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修）

一入秋，李惠美就心心念念着一件事，得盡快去趟紅星勞防用品店。

紅星勞防用品店位于四平路的頭上，從李惠美上班的鐵合金廠步行過去，大約要走二十幾分鐘。

四平路的兩邊，房子都又灰又矮，各種了一排銀杏樹。秋風一刮，樹上的黃葉随風飄落，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金燦燦一片。

趁着午間休息的當兒，李惠美沒吃中飯，早早地便趕了去。她走店裏一扇不起眼的側門，進到店後。那裏面，各個辦事的窗口前已經擠滿了人。

李惠美排在4號窗口，在她的前面，有穿藏藍布子的工人，也有燙大波浪、穿寬肩妮子衫的時髦小姐。坐在窗口裏辦事的，是個帶黑框眼鏡的中年婦女。她動作不緊不慢，說話慢條斯理間，偶爾會流露出讓人不快的頤指氣使來。

“來辦什麽業務？”

李惠美好不容易排到了，她往窗口裏遞進一個鼓鼓的厚信封，好聲說道：“彙款。”

“彙到哪裏？”

辦事員頭也不擡，接過信封的同時，從櫃子裏抽出了一張單子。

“那美克星。”

說着，李惠美把寫了收款人賬號的字條塞進窗口。

“現住地址？”

“楊柳北裏18號202室。”

辦事員手裏的筆，飛速地在單子上寫着。李惠美話音剛落不久，她便将其填得滿滿的，從窗口裏塞了出來。

“确認一下，簽字！”

李惠美仔細地核對了收款人一欄的信息，确認無誤後，工整地在空白處簽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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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辦事員在單據上敲了紅印，給李惠美回單的同時，打發她道：“好了，下一個！”

從紅星勞防用品商店出來，李惠美馬不停蹄地往廠裏趕回去。為了不遲到，她自行車蹬得飛快，緊趕慢趕的，終于在打鈴之前，回了車間。

坐李惠美身邊的劉桂花，一見到她，立時湊了過來，小聲對她說道：“食堂有個正式工名額出來了。”

“真的！”李惠美一聽就來勁了，她現在是臨時工，能領的工資才只有正式工的一半，“那，有什麽要求沒？”

“沒什麽要求，只要管食堂的張師傅能同意就行。”

和李惠美不一樣，劉桂花是職工子弟，初一進廠，就是正經八百的正式工了。她和李惠美是好姐妹，知道李惠美家裏人多，經濟負擔重，非常需要這個能轉正的機會。

“張師傅人不錯，也好說話。你呀，趁還沒人知道，趕緊去給他送點禮，應該能成！”

李惠美心裏明鏡似的，劉桂花雖然說不用送貴重禮物，但正式工的名額，又是食堂裏的肥缺，想要這位置的可不止她一人，不下血本，怎麽能成？為此，她記起了李招娣珍藏在櫥櫃裏的那瓶茅臺。她思量着，到張師傅家走關系的時候，除了帶上水果，最好還要把這酒也送去。

下班的鈴聲準時在5點鐘響起，偌大的廠區裏，各個擴音喇叭裏都在播放時興的歌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在廠區門口，李惠美和劉桂花分了手。

天色漸黑，氣溫有些涼，李惠美裹了裹呢子布的藏藍工作衣。她騎着車，先穿過幾條大路，再經過三兩段小道，最後是一個正在改建的民房巷子。大路的邊上，有幾輛販賣白菜的卡車。小道的兩邊，擺滿了菜販，成袋的土豆蘿蔔就堆在道上。民房巷子窗口的晾繩上，挂滿了茄子幹、辣椒幹和黃瓜幹。

李惠美回到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走上黑洞洞的樓道，她打開房門，驀地，眼前的一切即刻光亮起來。

李惠美是最後一個到家的。

廚房裏，不時有鍋鏟敲在鐵鍋裏的聲音傳來。那是李國正在燒晚飯。從外表上看，他是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但實際上，他內裏是個賢惠的那美克星中年婦人。在外人面前，李惠美叫他爸爸，可背地裏，全家都叫他大媽。

“惠美，給我倒杯茶。”

躺在搖椅上和李惠美說話的人，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的年紀。他叫李明，是李惠美的爺爺，已經五百多歲高齡了。他正手握茶杯，聚精會神地聽着收音機裏在播的評書《薛家将》。

李惠美從包裏拿出飯盒後，便立即去把茶倒滿了，端給了李明。

在房間的一個空檔地方，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在嘿咻嘿咻地練啞鈴。她手裏的啞鈴，足足有50kg重。

李國正的菜炒好了，她瞥見李招娣還在擺弄啞鈴，不禁數落她道：“怎麽還在弄那個，快準備吃飯了！”

