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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兆眯眼看去,只見大殿盡頭一個人緩緩走來,待走近了一些,文武百官都是嘩然,因為那人身上穿的竟然一身宮裏的宦官衣裳,面上倒是不疾不徐,甚至帶着幾分笑意似的。
“陛下大行,辦得如此匆忙,各地官員都來不及進京送行,怎的就辦上登基大典了?”長青輕聲道,“直隸總督宋大人,新任兩江總督戚大人,輔國公,鎮國公,幾位大人正在殿外求見。”
張兆臉色微微一變,随即心頭一沉,直隸總督宋寧主理京畿,山東,河南,河北等地軍務,是一等一的封疆大吏,也是他的妹婿,他這些天算到了太子算到了百官,愣是沒算到他也會來插上一腳,更別提他之後的那些人,也是個頂個手握兵權的主兒。
長青剛剛通報完,以宋寧為首的一行人就走了進來,張兆臉色陰晴不定地瞧着宋寧,似乎想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宋寧看這個舅兄的臉色慣了,本能地有些發憷,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麽,強自鎮定下來,還笑了笑。
“我來時路過京畿大營,裏頭人都走空了三分之二,追了一天一夜才把大軍追回來,張兆,你好大的膽子,這是要逼宮啊!”
文武百官一陣嘩然,正在這時,輔國公和氣地笑了笑,“想必諸位大人也是被這厮給脅迫了,諸位大人還請放心,我們已經派人去保護你們的家人老小,這會兒大約已經安全了。”
張兆臉色陰沉地被帶了下去,張鵬似乎想要叫罵,被一個手刀砍在後脖頸,張賢妃嘶聲尖叫,頭上的珠翠散了一地,還是抵不過,被拖了下去,只剩下一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四皇子。
長青和宋寧錯開一個身位,見宋寧滿臉興奮似乎還想說些什麽的模樣,頓了頓,低聲恭謹道:“宋大人,四皇子的事情,當由殿下回來之後再行處置。”
宋寧陡然反應過來,即便是犯了謀反大罪,為人臣子的也沒有替主子做決定的道理,他背心一陣冷汗,立刻閉口不言了,輔國公讓人把四皇子帶了下去,仍舊安置在從前住處。
京畿大營的人接手了皇城守備,自然發覺了五城兵馬司人去地空,再一查探,人竟然都在宮裏,還有半數成了屍體橫在東宮,等在南園找到了太子妃和寧骁侯一行的時候,衆人就不得不佩服張家的大膽了,這步棋其實下得頗妙,下成了自然能牽制西北十五萬兵力,然而沒想到寧骁侯不去破局,反倒砸了棋盤。
寶兒醒過來的時候,長青正在給她擦臉,浸了溫水的帕子輕柔抹開她額角傷口邊緣處的藥膏,換了三個太醫,都說脈象平穩,然而人就是生生昏睡了四天五夜,下巴瘦得見尖。
帕子撫上已經結痂的傷口,寶兒的睫毛輕輕地顫了一下,不多時就睜開了,長青愣了一下,連忙輕聲問道:“醒了,餓不餓?”
寶兒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良久,癟了癟嘴,拖着哭腔說道:“窩要撒思……”
長青疑心寶兒沒睡醒,因為她偶爾說夢話時,就是這樣軟乎乎像是在撒嬌的調子,他知道這是江南的方言俚語,但是他聽不懂,只好耐心道,“你說什麽?你要什麽?”
“窩要撒思。”寶兒的眼睛裏浮現出一層水霧,目光裏滿是陌生的警惕和難耐的渴望,長青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臉色微微地沉了下來。
正在這時,一個小宮女端着水盆進來,長青頭也沒回,說道:“叫小松子讓柳太醫過來一趟,你去尋個會南方方言的宮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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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小宮女沒有一點遲疑,恭恭敬敬地低着頭出去了,寶兒裹在被褥裏,似乎是清醒了一點了,眨了眨水霧迷離的眼睛看着長青,小聲地嘀咕道:“有噶噶好看的……”
長青沒說話,看着寶兒,對上那雙黑亮的大眼睛,眉頭微微擰起,寧骁侯說寶兒是忠心護主,想為太子妃引開追兵才傷成這樣,他不信,第一她沒這個忠心,第二她沒這個膽子,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但是沒說。
柳太醫很快就來了,身後還跟着幾個一起蹭過來的太醫同僚,畢竟誰都知道現在京畿大營接管皇城,玉玺高懸只等太子歸京,太子一回來,自然要論功行賞,沒見就連朝中幾位重臣,對着趙掌印都眉開眼笑的嗎?
