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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一句統統落在錢進來耳中,其實他一點都不痛,也不麻,就是沒力氣,無邊無際的無力感就像是螞蟻将四肢百骸覆蓋,一點一點的将筋骨拔掉般,皮膚皺縮,難受的撓不能撓說不能說,偏偏最可怕的是,他的靈臺清明的不得了,他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範若失去氣力的骨架子不住的打擺子,他能清清楚楚的聽到咔擦碰撞聲,這種眼睜睜看着自己死去的感覺,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難怪他們會将自己留在後院,難怪聽手叔說進來了的人都得死,原來統統被當成了人肉試驗品啊。這般草菅人命,違背人性的事,世間居然有這麽可惡的人!
“我聽梨溶說,這次的藥經過改良,成功的幾率很大。”耳畔響起顫抖的嗓音,錢進來擡眼死盯住辛夷,卻見她的手一直在顫抖,茶水浪出,衣裳顏色深了大片。
感受到錢進來惡狠狠的眼神,她有些怯怯的避開:“你忍住啊,如果當真成功的話,你會變得很厲害的……”
“閉……嘴……”錢進來放縱身體痙攣,将所有氣力擠到喉嚨上的那塊肌肉,竭盡全力的喊道:“殺……了……我……”
難聽的像砂鍋煤灰。
“誰讓你倒黴跟着我,誰讓你倒黴有令牌呢,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不怪我,”辛夷夢呓般不斷為自己争辯,身體卻晃動的更厲害,悲從中來,身子往前佝偻。
“懦……弱!”錢進來聲嘶力竭的突出最後兩個字,身體想被針紮的蛇顫抖的更厲害,兩眼翻白,就要昏過去。
噗——的,半碗涼茶潑他臉上。
“你撐住!只要你撐過這次!我就想辦法救你!你遠遠的滾,再不要回來了!”辛夷“咔擦”給了他一個耳光扇醒,滿掌冰渣,水珠飛濺,落到肌膚上,又迅速凝結成層層薄薄寒霜,令人毛骨悚然——梨溶那個小瘋子煉制□□真是匪夷所思而可怕。把人凍出了冷汗,滲透臉上,再被骨子裏的寒氣給凍住。一想到跟這種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辛夷的齒冷心寒。漫卷西風,白色帷幔飄蕩,她的心也随之沉降到冰底。
很快,游廊上響起光腳啪啪聲,梨溶興沖沖地,連鞋都沒穿,衣帶未栓緊,裙裳蓬松得振開的蝶翅,呼啦啦收斂到錢進來身上,她伸出細細瘦瘦的手探了探錢進來的鼻,眸中瞬間光彩璀璨,緊跟着把了把脈,忍不住跳起來歡呼道:“哈哈,我真是天才,這舉世無雙的冰蠶毒真成功了!”
“噓——”殷嬷嬷伸手上來捂她嘴,因年老骨子弱跑得氣喘籲籲:“主子在午休。”
梨溶吐吐舌頭,往錢進來嘴裏塞了顆藥丸,邊塞邊小聲念叨:“複活吧,我可愛的掌中小寶貝。”她搖頭晃腦,得意非凡,父親傳下來的醫藥天賦與生理缺陷,在她身上發揮到了極致,若父親尤在,說不定會被氣得吐血三升——都太好了,這世間與生俱來虧欠她的,她終究要一一歸還。
很快小白鼠轉醒,若非滿身水漬,凍僵前接近死亡的絕望記憶猶新,都會懷疑是否剛才的存在,無盡的黑暗深淵裏,他隐約聽見有人在交談,細細致致,低不可聞。
“……死是件容易事,活着才最艱難。想我這輩子未嫁人,未有子女繞膝,說不羨慕是假的,然而孩子,為何我們還要忍辱偷生,為何還是要掙紮着養活米販,難道不是因為心底有信仰嗎。喜歡書卷就去看去寫,喜歡山林就去走去停,縱然生離死別,總比什麽都感覺不到的好……”
錢進來睜開眼坐起來,吓得互相安慰的一老一小紛紛回頭,辛夷眼睛腫的像小核桃,啪的就是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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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巴掌把錢進來打有些懵,不疼,撓癢癢般,或許是最近挨的打有點多的緣故,他連基本的憤怒都忘了,頭往後立即就挨到軟綿綿的枕頭床罩,幡然想起自己被她們下了毒,頓時心有餘悸的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孰料辛夷居然惡人先告狀:“誰給你的膽子偷聽我們講話?”
