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李明不在家, 收音機也漸漸沉寂下來, 沒有人聽了。

家裏只剩下了李國正、李惠美和何啓弘三人。一下子, 原先鬧哄哄的家冷清了不少。

為了近一步節省開支。李國正決定每天只吃一頓飯。早上起來, 所有人都只喝水來充饑, 最多再含兩片姜片。辛辣的姜味暖了胃, 讓餓挨得也不是那麽難受了。

對門的翠花嬸家新買了臺帶收音機功能的錄音機, “燕舞牌”的,手提式、四個喇叭、大型、雙卡。自從買了這時髦玩意後,翠花嬸便終日将它放在窗臺上。從早到晚, 敞開了窗戶,讓其音量開到最大。仿佛生怕楊柳北裏,還有誰不知道她買了個錄音機似的。

“歡迎大家收聽中華大講堂欄目……”

李惠美即便在廚房水槽上刷牙時, 也能将隔壁錄音機播放出來的內容, 聽得清清楚楚。

“今天我們要給大家講到的成語是,雪上加霜……”

李惠美刷完牙後, 将桌上杯子裏的熱水一飲而盡。不覺得間, 她感到自己空落落的肚子暖合起來。雖然仍有些餓, 但脹着水, 總比完全空着的要好。

喳喳喳……喳喳喳……

李惠美聽見窗外有鳥叫聲, 她好奇地步入陽臺,看見正對着他們家窗戶的樹枝上, 正停了只黑白相間的鳥兒。和煦陽光的照耀下,它拖着條中間寬末端尖的尾巴, 栖息在樹上, 不時地跟随着鳴叫聲,上下翹動。

“你在看什麽?”

冷不防的,何啓弘從屋裏出來,驚地鳥兒飛走了。

“沒什麽,我剛才看見了只像是烏鴉的黑鳥。”李惠美曾在本畫冊上,見到過烏鴉。她覺得剛才的那只鳥和它長得很像。

“可能看錯了吧,”何啓弘知道烏鴉不祥,它如果出現,總不是個好兆頭,“像鹩哥之類的,也和烏鴉挺像,但總歸不是。”

李惠美看時間又有些晚了,忙着收拾了東西出門。何啓弘看她走得急,便把本來要說的話壓了下來,和她約道:“有件事找你,晚上回來時候,我們好好談下。”

李惠美沒做多想,答應了下來。她出門後,何啓弘也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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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出門前,何啓弘和在桌上寫信的李國正打招呼道:“表叔,我出門了。您也別太操心了,錢的事,說不定很快就解決了。”

李國正忙着給那美克星的親戚們寫信借錢,何啓弘對他說的話,耳邊風一樣,他只随口應了聲,便算是回答了。

從得知李招娣被抓進拘留所後,李國正一直在想辦法。他寫信給親戚們借錢,奈何娘家的親戚有錢卻不願意借,婆家的親戚們願意借卻一個賽一個的窮。所有寄出去的信,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任何回信。

何啓弘下樓時,從廚房外陽臺下走過。突然,他聽到頭頂有喳喳的鳥叫聲,他擡頭一看,枝頭上正有只李惠美說的那種黑色鳥兒在叫。

“什麽烏鴉啊,”何啓弘擡頭笑道,“分明是喜鵲來給她報喜了,她還不知道。”

不久前,阿四好不容易又給李惠美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紙煙店裏做店員。說來也巧,這紙煙店的老板,正是前面被捕了的發廊和茶室老板的弟弟。

李惠美一到店裏,紙煙店老板就向她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拿了執照的外星人心理疾病醫生。

“心理疾病?”李惠美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麽一個行當。

“人類會有心理疾病,”紙煙店老板耐心對李惠美解釋道,“外星人也一樣有。并且,占總人口數量的比數還不小呢。有不少來地球後,沒法适應這裏生活的人得了抑郁症,過不了兩年就自殺了。還有的人因為長期受到人類的歧視和排擠,內心的郁結沒能及時調整,演化成了躁狂症,闖了禍,就被移民公司遣送回去了。這樣的例子啊,簡直不勝枚舉。”

聽紙煙店老板這麽一說,李惠美頓時覺得自己的工作,格外有意義起來。

“醫院裏的護士看過麽?你要做的工作,和她們差不多。”

