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針鋒相對

林霰離開之後，周碧在餐廳裏又坐了很久, 将一杯她覺得難以入口的茶喝完了, 這才覺得情緒漸漸平複。

回想起方才那一番針鋒相對, 她嘆了一口氣，微微搖頭。

是個厲害的小姑娘，難怪能抓住何詩宜的心。可惜過分年輕氣盛, 不知道這世上，“意氣”二字，有時候是最無用的東西。

她拎着包去結賬時, 前臺告訴她，已經有人結過了。

周碧有些意外。

她對林霰的調查十分有限, 只知道她現在靠畫畫為生, 出版了兩本畫冊，收入不算高, 但在這個年紀的孩子, 已經算是難得了。

原本她倒是對這種帶有藝術氣息，尤其是真正有實力的孩子挺欣賞的, 因為周碧自己曾經夢想過成為這樣的人。可惜她的性格，注定不可能走這條路, 于是自然對這樣的人更加推崇。

但是林霰偏偏跟何詩宜攪和在一起，就讓周碧不那麽喜歡了。

所謂的“藝術家”裏, 有真正有本事，修身自持的，但也有沽名釣譽, 借着這個身份四處攀附的。

她本來是要将林霰打成後一種，但見過面之後，卻發現對方是實打實的第一種。

這讓周碧感覺十分複雜。如果林霰只是何詩宜的朋友，她心裏只會高興，可兩人偏偏是那種關系，周碧絕不能接受。

可惜了。

說起來，周碧會知道何詩宜跟林霰的關系，純屬偶然。

原本就算查到何詩宜身邊有那麽個女孩子，但大多數人也絕不會多想，只覺得兩人是很要好的朋友。但那天何詩宜帶着林霰出門去看電影“約會”，周碧當時也正好跟朋友在那裏見面，于是便看見了。

她自己也是年輕過的，不會不明白何詩宜眼中的那些神采是怎麽回事。更別提她親眼看到何詩宜在隐蔽處親吻林霰，自然更無懷疑。

那時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人不能留在何詩宜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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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詩宜盡可以喜歡別人，可以談戀愛，但卻絕對不能是個同性戀！

回到酒店，周碧原以為能輕松一下，卻看到了等在這裏的何詩宜。顯然，她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所以特意跑過來阻攔。畢竟是自己手裏調/教出來的女兒，林霰說她不了解何詩宜，周碧卻不這樣認為。

她領着何詩宜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随便坐。”

“你跑到這邊來到底想幹什麽？”何詩宜并不坐下，直接問。

“我已經見過你那位林小姐了。”周碧說。

何詩宜面色大變，“你去見了林霰？你跟她說了什麽？”

“是啊。我知道我來這裏的消息，要不了幾天你就會知道，所以直接去學校找她。”周碧将手包放下，在沙發上坐下來，才施施然道，“放心吧，我沒拿支票侮辱她。”

何詩宜噎了一下。雖然她腦子裏的确是出現過這樣的念頭，但是被周碧這麽點出來，還是讓人不自在。

“我和你爸爸離婚之後，你的身家恐怕比我還要富裕一些。你的林小姐還懷疑我是沖着你手裏那點東西來的呢，就算簽支票也不會有用，我當然不會自取其辱。”周碧說着指了指對面的沙發，“你怎麽不坐下？”

何詩宜只好坐下。

這一瞬間，她甚至有一種時間未曾流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的感覺。

因為剛剛那個場景太自然了，跟從前周碧下班回家，見到她問起課業，說自己打電話給老師問到的情況時簡直一模一樣。

但畢竟是不一樣的，至少現在她不會再被周碧的氣勢壓制住，讷讷無言。何詩宜坐下後，便直視着周碧問，“那你來做什麽？”

“你的膽子變大了。”周碧答非所問，“這也是愛情的力量麽？”

然後不等何詩宜說話，她又道，“我讓林霰離開你。她對你的影響太大，絕不能留在你身邊。”