錢進來怒不可遏,躬身上前揪住辛夷的衣領,一把扯到跟到。吓得辛夷出聲尖叫,殷嬷嬷擡身緊張的站起。錢進來眼睜睜看着近在咫尺的扭曲的臉,覺得無比的厭惡,無與倫比的醜陋,“這就是你們把我當藥人試驗的緣故?”
“若非是藥人,你還能活到今天?”眼角掃過一渺倩影,殷嬷嬷已經火光電石的抓住了錢進來的手,咔擦一聲脆響,脫了臼。劇烈的疼痛剎那猶如刀劈破了腦袋,錢進來慘叫着捧着引以為傲的手躺倒床上打滾,冷汗如泥漿滲滲。
“你身上種毒,名叫冰蠶毒,這毒并不一味傷害體魄,若是成功,能增強人的靈敏度、反應力與武功,堪比數年如一日的修為,這才是梨溶提煉這個藥物的目的。但作為試驗品不可能保證沒有異變,特別是這種改變人身體機能,相應的會有副作用,但只需要每半月服藥一次就基本不會發作了。”
疼痛使得靈臺更加清明,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聽着殷嬷嬷的話,一時轉過心思。
擁有堪比數年如一日的修為?
那不是輕而易舉成為江湖上的高手了嗎?
殷嬷嬷說完之後,簡單利索的抓過錢進來脫臼的手腕,擦卡一聲,合攏得嚴縫密實。一波更激烈的疼痛抽得錢進來慘叫連連,殷嬷嬷根本不予理會,拿過筷子固定,再撕布纏緊,完後丢到床上,熟練的像宰殺只兔子,冷眉冷眼,卻不失禮數的垂首侍立旁側,慢條斯理續道:“本來你傷重到無藥可醫,是我們梨溶姑娘想法設法配置出來的強效藥。你應感恩戴德,自此以後效忠我們夫人。”
這話似乎覺得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上是哪裏不對勁,但終究來說,度過一劫,救命加上意外強身健體,滿打滿算還賺了一點,錢進來托着可憐巴巴的殘手賤嗖嗖的蜷縮到被窩裏去,既然把我當試驗品了,那就得好吃好吃的伺候着,我惹不起你們這幫壞的流膿水的家夥,躲還不行麽。
☆、憶小辛夷
說起壞人如何的心狠手辣,總不忘添罵句:“有娘生沒娘養的,”喏,可見幼時環境有多重要。辛夷想起當年母親因生了自己而體質衰弱,常年卧病在床,除了正室的名號,再沒有其他可能在将軍府賴以立足的資本。床架上的軟紗長長垂落及地,黑檀木,白梨霜,五根手指攏在一起,像微微顫抖的栀子花,青色脈搏如紋絡微微鼓起。
幼時的辛夷記不清母親的臉,卻記得一些細微的點點滴滴,執了扇,挽了發,拾綴起隔夜的栀子花,纖瘦的女人站在風中伸過來一雙手,說,來,小辛夷。
小辛夷呵呵笑着,一團兒粉白的黏過去,伸手即淪陷入那一星星伶仃的香。
頭頂是濃郁的辛夷樹影子斑駁。
記憶裏那女人總是站在那兒,眉啊眼啊都看不清晰,微微咳嗽着,昔日裏隐于深樓難得一見人的女人,似乎已經成為夢境裏輾轉不得觸的夢魇。
倏忽縱逝。