李招娣“诶”了一聲應道，放下了啞鈴，大步流星地走進廚房，幫着李國正把飯菜拿出來。

李惠美看李國正從廚房出來了，就李招娣一個人在裏面。她快走了幾步，假裝也幫着拿菜的樣子，湊到李招娣邊上，小聲對她說道：“哥，我們單位食堂有個正式工名額，要送禮，你把你那瓶茅臺給我行不？将來我掙了工資，再還你。”

“靠譜嗎？”李招娣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有些擔心酒送了，事情還辦不成。

“劉桂花親戚認識管事的張師傅，她說只要我送了，她那邊再找人敲個邊鼓，事情就有十足的成了！”

“那行！”李招娣支持自己的妹妹道，“酒在櫥櫃裏，什麽時候要用，你自己拿。”

飯菜陸續被拿上了桌。熱滾滾的白菜豆腐湯，清爽鮮嫩的芹菜炒肉絲，酸甜滑嫩的溜肉段，還有紅燒的明太魚段。李明和李招娣的跟前倒了兩小盅白酒，李惠美和李國正在吃飯之前，先喝了兩碗熱湯。

“今年的白菜，可比去年的便宜多了，”吃飯時，李惠美提起了她回來時，沿途看到的販賣白菜卡車上寫的标價，“我們該多囤些，再留些腌酸菜和辣白菜。”

“嗯，”李國正贊同李惠美的話道，“那這個星期天就去把白菜買了吧，趁着天好，趕緊曬了。天氣預報說，下個星期可就要開始下雨了。”

李明和李招娣一向随大流，但凡大媽李國正的話，他們從不反對。誰讓李國正是操持這個家的主心骨呢！李惠美看到他們喝着豆腐湯，以及吃湯裏白菜津津有味的模樣，不由得想起全家人剛來地球時，他們可沒這麽喜歡白菜。

那美克星是太陽系外，銀河系裏的一個貧困星球。為了能拿到移民證，李惠美一家辛苦了好幾代，最後賣房子賣地，才勉強湊到了錢，成功移民到了地球。雖然不像那些財力雄厚的，一到地球就能當個有錢人過舒服日子，甚至被分配的人類身份還特別得寒酸，但相比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飽受戰亂之苦的日子比起來，李惠美一家自覺現在的生活已經舒服多了。

到了星期天，路邊賣大白菜的卡車比往日裏多了許多。一大清早，卡車的邊上就擠滿了買白菜的人。一百斤、二百斤買的都不算多的。像李惠美這樣的四口之家，至少都是四五百斤地買。

買過了白菜後，李國正讓李招娣騎着輛三輪車，其他人在後面推，把買來的白菜一批批地運到了地窖前的空地。地窖前，擡腳落腳間，到處是各家各戶晾曬的大白菜。李國正慶幸來得早，要再晚了，恐怕連半點曬白菜的地兒都沒了。

全家人熱火朝天地忙活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在傍晚前，曬完了所有的白菜。

在晚飯前，李惠美去了趟張師傅家。她拎着李招娣的那瓶茅臺，走到張師傅家樓下時，還買了袋一毛五一斤的紅富士蘋果。

張師傅比李惠美想的還要好說話。對李惠美送的蘋果，他再三拒絕，怎麽都不願意收，但當他一看見茅臺，臉色立時就不一樣了。李惠美看他欣喜之色溢于言表，便再央求了他兩次，張師傅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了下來。并且，他當即就表示，一定會想法把她調到食堂去。聽到張師傅的保證，李惠美終于放下心來，心想李招娣的茅臺總算沒有浪費。

李惠美和張師傅聊的不錯，不知不覺間，談的時間比她預想的長了些。當她從樓上下來時，驚覺自己在上面喝茶談天的當兒，外面竟刮起了大風。

風是往北吹的，李惠美住的楊柳北裏在相反方向。于是，她只能頂着風騎。風越來越大，她的速度不得不慢下來。漸漸的，連車頭都不受她的控制，在狂風裏搖擺得厲害。到了最後，她只能從車上下來，推着車子艱難地在風裏走。

李惠美快走到家樓下時，一股夾雜着沙子的大風猛地橫刮過來，倏地，迷了她的眼睛。她用力揉了揉眼，極力要看清前路，隐約間，她意外地見到一個身材颀長的男人，正站在不遠處，向自己熱情地揮舞雙臂。

風實在太大了，嗚嗚地刮在耳邊，以至于讓李惠美聽不清男人說話的內容。

男人看李惠美駐足不前，便跑了過來。當他走到李惠美跟前，李惠美才看清這人的衣着。只見他穿着藏青色的夾克、寬腿的暗色牛仔褲，腳上的，是進口的耐克白色旅游鞋。他圍了條寬大的灰色圍巾，遮得他的容貌只剩下眼睛。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像一汪平靜的潭水，讓人稍稍一看，就會不自覺地沉入到它的靜谧安寧裏。

“惠美表妹，”男人拉下圍巾，對着李惠美露出了孩子般的爽朗笑容，“不認識我了？我是何啓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