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掌控

林霰能夠十分清晰的感覺到, 從那一天開始，何詩宜對自己的态度變了。

那并不是因為嫌棄、介意或是同情之類的情緒, 林霰知道，但真的感覺到這種變化，她的心情還是十分複雜。

她知道何詩宜為什麽會這樣。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總有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度”在。對于不同的人，這個度也是不一樣的。有些人可以盡情親近, 有些人則需要保持距離。

在那一天之前, 對何詩宜來說，她是可以盡情親近的對象。

只要兩人在一起，就算沒有任何親密的動作, 但何詩宜的神态也好、動作也好、語言也好, 都自然而親近，任何人看到都會知道她跟自己的關系很好。

但是從知道她的經歷, 知道她對陌生人設置的“度”曾經被人侵犯過之後，何詩宜心裏就生出了顧慮。她知道林霰排斥男性，也排斥陌生人的觸碰, 所以就自動後退一步，開始有意識的保持距離，以免觸犯到她。

這是她的溫柔和體貼。

但也是林霰之前并不想将這件事說給她聽的原因之一。

何詩宜并不知道，林霰是絕對不可能委屈自己的。如果不是她願意，何詩宜根本不可能一步步走到她身邊來。而在她已經習慣了對方的存在之後，何詩宜又陡然退開，反而更讓她介懷此事。

但林霰沒有表現出來。很多時候她都是這樣, 只靜靜的看着，什麽都知道，但什麽都不說。

她觀察着這個世界，只有确定絕對安全的時候，才會試探着往前走一步。——那一步，何詩宜不會知道，林霰本來就要邁出去了的。

也許還是應該再等等，現在，林霰對自己說。

等何詩宜想得更明白，看得更清楚，等這件事情徹底結束，也許到那時候，自然而然的，就能夠得到答案了。

但是，明明都已經想好了，可林霰坐在窗邊，對着白色的畫紙整整一個上午，卻連一根線條都沒有畫下去。

現在跟從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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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開始學畫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內心裏有太多的東西亟待宣洩，也許是因為年紀還小的她沒有別的選擇，所以一抓起畫筆，她就仿佛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找到了一種表現自己的語言。有一陣子，她甚至不眠不休，每天都在畫，好像只要不讓自己停下來，就能夠一直沉浸在這個狀态之中，遠離現實的一切。

但那只是不成熟的林霰的想法。時至今日，她已經學會了克制自己，所有負面情緒她都可以完美的處理好。不找到自己要畫的東西，她就決不落筆。那種用畫畫來宣洩的事，再也沒有發生過。

教她畫畫的老師曾經說過，“林霰，你畫裏的東西太多了。”

看了林霰稚嫩的宣洩之作驚為天人，非要收她為徒的老師很可惜，“你身上沒有我最初看到的那種沖動了。”

“畫畫需要技法，需要冷靜的表達，但更需要靈感的碰撞和宣洩的沖動！”這是那位因為理念不同而将她“逐出師門”的老師的觀念。在他的眼裏，畫畫就像是李白寫詩，不先喝一鬥酒，寫出來的就不會是好東西。

但是林霰不需要沖動。如果單憑沖動做事，讓情緒控制住自己，那她跟犯下滔天罪行的葉曉輝有什麽區別？

何詩宜問她恨不恨。當然恨！最恨的時候，她看到葉曉輝，恨不得生撕了他！但她不能那樣做，葉曉輝是畜生，她不是。這是人類的驕傲，也是人類的悲哀。

她只能用人類的規則去處理這件事。因為這規則束縛着她，卻也保護着她。

所以在漸漸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只是沖動的發洩，其實對事情并不會有半點幫助之後，林霰就開始克制自己。

除了最開始，她再也沒有那樣瘋狂的使用過畫筆。她将更多的時間用來思考，想不明白的時候就去閱讀。父親的書房裏收藏了上千本圖書，足夠當時的林霰從中尋找自己所思考和茫然的東西。

然後，她一點點收斂起曾經的自己，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她變得過分謹慎，林霰自己也知道。但唯有經過反複的确認，她才能夠獲得安全感，才能确定自己所做的是對的，至少是符合本心的。從而減少犯錯的次數，甚至就是犯錯，也在預料之內。