“辛将軍遠征回來啦。”書房外忽然傳來一聲兒歡呼,辛夷筆頭一歪,小腿兒一蹬跳下椅子就往屋外跑去,她想瞧瞧這次父親又有帶什麽珍奇的藥材,跑得太急,沒留意左腳絆右腳,趴——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了地上,她哼哼叽叽的,揉着小膝蓋帕起來,忽然一片陰影延伸到腳邊。仰面就望見一張輪廓飽滿的臉,生就一雙杏仁眼,眼角上挑,抹了一痕胭脂色,高盤的發髻,層疊的綢裳,往那兒一站就拔出一股子傲人的貴氣兒,鎮下一園春光,好似母親往身邊一站都矮了一截,正室二字往她頭頂上一懸才是名至實歸的。
父親常年奔波于邊疆戰線,京都裏世代承襲的大宅都就給妻兒老小居住,一年到頭天各兩方,見不了多少次面。正室多病,一府的經濟運轉都操縱在小妾阮若嬈手裏。
“這不是辛夷呢,怎麽都沒個人照看着,走路這麽不小心。”微胖女人撈過身旁的小女孩,往辛夷跟前一推,說道:“上妍,喊姐姐。”
那叫辛上妍的女孩兒一手牽着母親的手,一手牽着父親的手,橫前一步,擡起下颌:“姐姐,你擋了我們一家的道兒了。”
辛夷胸口猛錘了一拳,眼淚刷的就流了下來,兜頭兜臉的風蓋下,她被抱進一個懷抱。
“這是跟姐姐說話的口氣嗎!什麽我們一家人,你姐姐也是!”溫燥的氣息浮起來,湧到鼻尖,細嗅去讓人心神安寧,她聽到這個長年不歸的男人說話,心就像是吃的桂花糕,指頭一按就軟了。然而那辛上妍倒不吃這套,聽見父親罵她,咧嘴就叫起來:“娘,爹他兇我。”
“這麽小就知道告狀了,難道連是非都不分。”辛逆年加重了口氣,訓得平日裏飛揚跋扈慣了的辛上妍臉色極其難看,一旁的二夫人打圓場:“你這孩子,爹爹難得回來一次要乖嘛,去,跟姐姐道個謙。”
“才不要!”辛上妍邊退邊鬧,氣急了,脫口而出:“這個跟賤民一樣孤僻的女孩兒,我才不要喊她姐姐。”一跺腳,旋身就往桃林裏跑去,四下的奴仆見主子沒吭聲兒,也不敢去追,睜睜看着這幕在眼皮子底下發生的娘親心痛得要命,臉上的肉微微抖動,柔聲道:“這孩子不知是從哪兒聽的這些壞話,真是太皮了,你別擱心上””轉而輕抖袖子,撈出一枚綠瑩瑩如貓眼的小玉石:“辛夷拿着,這我從外面買的上等玉石,上妍一枚,你一枚。”然後揚了嘴角,眼睛裏卻流瀉出一星星寒意。
辛夷翻開眼皮子瞧了她一眼,接都不接,她一門心思只在父親身上,拂袖過面,她揚起黑到微青的瞳孔,将他面容神識盡斂眸底。
那一晚淅淅瀝瀝的下着小雨,微醺的燭火,濯到濕漉漉的窗臺上,都抹成了哀戚的色調,辛夷睡得正熟,忽然被人從被子裏一把撈起來,姜若嬈隐在黑暗裏的臉有着鬼魅的森含:“你娘死了。”
姜若嬈一口一牙,粉嫩的舌尖在談吐低語,宛如棉絮裏的針,刺得人肝膽俱裂。
幼小的辛夷連外衣也沒披,兜頭兜臉的就往雨中跑去,父親離開不過幾日,娘就走了,冰涼的雨絲猶如凄冽的耳光一下下抽在臉上,溫熱的液體流過臉頰,滴到下巴,落到腳背上便化成了一團火,灼燙了整顆心,身體卻是冷得,冷得她發抖,宛如走孤伶伶走在冰天雪地的小獸。漫天的雨都是刀,是刺,哪怕她跑到了娘親的房門外,也覺得那就像是一壁危石,靠伶仃的幾根柱子支撐着,輕輕一碰就要跨下來,天也要垮下來。
令人窒息的痛苦頃刻間将她埋沒。
