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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歸京比想象得要快一些,不過十數日,城門大開,滿朝文武翹首顧盼,終是在夕陽餘晖下迎來了皇城的新一任主人。

張兆這麽多年在官場上聚集起來的人脈不是作假的,若非不是直隸總督宋寧臨時倒戈,只怕這遭還真能讓他改朝換代成功,而宋寧倒戈,為的大約也就是個從龍之功,江承心知肚明,毫不猶豫把他劃歸自己人的行列。

應天帝走時尚是深秋,等到江承登基,已至小雪,索性就等年關過去再議建元之事,江承也不着急,他初登皇位就把兩個弟弟趕到封地,吸取了景王的教訓,他給的封地雖然富庶,但地方小得可憐,兄弟兩個加起來,在封地也湊不出一萬青壯的那種。

既無遠慮,更無近憂,然而江承的日子卻沒有想象中的好過,第一是原本主理的一部變成了六部,天下三十六省大小事宜統統要他過目,幾乎每天只能睡兩個時辰,第二是東宮妃嫔遷移後宮事宜,應天帝後宮不多,然而個頂個住的是後宮最好的地界,這些人都占着輩分,他也不好說什麽,只覺得憋屈,第三其實不算什麽事,就是他自己心裏不太痛快。

他登基做了皇帝,沒道理妻子的封號還是太子妃,然而江承心裏确實不怎麽樂意封姬婉做皇後,無論是明君昏君,在位期間廢後總是一項争議,他是肯定要辦姬家的,只是早晚的區別,封了日後還得廢,史書工筆總要把這事記下,讓後來人聽。

想到這個,江承就煩躁極了,當皇帝的日子并不像他想象的那麽好,他自小就是太子,站在高處慣了,一時的繁華過後,他很快就清醒了,一清醒就發覺到這個皇位帶給他的掣肘,比他當太子時還要大。

堆積如山的奏折一本本歸類好,江承一看心裏就冒火,再瞧瞧手底下這一封:山陽縣一村民同鄰人拌嘴,持斧怒殺之,刑部判處開春斬首,陛下懇閱。

雞毛蒜皮!江承氣得一把将奏折摔在地上,又翻開一封,是個七品官參六品官的密折,參對方貪污公款五十兩銀子,什麽東西!

長青在殿外把披風解了,遞給守在門口的小松子,小松子壓低聲音道:“大人,主子正發火呢,留點神。”

長青微微點了一下頭,随即垂下眸子走了進去,正巧江承一封奏折砸出來,砸在長青靴面上。

彎腰把兩份奏折一起撿起來,江承擡頭看到他,按了按太陽穴,有些煩躁地說道:“這些人什麽雞毛蒜皮的事情都來上折子,生怕朕看不到他們,惱人得很!”

“主子剛剛登基,各地官員自然急着表現一二。”長青把撿起來的折子放回禦桌上,溫聲說道:“很多雜事本來丞相可以代為批閱,只是右相年事已高,左相……”

張兆倒臺,江承登基半月有餘,一直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重立左相的事情,宋寧上上下下的鑽營,未必不是瞧上了這個位置。

長青是自己人,江承也沒有防着他的意思,冷笑一聲說道:“張兆經營多年,險些讓他改朝換代,可見丞相這位置權利太大,換個有本事的怕他是第二個張兆,沒本事的上臺了也沒用。”

江承眉眼間帶了一絲果決的殺意,長青也就不再說話了,微微低着眉眼給他斟上一杯溫茶,江承入口的東西一向不能太熱,茶水也要溫涼到恰到好處,然而很多茶葉的口感都取決于對應的溫度,要如何拿捏其中的分寸,就是經驗了。

溫茶入口,江承閉上眼睛,長出一口氣,語氣也緩和了幾分:“許太醫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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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青微微垂眸,臉上帶起一絲感激的神色,“是,蒙主子恩典,許太醫醫術果真了得,雖然還是認不得人,但說話總歸是能聽懂了。”

似是想起了什麽,江承臉上浮現了些許笑意,說道:“倒是白養着她了。”

長青微微一頓,沒有附和,江承自然也是不需要他附和的,乘着興致翻了幾封奏折,他臉上的興味很快就淡了,盛世太平,各地官員送上來的折子不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溜須拍馬彰顯文采。

“這些放着,明日早朝再說。”江承把手裏的奏折扔在桌上,有些憊懶地擺了擺手,長青見狀,溫聲說道:“主子,按照您的吩咐,宮裏新到了一批樂師,不如喚他們來彈奏幾曲?”

