出了記者證。

這種情況雖然少見，但也不是絕對沒有。只要不涉及到機密，讓她采訪一下對監獄并沒有壞處，所以進展還算順利。

徐霆在這裏逗留了一整天的時間。她甚至遠遠的看到過葉曉輝幾次。他看上去沉默而壓抑，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曾經做出過那麽瘋狂的事。監獄方的人員見她似乎對這個犯人很感興趣，便介紹了幾句。

“這個葉曉輝的表現不錯。從來到這裏之後，一直很安分，平時做完了自己的事情，還會去圖書館看書。聽說他進來之前剛高考完，還是個尖子生。可惜，為了一個女人毀了。”對方的語氣顯然對此事十分不以為然，“連其他犯人也不怎麽願意搭理他，所以看起來才那麽沉默。”

“這又是為什麽？”徐霆好奇。

獄警說，“會進這裏的，都不是什麽好人。但壞人也分很多種。在這些人所犯的罪行之中，強/奸犯是最讓人看不起的一種。”

“等等，你說他是強/奸犯？”徐霆大驚。

……

回到T市，徐霆的心情十分沉重。

下了飛機，她給何詩宜打電話，問她在哪裏。

“在家，怎麽了？”何詩宜正在熬骨頭湯，接到電話，便随口問。

“上次你托我查的事情，差不多了。”

何詩宜聞言下意識的轉頭看了一眼客廳的方向，哪怕明知林霰看不見、也不會聽到。然後她才壓低了聲音說，“我們出去說。你現在在哪裏？”

“在機場。”徐霆道，“還是去上次的酒吧見面吧，我過去開門等你。”

畢竟是多年好友，彼此之間的了解很深，何詩宜立刻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陰霾，心中也不由生出幾分忐忑。徐霆查到了什麽，會讓她表現得這麽沉重？

她挂了電話，調好砂鍋的火，脫下圍裙。借着這一連串的動作，起伏的心情一點點平緩下來，這才轉身出了廚房。

林霰正坐在客廳的窗邊曬太陽。何詩宜看了她一會兒，才開口，“格格，我出去一趟。火上的湯再熬兩個小時就可以了。如果到時候我還沒回來，你記得關火。”

“有事嗎，要去那麽久？”林霰問。

何詩宜有些緊張的說，“徐霆找我有點事，要多久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在家裏沒問題吧？”

“沒問題。”林霰說。

“我盡量早回來。”何詩宜說着，不放心的又看了林霰一眼，然後才出門。

林霰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何詩宜能從徐霆的語氣裏聽出陰霾，她自然也能從何詩宜的表現中察覺不對勁。

她有事瞞着自己。

不過林霰很清楚，成年人的交往之間，保留個人空間有多重要。她不能要求何詩宜做到絕對的坦誠，因為她自己可能也做不到。于是索性當做沒看見。

不想、不問，便是她給何詩宜的尊重與信任。

……

何詩宜到酒吧的時候，徐霆已經開了一瓶酒，正坐在吧臺後面，端着杯子有一口沒一口的抿着。

她走過去在徐霆身邊坐下，忍不住說，“你這樣不如不喝。白白糟蹋了上好的紅酒。”

徐霆将杯子放下，深吸一口氣，“來了？”

“事情很嚴重？”見她這樣，何詩宜便直接問。

“不是嚴不嚴重的問題。”徐霆嘆了一口氣，從自己的包裏掏出資料遞給何詩宜，“我也不知道怎麽說，你自己看吧。”

何詩宜低下頭翻閱。

薄薄的幾頁紙，她卻仿佛看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似乎那上面承載着的信息過于沉重，連翻頁都變得艱難。

葉曉輝被起訴的罪名，除了故意殺人之外，還有綁架、非法囚/禁他人，以及……強/□□女。

何詩宜覺得像是有一股涼意從她的腳底竄起，一直貫通到天靈蓋。就像大冬天有人澆了她一身冰水，從裏到外、從頭到尾，冰涼徹骨。

她甚至覺得自己握不住手中那份資料。

原來林霰跟她說過的那些，遠遠不是故事的全部。而真相，永遠比能夠想象到的，更加殘忍。

在警局卷宗的記錄之中，葉曉輝在開車撞了林霰的爸媽之後，并沒有立刻被抓捕。因為他在肇事之後便選擇了逃逸，而當時發生車禍的地方并沒有監控，林霰的爸媽被路人發現，送去醫院的時候已經遲了。

警察那邊找不出來肇事者到底是誰，查了一陣子，也只好當做普通的交通肇事逃逸處理，成為了一件懸案。

然而故事并沒有在這裏結束。

或許是發現自己殺了人也根本沒事，葉曉輝的膽子變大了。

底線這種東西，當你守得住的時候，它就是底線。一旦突破了第一次，那麽就必然會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犯罪也是一樣的。

葉曉輝第一次殺了人，結果卻什麽事情都沒有，更加助長了他內心的暴戾因素，也讓他産生了僥幸的心理。

然後，這個喪心病狂的家夥，竟然将林霰抓走，囚禁了起來。

原本根本沒人懷疑他這個過去的鄰居跟撞人的案子有什麽關系。畢竟他才十八歲，剛剛結束高考。雖然在法律上已經成年了，但卻還是會被當成孩子看待。誰也不相信這麽一個孩子會去做什麽。

直到林霰失蹤，關注她的幾位長輩的推動下，警方順藤摸瓜，才查到了他這裏，将之繩之以法。

大概那時候葉曉輝整個人已經不怎麽正常了，所以沒怎麽審問，他就主動承認，一切都是他做的。因為上次的案子沒有查出來，他覺得警察都沒用，所以才有膽子繼續作案。

“警察又怎麽樣？還不是被我殺了？”這句供詞看上去簡直觸目驚心。

但哪怕這一次警察的效率很高，當他們抓到葉曉輝的時候，林霰也已經失蹤了整整三天時間。甚至警察都對她還活着這件事不抱希望了。畢竟葉曉輝既然有殺人的前科，再殺一個也不奇怪。

但葉曉輝沒有殺人，只是将她綁起來關在一家賓館的房間裏，兩個人獨自待了三天。

這三天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何詩宜就算不看也能夠猜到。

記錄裏只用兩三句話簡單待過，但何詩宜卻看得渾身發冷。她無法想象，當時驟然失去父母的小林霰，在經歷了這一連串的事件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那一年，林霰還不到十四歲。

作者有話要說：  1500作收的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