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在人類的衆多刊物裏, 《科幻小說》絕對是特別不起眼的一本。只在李惠美生活的城市裏有賣, 發行量勉強足夠維持經營。

在外星人的衆多刊物裏, 《人類趣聞》是個瀕臨倒閉的老牌雜志社。它現在全部的業務, 萎縮地就剩下李惠美住的城市的那個代表處了。這雜志在太陽系的銷量極差, 只能靠通過抹黑人類, 報道些人類的奇聞詭事, 來争取在地球打工的底層外星人的青睐。

本來,這兩本不起眼的雜志,是永遠也不會産生競争關系的。甚至, 它們都不會知道對方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一個外星人甲某與一個人類乙某成為了好朋友。自此,《科幻小說》與《人類趣聞》的命運開始有了交接, 開始互相影響了。

首先, 是人類乙某看到了外星人甲某訂閱的《人類趣聞》。他翻閱過《人類趣聞》後,覺得裏面的內容, 比他原來訂的《科幻小說》更加有趣, 更加勁爆。于是, 他不再訂閱《科幻小說》, 改成和甲某一起, 訂閱《人類趣聞》。

不但這樣,人類乙某不僅自己訂, 還到處對別人說《人類趣聞》是如何得好看。于是,人傳人。訂閱《人類趣聞》的人越來越多, 而《科幻小說》的訂閱者就越來越少了。

《科幻小說》的主編見自己的雜志賣得越來越少。為了挽回銷量, 他做了番市場調查,發現了正和自己形成競争關系的《人類趣聞》。

買《科幻小說》和《人類趣聞》的人,多是窮到只訂得起一本雜志、怎麽都訂不了第二本雜志的窮鬼。因此,買了其中的一本,勢必另一本,就肯定買不起了。

《科幻小說》明白這個道理。于是,它便開始大幅地降價、月刊改周刊,高額酬金征集書稿,想以此來搶占市場。

《科幻小說》的辦法,果然有效。外星人甲某開始覺得《科幻小說》比《人類趣聞》好。他不但自己訂,還在自己的外星人親友裏大肆宣傳。于是,訂《科幻小說》的外星人也就越來越多起來。

《人類趣聞》自然不會束手待斃,為了把被《科幻小說》搶走的客戶抓回來,于是,它降價的幅度比《科幻小說》還要大。它不但近一步改周刊為日刊,還開出了比《科幻小說》所給的還要高的稿酬。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科幻小說》和《人力趣聞》明裏暗裏的争鬥越來越火熱化。直至後來,甚至已經到了不計一切代價、勢要争個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作為兩家競争的直接受益者,李惠美、何啓弘和李招娣,對發生在他們頭頂的大事,沒有任何察覺,也絲毫不在乎。他們只管自己能拿到稿費,盡快存夠錢買電視機。

有一天,宋大媽突然上門來,告訴他們李明被抓進派出所拘留了。

李國正趕忙帶着三個孩子,到派出所領人。在辦手續時,警察告訴他們,今天是拘留李明的最後一天,讓他們只要等着李明出來就行了。

“他是因為什麽被抓起來的?”李國正感到奇怪。出格的事,李明向來是不敢做的。怎麽這一回,竟主動犯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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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一個女人,在本市标志性建築江北大橋上亂塗亂畫,”警察從文件裏拿出張罪證來,“你們看,這是在逮捕他們時,拍下來的照片。”

大家齊齊地湊上前去看照片。只見那上面,牛鮮花和李明正用一桶紅漆,在江北大橋上畫畫。他們畫的是一條紅龍。乍一看,好似紅龍盤着橋面的邊,煞是壯觀,

“那牛鮮花呢?”李國正一早就預感到,李明犯事,十之八九和那個牛鮮花有關。

“剛剛被他們家人領走,”警察拿出一份文件來,讓李國正在上面簽字,“你們也是,簽好字,就能帶人走了。回去以後,要好好教育他。那些公共建築都是屬于國家的,不能亂塗亂畫。”

到這裏,大家終于知道了。原來李明留字條給他們的當晚,他就被逮捕了。這些天裏,他哪兒都沒去,全在拘留所裏。而今天。剛好是他被放出來的日子。

李明覺得給家人帶來了麻煩,心裏怪不好意思的。他出來時,沒為自己辯解什麽,只讪讪地笑着。李國正和幾個孫子輩的孩子,倒也沒怪他,知道他好面子,一路上,一個勁兒地将話題往別處引,只字不提他被拘留的事。

李國正想勸李明別和牛鮮花一起了,但話到嘴邊,也不知怎麽,就變成了另一句。

“那個牛鮮花什麽時候有空,就讓她到家裏來吃飯吧!”

