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陸靖言長腿微屈, 背脊抵在冰涼的瓷磚上。身形分外清冷, 透出重重的疲倦和孤獨。

小護士拿着吊瓶走近, 微微詫異。

推開病房門前,她頓住腳步:“陸總, 您怎麽不進去?”

陸靖言緩緩擡眸,抿着唇角,思維有片刻的混沌。

空蕩蕩的走廊, 安靜得讓人發慌。

小護士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陸總,您可以進去休息。”

陸靖言堪堪回神,渙散的眸光重新凝聚,語氣冷沉:“她醒了。”

他眼瞳漆黑, 冷銳倨傲, 分明淡漠,卻容易讓人沉溺。

小護士心跳飛速, 迅速低下頭, 大腦懵成一片。

她來不及理清這一問一答中的邏輯關聯,舌尖興奮地打顫:“醒了?我這就去喊醫生。”

臨走前, 她鼓起勇氣說:“您也休息一會吧。不要等病人還沒好,您先倒下了。”

一會後, 醫生來了。

他進去的時間很長,時間的流逝好像也變得慢。

陸靖言時不時看表,眉間深鎖。

直到病房厚重的門被重新推開, 明亮的光線從門縫傾瀉出來。

他忍不住向裏看去, 目光卻很快逡巡。

醫生察覺到他的神情變化, 伸手抵住緩緩合攏的門:“陸總,您要進來?”

陸靖言低眸道:“不用。”

醫生輕輕地帶攏門,陷入沉思。

對于遲櫻的昏迷,他并沒有眉目。

從昏迷到蘇醒,做過一系列的檢查,結果都沒有異常。

人腦領域的事情玄之又玄,醫學發展仍然有很長的路要走。

查不出病症并非罕見,只能保守觀察。

但病人畢竟是陸靖言的親屬,他臨危受命,巨大的壓力席卷而來,這幾天都輾轉難眠。

好在遲櫻已經醒來,他沉重的心情舒緩了大半。

他說:“遲小姐各項體征都很正常,目前來看沒有大礙。但建議留院觀察幾天。”

“嗯,辛苦。”

陸靖言沒有追問。

他逐漸确認,他和她的種種症狀,并不是現代醫學,甚至唯物主義範疇能夠解決的命題。

那天,他第一眼看到林悠笙,心髒也被強烈的疼痛席卷,冷汗不受控地流。

就像看見遲櫻試鏡《刺己》女二的時候,拍戲時跪在泥地裏的時候。

她的一切狼狽落魄,泫然欲泣,都足以讓他疼痛到窒息。

他有一個大膽而模糊的猜測,随着時間的推逝,好像一步一步得到佐證。

卻讓他感到入骨的寒冷。

陸靖言沒有問責,醫生徹底舒下一口氣:“對了,她挂了三天水,可以适當進食。”

陸靖言皺了皺眉,答應下來。

醫生走後,他敲響了房門。

回應他的,不是她的溫存,是長久的靜谧。

陸靖言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推門而入。

快中午了,陽光很耀眼,把空氣中躍動飛舞的塵埃,都照耀得分外清晰。

整個世界明晃晃的,但病房裏一片死寂。

她側躺着,好像睡了過去。

烏黑的長發安靜地散開,肌膚蒼白得幾乎透明。

仿佛碰一碰,就會碎。

陸靖言呼吸微窒,腳步很輕地走近她。

原來她沒有睡着。

她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失神地望着窗外。

可是窗外的天空很藍,她的瞳孔卻沒有色彩,空洞而平靜。

她有一雙過分美麗的眼睛,就像三月的桃花。

笑起來的時候,它們會彎成弦月。

陸靖言看着她,第一次感到無力和害怕。

他怕她再也不會笑。

遲櫻沒有發現他來,陸靖言也沒有打擾她,薄唇抿着,獨自走到廚房。

VIP病房豪華寬闊,廚具一應俱全。

很快,濃郁的香氣在房間裏散逸開來。

陸靖言端着碗,走到床邊,眉眼垂着,低柔地道:“喝點粥。”

她好像沒有聽到,靜靜地躺在那裏。容顏精致,卻沒有一點生氣。

陸靖言眸中黯然,在她身邊坐下,重複了一遍:“喝點粥。”

遲櫻遲緩地擡起眼睛。目光卻好像從他身上越了過去,空茫茫的一片。

陸靖言擰眉。

一種叫做失去的痛意籠罩了他的心髒。他痛得快沒有覺知。

遲櫻用手肘撐着床,安靜地坐起來。

許久沒有進食的饑餓,長時間平躺後陡然坐起的眩暈,讓她身形晃了晃。

陸靖言小心地扶穩她:“慢點。”