應天帝好絲竹,宮裏養的樂師水準都是頂尖的,然而江承不喜歡這些上了歲數的,專門讓人尋了一批年輕樂師來,國喪期間不得近女色,聽聽曲兒解個悶倒是沒什麽,太子點點頭。

編鐘排開,竹簾打上,一列樂師規規矩矩低頭走了進來,江承半眯着眼睛靠坐,長青微微後退一步,低眉順眼地站在他身後伺候。

有江承親口吩咐,找來的樂師自然個個都年輕俊俏,惹得殿裏伺候的小宮女們都悄悄地紅了臉,然而絲竹聲起,卻還真不是應天帝在時的水準。

江承擰着眉頭睜開眼,目光落在竹簾後的幾個樂師身上,本來想說什麽的神色忽然就平靜了下來,直到一曲畢,他才瞥了長青一眼,低聲道:“你安排的?”

“主子說什麽?”長青疑惑道。

江承見他目光不似作假,眉頭輕輕的挑了一下,似是有了幾分興趣,他指尖敲了敲桌面,淡淡說道:“都退下吧,那個吹簫的樂師留下,給朕單獨彈幾曲。”

直到離了大殿,殿中斷斷續續的蕭聲響起,長青才反應過來,剛才那一列樂師裏,被單獨留下的那個身形矮小,唇紅齒白,約莫,是個女人。

國喪期間……長青沒再深想,踏着月色離開了承乾殿。

承乾殿離東宮的那個小院有些路程,但是寶兒一心認定了那就是她的夫家,她頭上的傷還沒好,他也不想那麽快就告訴她真相,只好辛苦些,每天來回奔波幾趟。

回到院子,江麟正在認認真真地教寶兒讀三字經,其實他自己開蒙用的還是左傳,倒不知道從哪裏翻騰出這個來。

一見長青,寶兒就像見了救星,眼巴巴地朝着他望,長青的心頓時就軟了,對江麟道:“一天別教太多,她記不住的。”

“哪有,姑姑很聰明的。”江麟對長青的話很不滿,反駁他說道,然而一回頭見寶兒的神色,他臉就黑了。

桌上點了油燈,還有兩根蠟燭,把屋裏照得雪亮,長青把沾了雪的披風挂在屏風上,回頭說道:“今晚雪大,南園那邊路不好走,留下吧。”

江麟搖搖頭,“我不能把如意一個人留在南園,前些日子她在地窖待怕了,一到晚上就哭。”

“那我送你回去。”長青去裏屋取了燈籠,用桌上的蠟燭點了燈芯,見江麟身上單薄,又尋了件披風來給他披上。

江麟小小的一團,裹着個大人的披風竟然也不顯得可笑,反而透出些許沉穩的氣勢來,寶兒捧着三字經歪着頭看他,忽然說道:“阿麟,你以後一定是個當大官的。”

“那就謝姑姑吉言了。”江麟笑了笑,好像自己真的是個尋常人家出身的孩子似的,格外認真地道了謝。

長青打着燈籠,微微回身看着寶兒,溫聲道:“我送阿麟回去,你乖乖待在家裏,哪兒也別去,我很快就回來。”

寶兒噘嘴說道:“天這麽冷,我才不出去呢,等開春,你不讓我出去我也要出去的。”

江麟看了一眼長青,見他臉上只有無奈和縱容的神色,不知怎麽的,心裏也跟着暖了起來,出了院門,他拉拉長青的袖子。

“怎麽了,身上冷?”長青低眼看他。

江麟搖搖頭,帶了幾分猶豫地說道:“趙大人,你說姑姑真的是自願去給太子妃引開追兵的嗎?”

長青沒說話,江麟以為是自己的猜測震到了他,聲音都急切了一點:“那天我在地窖裏聽見外面的響動了,姑姑是被抓走的,他們抓走了姑姑,一定就是為了讓姑姑替太子妃,是他們害姑姑成了這個樣子!”

“好了,別說了。”長青輕聲說了一句,擡手摸了摸江麟的腦袋,“又下雪了,我回屋去拿傘。”

江麟說完,人也冷靜了,這其實是他這麽多天以來一直盤旋在心頭的想法,陡然說了出去,心裏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意識到了哪怕自己說的是實情也沒有用。

那是姬家,高高在上的姬家,無權無勢,即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得在被別人打了左臉的時候,笑臉迎人地問一句:要不要再打一下右臉?

那些上位者,何曾關心過他們的喜怒哀樂。

眼眶酸酸的,江麟用袖角抹了一把,朦胧中看見長青的背影挺直猶如松柏,恍若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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