說着,紙煙店老板給李惠美看玻璃櫃後面的地上,有一扇小門。這小門用塊腳墊蓋着,若沒有翻看,常人根本想不到下面竟別有洞天,還藏了個二十來平米的房間。房間裏有張桌子。桌子後,是紙煙店老板給人看病的位置。桌子前的椅子上,坐的通常是他的外星人病人。除了這幾樣外,房間裏還有個診療床。對于一些病得厲害的外星人,紙煙店老板還得給他們開出相應的藥,以此來舒緩他們緊張的神經。

于是,憑着對護士做的工作的記憶,李惠美被簡單地培訓了番後,就倉促上崗了。

紙煙店老板的診所裏,統共就紙煙店老板一個醫生和李惠美一個護士。

平日裏,李惠美一開門,陸陸續續地就會有外星人來看病了。

李惠美會按照先後次序,依次讓他們到底下的房間,找紙煙店老板尋求治療。

等着看病的人,李惠美就安排他們在門口排隊。看完病的人上來後,李惠美還根據他們拿的方子,在明着是小商品櫃,其實是藥品櫃的裏面,給他們抓藥。

有的時候,生意很好,來找老板看病的人能排上十多米的距離。每當這時候,都會引起路人疑惑的目光。他們不明白,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紙煙店,怎麽會有人為了買東西,排那麽長的隊伍。

李惠美每天的工作大都忙忙碌碌的,難得空閑的時候,她還會幫紙煙店老板做下店裏的清潔工作。

在一個玻璃櫃裏,李惠美被擺在其中的一個人像所吸引了。她好奇地上下打量它。

只見這人像,丹鳳眼,卧蟬眉,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他身着綠錦戰袍,戴綠色頭巾,一手扶着胸前長髯,一手拿了柄青龍偃月刀。

“這是關公,關二爺,”紙煙店老板看李惠美對人像很感興趣,便向她講解道,“地球人很信他,我也信。只要心誠,有求必應。”

李惠美看紙煙店老板說得肯定,立時也對關二爺崇敬深信不已。自此後,店裏一旦沒人了,她便會跑去仔細地擦拭供着關二爺桌上的浮塵。再之後,她會學着紙煙店老板的樣子,給關二爺上香。上香的時候,她無不是誠心禱告,念念有詞。

“求關二爺保佑,”李惠美總是這樣念道,“讓我們家能盡快有錢贖回我哥,讓我們家能盡快有錢交改建費。”

一眨眼,李惠美在紙煙店做了小半個月了。

這天,也就是“何啓弘約李惠美晚上有話說的”這日,到了下午,李惠美一如既往地去給附近的國營飯店打碗馄饨給老板。由于生意太好,紙煙店老板的中飯總是要放在下午吃。

回來時,李惠美驀地又見到了孫德興的身影。她見他隐蔽在暗處,正在悄悄地注視着她工作的那個紙煙店。在孫德興的邊上,她還看到了幾張熟悉面孔,全是那幾次在派出所裏見到的。

“你們又在抓人?”李惠美故作不懂事地靠近孫德興,一臉無辜樣地問他道。

孫德興被冷不防的、不知哪裏蹦出來的李惠美吓了一跳。

“你住在附近?”孫德興瞥見了李惠美端着馄饨。他不忘盯着紙煙店,在和李惠美說話的功夫,不時地又往店那邊看去。

李惠美先是點頭回答了孫德興的問題,又接着問他道:“那個紙煙店有問題?”

“嗯,”孫德興遲遲沒把視線轉到李惠美這邊來,他的注意力,全在紙煙店上,“這家店可能涉嫌買賣毒/品,容留他人吸毒。有人舉報到那兒買東西的人,出來時,神色極其不正常。”

“那,要判刑嗎?”

“如果是真的,當然要判了。”

“對了,”李惠美又想起了之前的那兩個老板,她順便一起問孫德興道,“之前那個涉嫌賣/淫/嫖/娼的和聚衆賭/博的,也要判嗎?”

“他們不用,最多拘留十五天。”

“哦,那這個也該是差不多吧?”