再深入一點剖析，那就只剩下兩個字：掌控。

掌控自己，掌控住周圍的一切，只有這樣，林霰才能夠放心。

不知道何詩宜有沒有發現，事實上，從她來到林霰身邊之後，除了最開始是她主動靠攏，再往後的一切，實際上都是在林霰的默許之中發生的。

林霰看似被動，但實際上，她才是兩人之間關系的主宰者。

最開始，是她帶着幾分戒備，小心的觀察着何詩宜。所以任由何詩宜怎麽努力，兩個人的關系都始終是淡淡的。

直到林霰對何詩宜有了初步的認識，主動點破她接近自己的目的，而何詩宜毫不猶豫的表達了對她的好感。林霰只是總不能夠領會和明白所謂的愛情，但并不遲鈍，何詩宜對她好得不像是朋友的範疇，她很久以前就察覺到了。

也許是何詩宜出現的時機太好，正好是林霰經過在多年的沉寂之後，打算從之前那種狀态裏走出來，将籠罩在自己身上最後的陰霾除去的時刻。而要打破過去的自己，走出去，跟別人有更多的交流和往來，就是必要的。

而放眼周圍，此時此刻正好闖進來的何詩宜，毫無疑問正是最佳的人選。

所以哪怕洞察了對方對自己的心思，林霰也仍舊決定按兵不動。

這些年來，她從別人身上看到了很多種不同的愛情。相愛的人，有些一路走了下去，溫馨平淡，有些則分手成仇，相見陌路；不相愛的人，有些痛快放手，彼此祝福，有些則死纏爛打，不肯罷休。

但無論如何，除了文學作品之中外，林霰再沒有見過像葉曉輝那般極端的案例。

走出過去的第一步，是林霰成功将葉曉輝和其他人割離開來看待。她仍舊排斥男性，仍舊不懂愛情，但她已經能夠分辨，葉曉輝只是個例，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跟他不一樣。

所以一個疑惑油然而生：真正的愛情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呢？

那個時候，林霰只是想從何詩宜的身上找到答案。所以她默許甚至縱容了對方的靠近。所以何詩宜才會覺得兩個人的關系發展順利得難以置信。明明林霰是那麽疏遠的人，看似誰都不能靠近，卻唯有她走過去了。

一切都在林霰的掌控之中。

當何詩宜第一次開口真正的表明心跡時，她問出了那個有些尖銳的問題：如果我拒絕你呢？

并不是真正的拒絕，只是像迫不及待要确認對方的答案。——當初，在她開口拒絕之前，葉曉輝對她不可謂不好。也正是因為有這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存在，最初的時候，她才完全想不到，事情最後竟然會失控到那種地步。

如果何詩宜被拒絕，她會怎麽做呢？

通過這種對比，林霰非但能夠對愛情産生更加清晰的認識，同時也能再多年後，對當年的事做出更加客觀的判斷。她不能說自己在這件事裏是無辜的，但葉曉輝的反應，也明顯與常人不同。

是在那之後，林霰才逐漸意識到，葉曉輝固然要跟別人區別開來對待，但何詩宜也跟別人完全不同。

那時她曾反複追問過何詩宜，是否會對自己産生欲望，心裏是否會有負面的情緒。那同樣是将何詩宜和葉曉輝作對比。但實際上，被放在那裏對比稱量的，除了他們，還有林霰自己。

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在人與人的交往之中，過分親近，反而會讓關系失衡。

就像小時候，很難接受最好的朋友有了關系比自己更親密的朋友一樣，人都是有獨占欲的。這種獨占欲在愛情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因為這是唯一一種具有絕對排他性的關系。

林霰跟何詩宜，嚴格說來還不算是情侶關系。但知道何詩宜喜歡自己，而且這段關系也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對林霰來說，好像無形之中，何詩宜就成為了自己的“所有物”。

在何詩宜對她最好的時候，她腦子裏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如果她只屬于我，別人都看不到就好了”這類的念頭。