“就像你以前說過的那樣，不能留下任何弱點？”何詩宜嘲諷的問。

周碧理所當然的點頭，“你應該知道現在是什麽局面，并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這種時候，她留在你身邊，就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很有可能會毀了你。我讓她離開，難道不應該嗎？”

“所以你覺得你在幫我？”何詩宜深呼吸了幾次，才開口，“我謝謝你了，但是周碧，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意思？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是為你好。”何詩宜快要炸了，周碧卻仍舊心平氣和。

這也是母女二人相處時最常見的情況。

周碧的想法，說起來也很簡單。

何詩宜從小到大，這十八年裏都在周碧掌控之中。她早已形成了習慣，所以哪怕是離婚了，周碧也依舊放不下這種掌控。一旦對方做出了不符合她的安排和心意的事情，就忍不住去出手糾正。

在林霰面前不需要說謊，她倒是真的沒有打過那些財産的主意。

畢竟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那些都是何詩宜應得的東西，周碧的性格強勢，如果她覺得那應該是自己的，一開始就不會給何詩宜。既然給了，也沒有拿回去的意思。

何況她本身的處境很微妙，對周家和何家也都沒什麽感情，并不在意誰能夠在那場博弈之中占據上風。倒是那些東西留在何詩宜手裏，為她增加籌碼，并不是壞事。

——雖然何詩宜是個女兒，周碧卻一直是将她當做繼承人來培養的。

她固然嚴厲、苛刻得不像是個母親，在許多方面都有缺失，但也不能否認，正是她的嚴厲要求，才讓何詩宜成長起來。至少比何青松那種放任不管的做法要好很多。

而矛盾的是，正因如此，何詩宜對她的感情才如此複雜。

說她是個不合格的母親吧，她明明也做過很多。說她很合格，恐怕連周碧自己也不敢這樣說。

但她是為了何詩宜好，至少周碧自己這樣認為。

這也正是何詩宜始終不能明白的地方。要麽不管，要麽就管到底，周碧這種只管一部分的做法，讓人完全摸不清她心裏在想什麽，更不知道是該恨、該怨、還是該感激。

但現在不一樣了。

“可我不想要這些好處。”她說。

周碧皺眉，“什麽？”

何詩宜吸了一口氣，有些話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說出來，然而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難。不管周碧到底懂不懂，會不會反省，至少她說出來了，不必再放在心裏耿耿于懷。

她看着周碧，“從小到大，你不管做什麽，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都從來、一次也沒問過我的想法。我喜不喜歡、想不想要，在你看來，是不是一點都不重要？可是對我來說，我喜歡的我想要的我才願意接受，我不想讓別人強加多餘的東西給我！這些道理，你始終不懂。”

“因為你最自私了。你首先想到的永遠都是你自己。哪怕這一次，看樣子是在為我好，其實不過是因為我上次說你不配做母親，你被戳到了痛處，所以就迫不及待的來彌補了。但是你根本不懂我要的究竟是什麽。”

“周碧，我是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思想，會哭會笑會痛。我不是沒有思想，只能任由你擺布的附屬物。”

周碧似乎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臉上閃過一抹動容，然而很快又被愠怒蓋住。

大抵好面子的人，遇到了事情，都不會去反省自己。因為反省意味着自己有錯，而承認自己有錯，是非常有損臉面的。尤其那認錯的對象還是個孩子。

所以不過片刻，周碧就回過神來了。

“那又怎麽樣呢？就算我是你說的那種人好了，”她說，“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而何詩宜也無法回答周碧接下來的那個問題，“何況，我做的一切，難道不是你得到了最大的好處嗎？”

是啊，正因為她總是那個得到了好處的人，所以哪怕這好處根本不是她想要的，但何詩宜還是沒辦法否認周碧是為她好。從小到大，周碧就是用這句話壓着她，讓她根本無法反抗對方的安排。