她一個人站在傾盆大雨裏,久久望着娘的屋子,卻不敢進去,她害怕看見那具屍體,覺得自己的魂魄也要随着嘔出喉嚨。好多奴仆們忙來忙去,隔了雨幕的她看不清,覺得一切都在淅淅瀝瀝的畫卷裏散成了一縷幽魂。
她看着幾瓣兒盛藥的碎瓷片兒在閃爍着淡淡的光。
身體一軟,坐倒在沁骨寒的地上。
頭頂上忽就空開一地清明。
是誰撐着傘,一手攏過了自己的肩頭輕輕捂進懷裏?濕的雨水,微沁的汗珠,點在皮膚上,一抹就泅潛到心裏。
“辛夷,沒事沒事,還有我在。”少年的聲音落在她耳畔,那般安定,不急不緩。
辛夷嗚咽了一聲,細細碎碎不成調子的詞彙從口齒間洩出來。
“娘——”嗚……
鼻尖聳動,眼淚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我娘走了,我再也沒有娘了……以後再也沒有給我梳頭發了,再也沒有人抱着我了……再也沒有了。”
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沒事兒,還有我呢。”
“你會一直陪着我嗎?”
“嗯……應該吧。”
他這麽說。她就這麽信。
頭一點,就在心上掘了一掊土,埋下種子,終将會有一日催生成遮天蔽日的大樹。那雨水就砸到青到發黑的地上,碎成一千片,一萬朵飄渺的雨花,開在身旁,簇擁成了霧,萦繞開一小方只有他們存在的天與地。
尤氏的屍體裝進棺木,被擱到前堂。燒錢紙的時候辛夷的手指一直在顫,眼淚盈出來,又擦掉,又盈出來,又擦去,反反複複好幾次,她擱下錢紙站起來,伸手一栓綁緊了雪白的孝麻,在衆目睽睽之下拔步朝外面走去,姜姨娘跟管家安排着近日以來的事宜,冷不丁的瞧見了辛夷,一愣:“你不好好祭拜你母親,來這兒做什麽?”
辛夷擡起臉,露出一直深藏在孝麻下的一雙眼黑黝黝的,流瀉出森森恨意。
袖底一抖,竟翻出一支金簪子落到手心裏,辛夷倏忽舉起來,折光點燃了眼中的濃烈:“大夫都說了我娘的病有好轉之向,怎麽會突然死,怎麽可能突然死!屋外的碎瓷碗我撿來聞過,與娘平日裏喝的藥的味道不一樣!那就是有人下了毒害她!”姜姨娘臉上的血色如開敗的花迅速退到脖頸以下,反手扯過管家擋在身前,揚聲喝道殺人了。搭白簾的,搬桌椅的,都放下手中活計趕過來拉小辛夷。
辛夷宛如一只被束縛的鳥死命掙紮,大聲嚷嚷:“我就知道。是你殺了她,你嫉妒我父親不愛你!!”賓客們面面相觑,不禁議論起來,與旁人說,童言無忌信不得,不要跟別人說。沒過會兒又探尋對方知道了多少,還有什麽不知道。辛夷被管家拖回屋子,手中的金簪子落到地上,被無數灰色的腳踩過。待得過了幾日她去尋,已沒有了影兒。不知道被誰撿了。
那金簪子是她娘親最愛的飾物,以前娘還沒走的時候,就愛拉着她的手徐徐說,這是她爹給的定情信物……
辛夷花一片片碩大如雪,吹了一片片瓦,砌在樹下那襲纖瘦身影四下,尤氏的笑被白光從下往上的吞沒,被風一吹,就是消散了,又凄美,又虛幻。
從此以後,辛府再也沒有這麽一個人誠心誠意的護她在掌心。被打被罵成為家常便飯,沒過兩年逃跑出來,成為貴族流言中“不守家教”“任性刁蠻”的恥辱。