遲櫻睫毛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繃緊身體,試圖從他臂膀裏抽離。

然後,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她的味覺和心髒一樣麻木,嘗不出香香糯糯的味道。

但粥很滋補,她蒼白的唇瓣逐漸回了些血色。

陸靖言看着她紅潤起來的臉蛋,心髒回暖。

遲櫻喝了半碗,擡起頭,靜靜地說:“我想回家。”

她很久沒說話。

原來她說一個字,都足以讓他喜悅。

“醫生說還要再觀察一天,明天我們回家。”

遲櫻垂下睫毛:“我沒事了,今天下午我就想回去。”

“不要任性。”

“但我想回家,想回媽媽那裏。”

她聲音很輕,比煙還要輕,很快消散在空氣裏。

她那麽孱弱,也快要消失一樣。

陸靖言喉嚨沙啞:“好。”

遲櫻漫無目的地攪着湯匙:“你不要跟來了,在家好好陪着遲澄。”

陸靖言感到痛楚,凝視着她,瞳孔中透着緊張。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想起了什麽?”

遲櫻回避着他的視線,搖了搖頭。

“我還能想起什麽呢。”她恍惚地低喃着,“我只是累了,想給你帶來驚喜,卻沒想到帶來了困擾。”

“你做什麽都不會是困擾。”

陸靖言伸手,想要擁住她。

他氣息漸近,遲櫻手一顫,随後響起了金屬落地的聲音。

她閉了閉眼:“湯匙掉了。”

陸靖言動作僵住。

==

傍晚,晚霞滿天。

整片天空,紅得安靜絢爛。

車窗微微下降,悶熱的風迎面吹來,輕輕地拂動她的發。

這麽多年過去,人行道的一磚一石,已經被重新鋪過,路面幹淨整潔。

香樟仍然繁盛,卻不知道還是不是那一年的香樟。

恍惚中,她好像又看見了他青澀的臉。

幹淨清爽的襯衫,因為保護她,浸染了一片殷紅。

她沒有覺察到,自己悄悄泛紅的眼眶。

不久後,車輛駛入別墅小區。

景征在庭院裏澆着花,落日的餘晖把萬物都染成了橘紅。

夕陽下盛放的月季,有種別樣的妖冶。

景征腰不好,不能一直彎下,于是走走停停。

她直起身子的時候,視線裏突然映入一雙璧人的身影。

景征放下噴壺,走到院落門口,眼中露出蘊藏不住的笑意:“你們回來了。”

陸靖言微微颔首:“景阿姨。”

景征笑臉吟吟。

他沉默地打量着景征的容貌,心中疑雲漸重。

遲櫻也木讷地開口:“媽……”

眼前的女人,是她真正的母親。

給予她血肉,哺育她成長。

她壓下心中的酸澀,走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她。

景征微怔,摸了摸遲櫻的頭發,失笑道:“怎麽了這是。”

遲櫻沒吭聲,安靜地抱着她,也不放手。

她背影窈窕,長發溫柔地垂下,周身仿佛散發着柔和的光暈,動人的美麗。

陸靖言恍惚以為過去的她回來了,眸光微微顫動。

景征知道陸靖言在旁邊站着,不由遲櫻像個孩子一樣抱着她。

她輕輕地拍了拍遲櫻的背,她們終于分開。

陸靖言沉聲開口:“她想在這裏住幾天,請您照顧好她。”

景征眉目柔和,語氣中帶着淡淡的感激:“我自然會的,這些日子麻煩你了。”

陸靖言扯動唇角,笑了笑:“不麻煩。”

“你也進來坐坐?”

陸靖言婉拒:“遲澄還在家裏。”

景征笑道:“你們怎麽不把他一起帶過來。”

“明天他還要上幼兒園。”陸靖言道,“下次一定。”

送走了陸靖言,景征挽着遲櫻的手,走進別墅。

她語氣溫和:“怎麽突然想到回來?”