見她不說話，周碧又道，“你像我，半點都不像你父親。長相也好，脾氣也好，就連這滿身的驕傲都一樣。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讓你走彎路。那些我自己走過了，知道是錯誤的路，你不需要再走一次。我這些安排，全都是為了你好。讓你不至于浪費時間。這些你現在還年輕不懂，但總有感激我的時候。”

還是這樣的一意孤行，何詩宜想。

“但我走的路跟你不一樣。所以那到底是不是彎路，也不是你說了算的。”她最後說，“當我求你，別管我，讓我自己去走，如何？就算真的是錯路彎路，哪怕是懸崖絕壁，摔得頭破血流，我也自己承受。”

這跟林霰異曲同工的一句話惹得周碧微微皺眉，“你是我生下來的，我怎麽可能不管你？”

何詩宜看着她，一時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

她覺得周碧真可笑，也真可憐。抱着她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執念，把自己的一生過成現在這樣，又想來插手她的人生。用簡單的說法，就是兩個人三觀不同，所以，誰也改變不了誰，多說無益。

算了，何詩宜想，她就是這種人，本來也沒指望改變她。說那麽多話，也就是自己痛快痛快嘴巴而已。

母女倆不歡而散。

何詩宜回去時，林霰已經在等她了。

今天何詩宜臨時有事，所以林霰跟趙慧一起去的圖書館。哪知道才坐下沒多久，周碧就找來了。

她跟何詩宜長得實在是太像了。所以林霰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來了，然後主動跟着她離開。也是因為這樣，才沒有驚動別人，就連趙慧都以為那是林霰認識的人。

事出突然，來不及通知何詩宜。最重要的是林霰覺得如果開了口，說不定何詩宜會直接過來，然後跟周碧起沖突，索性決定先自己談談看。可惜，她有想談的心，周碧沒有。

所以最終的結果，就變成了那樣的針鋒相對。

林霰自己離開之後回想，是有些後悔的。當時她被周碧的态度一激，想起何詩宜不止一次控訴過周碧對她的那種無形掌控，所以就忍不住回敬了幾句，結果把場面弄得很糟糕。

也不知道周碧會不會因為生氣而做什麽。

所以回來之後，她當然要跟何詩宜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麽應對。

沒想到何詩宜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她真的沒有為難你？”

林霰微微一愣，就明白何詩宜已經見過周碧了，她笑着道，“說實話，是我不客氣的教訓了她一頓。阿姨的修養不錯，竟然沒有潑我茶水。”

“她不會的。”何詩宜說，“她那個人，臉面和修養比什麽都看得更重要，就是再生氣也不會當面發洩。不過，既然你這麽說，我們可能要防備一下她接下來的手段了。”

“看來你跟她見面的結果也不樂觀？”林霰問。

何詩宜聳肩，“我跟她見了面從來都是火星撞地球。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但我想她可能聽不進去。”

林霰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也別多想。”

何詩宜說，“我早就已經習慣了。只是心裏老還是抱着一點僥幸，覺得她不是那種完全一無是處的母親，所以心裏感覺很複雜。”

“又愛又恨？”林霰問。

何詩宜想了想，笑道，“還真是差不多。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認識你之後，我就明白了，那真的只是我一廂情願。”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你讓我知道了，被人在意、被人喜歡、被人愛着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真的，雖然有很長一段時間裏，何詩宜跟林霰的關系，應該都是她上趕着多些。但不知道為什麽，即使是在那時候，她也并不覺得不安和惶恐。後來林霰的态度逐漸變化，何詩宜才慢慢想明白了，那是因為林霰的态度。

面對自己的接近，她不是像周碧那樣漠然和忽視，而更像是一種縱容和默許。雖然林霰從來沒有說過，但何詩宜感覺到了，所以她心裏才不怕，才敢沿着這條路走下來。

而當她知道了被愛着是一種什麽狀态，自然也就明白不必再對從前的遭遇心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