這話一出口,不光是其他人,就連李明都感到吃驚。全家人都知道,李國正并不喜歡牛鮮花。其實李國正到現在,仍然不喜歡她,只不過,她覺得讓李明老年過得更舒心些,比什麽都重要。

“他還能再活幾年啊,”李國正在心裏喃喃道,“最多200年不到了。反正,他想做什麽,就支持他去做吧!”

小豬儲蓄罐裏的錢,眼看着就要滿了。李惠美算了一下,再有2000塊錢,她就能擁有一臺熊貓牌的電視機了。她給何啓弘和李招娣鼓勁兒,讓他們再接再厲。

在他們決定用賺稿費來買電視機後,《人類趣聞》和《科幻小說》征稿的酬金又漲過幾次。由于兩個雜志社的稿酬實在高得離譜,這讓李惠美他們不得不擔心,這樣的好事随時會結束。因此,他們一致決定,要抓緊時間,盡快存到買電視機的錢。

“眼下是最後的沖刺階段了,”李惠美給何啓弘和李招娣做動員道,“幹脆一鼓作氣,把剩下的錢賺到手。”

何啓弘和李招娣睡眼惺忪地看着李惠美。他們已經有好幾天沒睡個安穩覺了。這些日子,他們幾乎全天都在寫,連床的邊都沒沾上過。如果困得實在不行了,他們就趴桌上小憩一會兒。但凡稍微清醒些了,他們立時就會繼續奮筆疾書下去。

有的時候,遇到故事情節編不下去,李招娣就會揪自己的頭發。她本來頭發就少,70多歲蒼老的老太婆,頭發數起來,都是用根來做計量單位的。可即便是這樣珍貴的頭發,為了能找到靈感,也幾乎被她抓掉了一大半。

相比起來,何啓弘遇上瓶頸時,比李招娣還可憐。因為他前不久被剃光了頭。眼下,根本沒有什麽頭發能讓他拽。沒有辦法,當他苦思情節時,便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用額頭撞桌子。

李惠美雖然不寫小說,但同樣不比何啓弘和李招娣輕松。因為那兩人都是急趕着時間寫的,所以稿件裏的字個個都花得不像樣。這樣的書稿,哪怕寫得再好,出版社看不懂,也不能收啊。于是,謄錄的工作就落到了李惠美的身上。

就這樣,三人分工明确地日夜奮戰着。

何啓弘依舊執着地寫着他幻想出來的恐怖外星人。在他的故事裏,外星人不是吃人的怪物,就是企圖占領地球的陰謀家。雖然在最初的戰鬥中,外星人總是占盡上風,但到最後,一定會有善良英勇的人類将其打敗。何啓弘寫的每個故事,都是按照這個套路來的,次次過稿,屢試不爽。

而李招娣投給《人類趣聞》的,就是另一種故事了。在李招娣的故事裏,人類要麽是專吃外星人的惡魔,要麽是企圖一統宇宙的大□□者。在故事的開始,弱小的外星人受盡了強大地球人的摧殘,到了故事的後半段,外星人會領悟到不能再這麽被欺負下去,他們奮起反抗,最後終于逃離了人類的魔爪。跟何啓弘一樣,李招娣用這同一種套路,寫出了各種不同的故事來。

終于,在他們的齊心努力下,小豬儲蓄罐裏的錢總算滿了。

将小豬儲蓄罐裏的錢倒出來,李惠美、何啓弘和李招娣,三人各數了一遍。都确認了有1萬塊錢後,他們便直奔市中心的百貨商店了。

他們去買電視機時,正值炎熱的下午。百貨公司裏,各個樓層吊扇的檔位都開到最大。熱風從扇片裏被“呼呼”地吹下來,不但沒讓人感到涼爽,反到越來越讓人覺得悶熱不堪了。

李惠美、何啓弘和李招娣并排站在電視機櫃前。他們的視線全都集中在貨架上的一臺熊貓牌電視機上。

“同志,我要買那臺電視機。”

沖着正打瞌睡的營業員,李惠美大聲喊道。

口袋裏揣着1萬塊錢的李惠美,突然找到了當大款的感覺。

“買這個?”營業員不屑地瞥了李惠美他們三人一眼,接着,她用格外嫌棄的語氣對他們說道,“要有電視票,沒電視票不能買。”

“電視票?”