“怎麽可能!”孫德興被李惠美的正經語氣逗樂了。在他看來,李惠美或許是真的不懂。

“像他這種藏/毒販/毒的,”孫德興繼續說道,“只要定了罪,那死刑就一準兒沒跑了。”

李惠美聽到死刑兩字,頭皮立時被震地嗡了一聲。她兩手發軟,差點打翻了手裏的馄饨。

“不行!我得救他!”李惠美在心裏發誓道。她覺得紙煙店老板是好人,不該枉死在地球上。

李惠美知道孫德興随時都可能沖進紙煙店,算起來,留給她的時間可不多了。

紙煙店已經被公安們團團圍住,任何人逃出來是不可能了。每個出來的人,立時就會落入已經為他們準備好的大口袋裏。

李惠美決意想出個法子來,能讓紙煙店店老板,在公安們的眼皮子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忽然,李惠美記起了李招娣的那扇随意門來。與此同時,一個看來可行的辦法,在李惠美的腦子裏形成了。

好在紙煙店離家不遠,李惠美當即就往回跑去。她端着的馄饨被随手放在路邊,店裏的皮包,她也不在乎了,反正那裏面也沒有錢。

一到家,李惠美直沖陽臺,背了随意門就往外跑。

李國正看她風風火火的,問她出什麽事了。李惠美這時已經跑出了門外,壓根兒沒聽見李國正問話的內容。她只用一陣響亮的關門聲,就算是給李國正的答複了。

背着随意門穿過葡萄架時,李惠美和宋大媽剛巧打了個照面。宋大媽上來就拉着李惠美問改建費的事。李惠美執拗不過她,便假意給宋大媽指了個方向,引她往那邊瞧。接着,趁着宋大媽扭頭的功夫,李惠美火速鑽入了随意門。等宋大媽再回頭時,李惠美已經連門帶人全不見了。

跑回紙煙店時,紙煙店外已經圍了好多看熱鬧的人。

孫德興在勒令地墊下面的人出來。李惠美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包括那些來看病的人,大家已經全藏進地下面去了。

挨着紙煙店的一邊,有家公共澡堂子。李惠美看中了那裏。趁着門口賣票的大媽還沒注意到,她徑直将門背了進去。

在标着男浴的門邊上,李惠美把随意門裝了上去。

打開随意門,穿過一條條曲折巷道,李惠美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了紙煙店老板他們。果然就像她想的那樣,這些人正一臉驚恐地躲在地下,寄期望于能有奇跡發生。

所有人離開前,李惠美留心了下孫德興他們在上面的聲音。

“算了,你去找人來,直接把這門卸了!”

李惠美一聽孫德興的話,立時暗暗慶幸自己做了個對的決定。在他們那些公安沖下來前,她總算是把所有人都轉移了。

從靠在男浴室的随意門中出來,大難不死的紙煙店老板,帶領着他的病患們,各買了套或花、或方格子的棉布料睡衣。換上睡衣後,他們走出澡堂。在靠近楊柳北裏一代,穿着睡衣滿大街逛的人到處都是。因此,這些腳踩拖鞋,身穿睡衣的外星人們不但沒顯得過于出衆,反倒因為自身平民的裝束,而很輕易地就融入到了人群之中。

孫德興還在聚精會神地盯着地墊下的門時,他不知道,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那些他要抓捕的人們早已經踩着拖鞋,穿着各色睡衣,溜之大吉了。

回到家,還沒等李惠美上樓,何啓弘便先到樓下來等着她了。

“走,”何啓弘對李惠美笑說道,“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一個,你一定猜不到的好東西。”

何啓弘笑得神神秘秘的,非要給李惠美賣個關子。

何啓弘把李惠美帶到了廠子後面的商業街上。這裏有不少鋪子是屬于鐵合金廠的資産。之前,李惠美一直想讓周會計給她的一個鋪子,也在其中。

“這裏租掉了?”李惠美看到自己心儀鋪子上“待租”的字條已經被撕下,心理不免有些遺憾。

“不,”李國正從口袋裏掏出兩頁紙來,在遞給李惠美看的同時說道,“它已經賣掉了。”

李惠美看何啓弘臉上挂着玩味的笑容,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回問道:“難道?是我?”