普通人生出這種念頭，無非只能說明自己對對方過于迷戀，但林霰不同。葉曉輝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表達過這種想法，并且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愛。

所以當自己也産生了這種念頭時，哪怕它很淺很淡，絕對不會被付諸行動，林霰也覺得很難接受。

是何詩宜讓她明白，這些都是愛情的一部分，但卻絕不會占據主要地位。何詩宜和葉曉輝的差別——同時也是正常人和變态的區別在于：何詩宜永遠不會傷害她。

甚至可以豁出性命來保護她。

在跟何詩宜相處的過程中，林霰一點點扭轉自己原本混亂的認知，并且将之重新建立。何詩宜不會知道她自己在這其中發揮了什麽樣的作用，因為林霰從來也不會說。

但那天，當何詩宜在病床上醒過來，林霰在她面前流下眼淚時，她覺得，自己終于是個正常人了。

仿佛多年的困擾終于消失，過往已經沒什麽值得她畏懼，所以林霰才能對何詩宜說出自己的經歷。而她之所以隐下了後面的部分，不是因為自己還在介懷，只是她明白，何詩宜一旦知道，就會對兩個人的關系産生影響。

那時林霰還說不出這種影響究竟是好是壞，只是本能的規避。但她也明白，其實瞞不了多久。

她總會知道，也總會做出選擇。

但是這一次，林霰卻不能預測，更無法控制何詩宜究竟會怎麽做。

而現在，何詩宜的做法，讓林霰确定她失去了對這段關系的控制。

這才是真正讓林霰不安的部分。

因為過去的經歷，她對安穩的渴求更甚于其他人，自然也就更加不喜歡變數。這麽長時間形成的習慣被打破，事情脫離掌控，将主動權完全交到對方手上，對林霰來說，都是讓她不安的根源。

林霰放棄一般的放下畫筆。

她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裏，但這一次，能給出答案的人不是她。所以，除了等待，沒有任何辦法。

書房裏很安靜，靜得林霰一從自己的思緒之中抽離出來，就聽到了何詩宜打電話的聲音。隔了幾堵牆，她說的話斷斷續續聽不分明，但林霰知道，她在跟徐霆打電話，商量葉曉輝的事情應該怎麽處理。

那天何詩宜問過她，想怎麽處理葉曉輝，想不想讓他也嘗嘗自己受過的那些苦。林霰的答案是想，于是何詩宜便開始了她的行動。

這段時間，她都在為這件事情奔走。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做成的事，所以這一陣子，何詩宜跟林霰忽然疏遠，也有這方面的原因，畢竟她的精力有限，抽出一部分之後，就很難完全兼顧到林霰。

所以表面上看來，一切都是正常的。但只有林霰知道，不是的。

何詩宜是很忙，但她還是會抽出時間來親自準備一日三餐。只是她不會再跟林霰一起吃。以前林霰待在客廳裏的時候，她沒事也會找事湊過來，只為了跟林霰說說話，或者哪怕只是故意的碰碰胳膊腿，也能讓她露出傻笑，現在也沒有了。

她還是一樣關心林霰的衣食住行，只是自己本身保持着距離，不再靠近。

發了一會兒呆，林霰聽見開門的聲音，片刻後，她從窗戶那裏看到，何詩宜腳步匆忙的穿過庭院，離開了。

這套房子徹底的安靜了下來。

午後的陽光穿透窗棂照進來，那一束陽光之中，林霰能夠看到塵埃飛舞。而窗外，早已過了花期的植物雜亂的生長着，更遠處是教職工宿舍的樓房，遮擋住絕大多數的視線，唯有擡頭往上，才能夠看得見高高的藍天白雲。

何詩宜不會知道，這段時間，她不在的時候，林霰就将大段大段空白的時間，都浪費在了這些早就看熟的風景上。

作者有話要說：  算是林霰的獨白？

有小天使留言說，沒怎麽有她的心理描寫，其實是作者故意的。

因為林霰的性格就是什麽都壓着不說，不過我感覺她的變化線索應該挺清晰的吧_(:зゝ∠)_

然後，不能一直是何詩宜在主動呀，林霰也要學着走過去才行。

所以……一大波糖正在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