不曾想寶兒一見柳太醫,眼睛頓時瞪得滾圓,像是被吓到了,哭腔連連地往被褥裏鑽,嘴裏叫着不清不楚的話,長青蹙眉看向柳太醫,柳太醫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這,老朽還是出去吧。”
寶兒鬧騰得厲害,一眼看着簡直像是傻了,經過幾位太醫聯合診斷,結果也沒好到哪裏去,說是因為頭部受到了外物的刺激,她把很多事情選擇性地忘掉了,一般這種情況只是一時,然而有人的一時是幾個月,有人是十幾年。
不管怎麽說,人沒事就好,長青送走太醫,按了按太陽穴,小宮女找來的宮人也到了,是個上了年紀的嬷嬷,因為被先帝幸過,沒得位分也出不了宮,對着床榻上鼓起的小包兒溫言細語問了半天,呵呵地笑了。
“她一醒就一直在說這句話,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長青有些急,連忙詢問道:“有勞嬷嬷,幫我問她是不是餓了?”
“我要撒思……”寶兒發出一聲哀鳴,然而就是窩在被褥裏不肯動,長青擔心地看向她。
嬷嬷一開口,是流利的官話,“大人,這丫頭是憋着想方便,你又一直在這兒,她說了好幾遍,是想讓你出去。”
長青愣了,反應過來,白皙的臉龐上染了一抹紅色,看一眼床榻上鼓起的小包,他幾乎是有些踉跄地推門出去了。
方便完,寶兒長出一口氣,才有工夫打量起周圍來,她不認識這是什麽地方,扭頭對嬷嬷說道:“婆婆,窩爹娘哪個去咯?這開哪個地方哦?”
嬷嬷試探着說道:“閨娘,多大咯?”
寶兒眨了眨眼睛,想都沒想,大聲回答道:“拾五歲咯!前個剛鍋的生辰捏!”
長青知道,寶兒是十六歲進的宮,在尋常人家,十六歲已經是定親的年紀,但她嬌寵着長大,親事上就挑剔了些,不曾想朝廷已經在她家鄉遴選過宮人,不到十年又是一場,只得進宮。
現下她忘記了進宮的日子,只記得自己十五歲,雲英未嫁,受盡寵愛,反倒讓人有些心酸起來了。
寶兒有些拘謹地看了長青一眼,又看了長青,總覺得這個好看的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讓她不由自主地斯文了起來,可是她已經餓了四天四夜,見了吃食壓根把持不住,只好委委屈屈地吃一口,偷瞧一口這人,怕在他眼裏看到輕視的神色。
“太醫說你剛醒,最好用白粥養胃,過幾天你想吃什麽,我都給你做。”雖然知道寶兒現下是聽不懂他說的話的,長青還是耐心地和她說話。
寶兒不知道怎麽有點臉紅了,她小小的點了一下頭,偏過頭去,拉了拉嬷嬷的袖子,“婆婆,這個絲哪個哦,他縮的絲哪裏的話?”
嬷嬷含笑看了長青一眼,說道:“閨娘,你不記得咯,這是你夫君,你都嫁鍋來有一整子咯,前個把頭闊着了,一哈子想不騎來了,白嘿怕。”
寶兒頓時驚了,看了看長青,又看了看自己,她就說怎麽自己忽然長高了那麽多,原來是撞到頭,忘了很多事情嗎?
長青不知道嬷嬷笑眯眯地和寶兒說了些什麽,只發覺寶兒看他的眼神從警惕到好奇,再到驚喜,然後竟然是大大方方地對着他的臉,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容來了。
“他有噶噶好看的……”寶兒小聲地對嬷嬷說道,“就絲他縮的話窩聽不懂,絲外地的啊?還絲北方的吧?”
嬷嬷忍住笑,認真的點點頭,然後就見寶兒紅着臉擡起頭,一眨不眨地看着長青,從眉眼看到嘴唇,從臉龐看到肩膀,從肩膀看到腰臀,大大的眼睛裏漸漸地流露出歡喜的情緒來,要不是一點大姑娘的矜持作祟,怕就要撲上去了。
長青只覺得這眼神奇怪,但寶兒這樣熱情地看着他,他想了想,還是對着她彎了彎眼眸,唇角一勾,忽然,寶兒小聲地叫了一聲,捂着臉往嬷嬷肩頭倒,長青吓了一跳,連忙過來想要察看一下,就聽寶兒含羞的,一點點的聲音從指縫裏傳出來。
“窩不行咯,太好看咯……”
長青茫然看向嬷嬷,嬷嬷卻是忍不住地笑了,笑完,把寶兒說的話如實告訴了長青,長青似是沒想到寶兒會這麽說,愣了愣,低低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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