李惠美還是第一次聽說買電視機也要票。她看李招娣和何啓弘,他們也是一臉頭次聽說的樣子。

“你們沒有電視票?”營業員開始不耐煩地趕人了,“沒電視票買什麽電視,快走吧,別靠在這裏,耽誤我時間。”

眼看着買電視機無望,李惠美他們也只好離開了。當從百貨公司出來時,這三人無不是垂頭喪氣的。

“電視機票要在哪裏弄啊?”李惠美不死心,還是想再努力看看。

“應該都是單位分的,”何啓弘推測道,“而且都是那種大型的國營單位。”

“這樣啊,”李惠美想起自己和何啓弘現在都是個體戶了,“那看來我們兩個是沒希望了。”

剎那間,李惠美、何啓弘和李招娣想看電視的美夢徹底破碎了。三人頓時覺得疲累不堪,近些日子來的幸苦一下子全湧了上來,壓得他們連路都走不動。

“你們是不是想要電視機票?”冷不防的,一個陌生男人在他們邊上說道。

李惠美他們轉頭一看,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他們的身邊多出了個圓臉圓身,嘴上有兩撇小胡子的男人。

“我有電視票,可以賣給你們,只要8000塊錢。”胡子圓臉男對李惠美他們開門見山地說道。

李惠美、何啓弘和李招娣,三人兩兩對視。他們都搞不清胡子圓臉男說話的真假。

“怎麽樣?考慮考慮吧!”胡子圓臉男說着,還從褲兜裏掏出了張紅色的小票來。

李惠美、何啓弘和李招娣都湊近了看,只見紅色票上蓋着二鋼廠的紅章。紅章下,是漆黑清晰的印刷體字—電視機票。

“是真的?”李惠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心裏突然又燃起了希望。

“有了這票,就能有電視機了!”李惠美不禁激動地嘆道。

李招娣和何啓弘雖然也高興,但終究比李惠美要謹慎些。

“我們可以驗一下真假嗎?”何啓弘向胡子圓臉男提出要求道,“我們要給樓上的營業員看,如果她承認,我們就相信。”

“好!”胡子圓臉男沒半刻猶豫,當場就答應下來了。

看胡子圓臉男答應得痛快,李惠美他們三人,又多相信了他幾分。

“票給你們,”胡子圓臉男将票塞給李招娣,“你們盡管讓營業員驗,确認了是真的,你們再來付我錢就好了。”

李招娣拿了票,又和李惠美、何啓弘左右對視了下。他們都沒想到,胡子圓臉男竟然這麽相信他們。不禁的,他們對胡子圓臉又多了一些好感。

營業員看過李招娣拿來的電視機票後,沒任何猶豫,當場就判定它是真的。

“那不就是說,”李惠美小聲對何啓弘和李招娣說道,“我們花了8000塊錢,買了1萬塊錢的電視機?”

李招娣和何啓弘頻頻點頭,和李惠美一樣,他們也都在慶幸撿了這麽大的便宜。甚至,三人都已經在盤算該怎麽花多出來的那2000塊錢了。

胡子圓臉男接過8000塊錢後,既沒有數錢,也沒有驗錢的真假。他很爽氣地對李惠美他們三人說道:“我相信你們!”

說罷,胡子圓臉男将錢揣進兜裏,向李惠美他們揮了揮手作告別,就離開了。

“哎,我們剛才還懷疑他呢!”想到這裏,何啓弘不禁羞愧地臉紅起來。

營業員收了電視機票後,問李惠美他們道:“要哪臺?”

“熊貓牌的!”李惠美伸手指了指架上的一臺14寸電視機。

““那行,””營業員一面把電視機拿下來,一面說道,“一萬塊錢。”

“什麽?不是已經給過你票了嗎?”

“票是票,錢是錢,”營業員早看出李惠美他們是窮鬼了,當即,她又将電視機推了架子上,“要是沒錢,就等有錢再來!”