“好好看看吧,”何啓弘讓李惠美看清紙張上标着所有人的一欄,“你已經是它的主人了。

“等等,”李惠美突然看到何啓弘帶着表的手腕空了,“你的表呢?”

“那個我已經帶得太久,”何啓弘不想李惠美有心理負擔,故作不在乎的口吻說道,“早就不想要了。”

李惠美說不上話了。她一想到何啓弘因為自己而失去了祖傳的手表,心裏便不由得産生了一絲愧疚之情。

“我也不是白給你的,”何啓弘最不想的,就是讓李惠美覺得欠自己了,他繼續對李惠美說道,“我已經從食堂辭職了。這個小店,我們兩個一起做,怎麽樣?”

李惠美頭點得跟撥浪鼓似的,她拍着胸口向何啓弘保證道:“放心吧,這種生意,不說非要發財了,起碼一些小賺頭之類的,還是肯定能做到的。”

何啓弘還告訴李惠美,說他賣表的錢還留了部分下來,想給表叔李國正,讓他把改建的錢也全交幹淨。

李國正收了何啓弘的錢時,非要給他寫張借條。何啓弘怎麽都不願意,最後逼急了,他只得說一句:“房子我也有份,這錢啊,本來也該是我出的。”

就這麽的,足足拖了一個多月的改建費,終于交上了。李國正再又開始專心憂愁李招娣的事了。算起來,李招娣在拘留所裏,已經待了快一個月了。

這天,李惠美從郵局領回了兩個包裹。

第一個包裹的收件人,是李惠美自己。一進屋,她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裹打開了。有一封信,是跟着包裹一起寄來的。李惠美拆包裹的同時,簡略地看了眼那信上的內容。

寄信人是紙煙店老板。在信裏,他向李惠美誠摯地感謝了她對自己的幫助。同時,他也還寫到了自己的近況,說他已經到了另一個城市,又重開了個診所,繼續為那些有心理疾病的外星人們提供幫助。在信的最後,他用一段加強了語氣的話,對李惠美說道:“包裹裏,是我送你的禮物,希望你能喜歡!”

信看道這兒,李惠美手邊的包裹也拆得差不多了。包裹裏是一個長方形的紙殼箱。打開紙殼箱,裏面塞滿了以防碰碎盒內東西,希望能起到防震作用的報紙團。而在這些報紙團的下面,被穩穩當當地放着的、竟就是那個李惠美在店裏時,每日格外重點拜祭的關二爺像。

李國正對寄給李惠美的關二爺相,不明就裏。他只瞥了一眼,就又開始專心地拆另一個包裹了。這包裹格外得大,同時也附了封信。于是,李國正拆信,李惠美繼續拆包裹。

包裹被打開了,立時的,一股鹹濕的海風味兒從中迎面撲來。在包裹裏裝的,是一條條的鹹魚、鹹八爪魚、鹹目魚蛋等。李惠美看這些看得一頭霧水,想不通什麽人會給他們寄這個。

這時,李國正手裏的信也拆開了。信封鼓鼓囊囊的,裝的大多是錢。他清點了下錢數,驚奇地發現其數目竟然剛好夠付李招娣的賠償金。

“大媽,”李惠美先一步認出信上的筆跡,“這是爺爺寄給我們的。”

自那次李惠美寄信給李明後,李明已經杳無音訊許久了。直到這天收到他的來信,李惠美和李國正才知道了他的去向。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很幸運的,我搭上了一條開往大西洋的捕魚船。雖然海上的生活很艱苦,但能拿到的工錢也要比陸地上的多。或許是有你們在家為我祈禱的緣故,這次出航,我們的運氣格外好,捕到了許多想都不敢想的珍貴魚種。再過十幾天,我就會回來了。每每想起回到家,就能見到你們,我的心就……

就在距離楊柳北裏上千公裏外的海面上。有一條漁船,搖擺在風浪之間。李明緊緊地拉着纜繩,艱難地挪步到甲板上。憑着超長年歲所帶來的經驗,他看了看天色,預估到将會有一場大暴雨來臨。為了不讓他們的小船在大浪中傾覆,李明趕忙沖着甲板上的水手大喊道:“快落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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