遲櫻淡淡地笑了笑:“想你了。”

“這幾天都聯系不上你。”

“我手機壞了,剛剛才修好。”

“三天前我去看了你的電影,鄰座都拿着紙巾擦眼淚。我沒想到,你也會有走上熒屏的這一天。”

也沒想到,她也會自己的家庭。

景征向來話少,這天她也說了很多。

遲櫻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着,唇角扯出溫柔的笑容。

晚上,遲櫻來到書房。

空氣中浮動着灰塵的味道。

最底層的抽屜夾層裏,她找到了那本日記本,紙頁微微泛黃。

裏面夾着兩張C市晚報,折疊工整。

時間的打磨下,紙頁變得又脆又薄。

遲櫻小心翼翼地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青澀的臉。

那是過去的她嗎,好年輕,卻也好倔強。

報紙是黑白印刷,卻能清晰地看見,女孩的眼睛裏,碎着分外明亮的星光。

而他,不管在哪個年紀,不管從哪個角度,都是讓人着迷的存在。

難怪能讓她瘋狂。

手賬本上,字跡娟秀,從稚嫩到成熟。

每一句都發自肺腑,十二萬分的真性情,讓她動容,也讓她悲戚。

遲櫻靜靜地翻着,驀然想起一段話。

那是她後來,在茨威格的書上讀到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比得上孩子在暗地裏悄悄所懷的愛情。

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熱情奔放……這和成年女人那種熱辣炙烈,不知不覺中貪求無厭的愛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獨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熱情集聚起來。

我毫無閱歷,毫無準備……我一頭栽進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從那一秒鐘起,我的心裏就只有一個人——就是你……”[1]

讀着讀着,她感覺臉上一片潮濕。

她用手去碰,才知道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

她知道,那些是既定的過去。當一切都可以重來,她應該知足而珍惜。

道理她都懂,她卻沒有想象中那麽理性。

她想要堅強,卻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

更沒有辦法,也沒有勇氣去面對遲澄。

她心緒好亂,她比誰都更迫切地想要整理好它們。

卻适得其反。

因為急不來。

==

江崇牽着遲澄下車,走向陸宅。遲澄背着書包,身影小小的。

夏末的城市,仍有些悶熱。但這裏,俨然是人間的四月天。

墨爾本的櫻花在九月盛開,這裏的人工氣候,和南半球一樣。

整座陸宅別墅,美得如夢似幻。

遲澄踩着櫻花瓣,眉毛皺皺的:“江叔叔,爸爸今天還沒有回來嗎?”

江崇摸了摸遲澄細軟的黑發:“他忙完這一陣,很快就會回來。”

“噢。”遲澄嘆了口氣,“還有我的媽媽。這裏的櫻花會不會快要落了,雖然知道媽媽拍戲很忙,但她再不回來,爸爸該有多傷心啊。”

江崇也嘆了口氣。

“江叔叔,你說媽媽不會真的不準備和爸爸結婚吧。”

“想什麽呢,當然不會的。”

遲澄轉過身,倒着步子走,映着滿樹繁花的瞳孔中,充滿了留戀和不舍。

忽然間,發現一輛車在門口穩穩停好,随即,他看到了男人修長的身影。

遲澄咧開嘴笑,快着步子跑過去,書包一晃一晃的。

不一會,他跑到了陸靖言身邊,開心地摟住他的腰:“爸爸——你回來了——”

陸靖言僵硬地笑了笑。

遲澄開心地牽起了爸爸的手:“爸爸,我超級想你。不過你看起來累壞了,我們要不要先去睡個覺……”

遲櫻洗好澡,對景征道:“媽媽,我有點困了,我先睡了。”

景征看了眼鐘,輕輕挑眉:“這麽早?”

但當她的目光在遲櫻身上停留,發現她精致的臉龐透出淡淡的蒼白,眉眼中充滿疲倦,不由心疼:“瞧把你累的,快去睡吧。”

遲櫻抿唇笑了笑:“如果有空,你就去陸宅看看澄澄吧。”

景征也笑道:“好,晚安。”

“晚安,媽媽。”

景征醒來的時候,天光還沒亮起。

別墅裏靜靜悄悄,只有零星幾只鳥兒在窗外鳴叫。

景征含着笑,做完早餐,刷着手機的新聞。

她愛看報,不常浏覽手機,但《綠陽》上映了,全世界都在讨論它。

她忍不住去看網上的評論,對于她的女孩,世界給予了她極大的善意。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直到上午十點,遲櫻仍然沒有起床。

距離她昨晚入睡,已經過去了十三個小時。

景征想起她蒼白的臉容,不禁有點擔心。

她擰了擰眉,推開了卧室的門,輕輕地喊:“阿櫻。”

床上的被子疊得很整齊,但遲櫻不在。

景征擰了擰眉,打電話給她。和前幾天一樣,依然是已關機。

于是她打給陸靖言:“遲櫻不在家,她有沒有回陸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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