說罷,營業員将收起來的電視機票又扔了出來。她回到椅子上坐着,不再搭理李惠美他們。

“不好,我們又上當了!”李招娣氣急敗壞地掉頭就往樓下跑,何啓弘跟着跑在她後面。

李惠美收起了電視票後,也跟着他們跑下了樓。

百貨大樓外面,只三三兩兩的幾個行人。偌大的街道上,看不見半點胡子圓臉男的影子。

“看來我們,”何啓弘無奈地坐在了路邊,“真得又受騙了。”

李招娣不甘心,又在百貨公司裏轉了幾圈。她東翻西找的,折騰了好一會兒,直到她将沿街的幾個店鋪全找遍了,都沒看到那個胡子圓臉男後,才不得不放棄。

李招娣坐回到李惠美和何啓弘身邊,接過他們遞來的冰棍和橘子汽水。她又累又渴,大嘴一張,半根冰棍就被她咔嚓咔嚓地吃下去了。在咕嘟咕嘟地喝下大半瓶汽水後,李招娣頓時覺得心裏舒坦了許多。

夏日炎炎,知了鳴叫個不停。李惠美擡頭,想找它們的身影。樹上的枝葉,青翠茂密。她看不見知了。蔥茏的綠蔭覆蓋下來,讓她産生了種錯覺,仿佛一切的綠蔭都有了生命。在微風拂動下,正發出鳴叫的說不定是它們。

“反正,我們還剩下2000元,”何啓弘安慰李惠美和李招娣道,“也有了一張真的電視機票。大不了,再重新開始存嘛!”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李招娣不得不接受了現實。

李惠美嘆了口氣道:“還有8000塊錢,也不知道要存多久啊!”

三人騎車回家,剛進楊柳北裏,他們就見到前面垂頭喪氣地走着一個人。從背影上,他們認出了是李明。

“牛鮮花今天來吃飯嗎?”何啓弘關心地問李明道。前天李國正曾說過,讓李明今天請牛鮮花來吃飯。

“是啊,難道她沒空?”李惠美看李明沒精打采的,就知道牛鮮花肯定是不來了。她有些為李明難過。今天出門時,她看見李明精心打扮了番,顯然是對晚上的飯期待已久了。

“算了,”李招娣拍了拍李明的肩膀道,“還會有機會的。”

“機會,”李明長嘆了口氣,故作輕松地說道,“不會再有了。”

“為什麽?”三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她出家,做尼姑了……”

李明悠悠地往前走着。在他身後,李惠美他們都驚地愣在原地。只見三人皆張大了嘴,霎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李明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麽牛鮮花最近行事異常了。原來,她早有了出家的打算。于是,在當尼姑前,她讓自己陪着把俗世裏的最後一些事了了。她賣掉了所有身外物,把喜歡吃的東西全吃了一遍。最後,完成了她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在江北大橋上畫畫。

暮色降臨,随着暗下來的天色,空氣裏多了絲清爽的涼風。

李國正搬了張折疊四方桌到露臺,他打算晚飯,就在這上面吃了。

“都先上樓吃飯吧!”

當李國正下來叫幾個孩子和李明時,發現他們都無精打采的。

樓頂的露臺,已經被李國正跟樓裏的其他主婦收拾出來了。他們不但掃淨了上面的灰塵,還從自家裏搬來了許多花草作裝飾。

坐在這裏吃飯,涼風習習的。既可以俯瞰整個楊柳北裏,又可以看見遠處的江北大橋。若是再站起來,踮着腳來向更遠處遙望,更可以望見波瀾壯闊的桃花江。

不光是李惠美家,樓裏的好幾戶人家都搬了桌子上來,改在露臺上吃晚飯。

起初,不光是李惠美等三個孫子輩,就連李明,都是一臉喪氣,無精打采的。可吃了幾口小菜,喝了幾口冰鎮過的啤酒後,晚風一吹,大家聞到了一股來自夏日的、特有的青草香味。不覺得間,心曠神怡,所有人老是念念不忘的那些難過事,也就漸漸随風而散了。再幾口甜爽西瓜和綠豆湯下肚後,一切的煩惱,竟完全在家人間三言兩語的閑談中,消失無蹤了。

李明心裏不再念着牛鮮花。李惠美和李招娣互相鼓勁,争取能盡早再存到買電視機的錢。至于何啓弘,他終于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寫小說。

幾天後,何啓弘和李招娣又收到了《科幻小說》和《人類趣聞》的來信。他們都憋着勁,打算再寫稿,繼續賺稿酬買電視機呢!李惠美興奮地和他們湊在一起,看上一回的稿子賺了多少錢。

出乎他們三人的意料,兩個信封裏,都沒有錢,只各塞了封給何啓弘和李招娣的信。

《科幻小說》的來信,是這樣寫的:本雜志因經營不善、債臺高築,現決定正式停刊,不再征求任何稿件。

而《人類趣聞》的來信,則是這樣的:本刊物,因被舉報內容過于低俗,現徹底停刊,準備接受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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