然而上面旨意遲遲未下,錢進來開始過上吃了就睡吃了就吃的生活,時而去院落練武,跺跺腳地陷個坑,竹筷稍稍用力就能單手折斷,果然是數年如一日的功力,不同凡響。
能力有多大,心就有多大,錢進來漸漸開始琢磨逃出去的事兒。誰願意成為圈中困獸呢,然而一走到牆邊就傻了眼,牆垣那麽深,高高高五六丈,天空被削得方方正正,窄得如同天然牢籠,這丁點兒武功,在天面前,真的太不夠看。
倘若單就牆高,還可以爬出去。偏偏還種植了一圈桑樹,幾十顆桑數,延展數千根主幹,幾乎每根主幹上,同時挂滿了密密匝匝的馬蜂窩,一個個一模一樣的菱形,無數的堆積壘砌就如同人身上無數的毛孔組合,時不時進進出出拇指粗細的馬蜂,就好似茁壯生長的汗毛,露着半個頭或者半個屁股。嗡嗡嗡嗡的,悉悉索索的,什麽怪聲都發了出來。錢進來摸着渾身冒起的雞皮疙瘩難受的退後兩步,腳邊土壤松懈,竟鑽出只仰着雪白肚皮的蟾蜍!
細看去,那些怪聲,更來自別的奇怪生物。蜈蚣拱地,毒蛇垂枝……這哪兒道牆壁,簡直就是道自然毒物屏障,外面的人進不出,裏面的人也進不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傑作了!他想起初見那日梨溶召喚玉蜂的行為,豈不是把這裏當做了她的飼養場嗎?
那她自己當成了什麽?能吃會睡的豬嗎?
錢進來氣得呼嚕嚕的連吃了三碗飯,好死不如賴活着,你給我等着,我總會逃出去的!
院內有水有田有菜園,郁卒幾日過後,生活還是要繼續。
他就開始跟殷嬷嬷辛夷一起燒火做飯,折折菜,采采花,掉起一只魚,轉身就被辛夷偷偷放生,抓倆麻雀,走兩步丢一只,他瞪辛夷,辛夷擡頭裝無辜。
日子嘛,再平靜無波下暗流洶湧,都好歹得過下去不是。
☆、顧府的初衷
那天驟雨初歇,濺落一地弱弱迎春花瓣兒,草叢裏卡擦聲石板響動,暗影扶搖處,幾個人鬼一樣的從地底冒出來,跪在游廊擦水漬的殷嬷嬷就勢伏頭,聲線中夾帶驚訝:“王爺來了,容奴婢去通報。”
顧之期微微弓腰,似是想扶,卻未伸手:“嬷嬷怎麽做這樣的活?後院是不是人手不夠,我再去請兩個人進來。”
“人多口雜,院兒小,最近有多來一個,是夠用的。”殷嬷嬷扶着膝蓋站起來,默默後退進屋。坐在欄杆上銜着根草剔牙的錢進來斜窺了半眼,背地裏襯了一地的槐花,顧之期黛青袖,蔓花紋,往裏彎曲的一雙手,就像是深冬雪地裏一朵将開未開的花骨朵,指尖點着白,再說不出的好看。靡靡清香拂過了袖,裙裾風流倜傥,人已随之進屋。
錢進來呸的吐出草,想了想,站到門口豎耳朵。
之前寒暄不提,此時恰恰聽到顧之期冷冷清清道:“偷竊印章一事沒那麽簡單,盜賊死活不松口,我們無憑證倒去黃金城讨說法可能倒添一樁難事。”
“死活不松口?”夫人冷笑一聲,哼道:“挑皮剔骨呢——我指的是,把他心愛的人在他面前一一挑皮剔骨呢?”
顧之期道;“經過調查,他并無妻室父母。”
“那他總有生活過的村莊城鎮吧?”夫人悠然道,仿佛只是說起削水果那樣輕松自然:“把他認識的人一一綁到面前,無辜的,年幼的——”
“母後!”顧之期掐斷她的話,鄭重道:“盜賊來自那個地方。”
“嗯?”
室內平靜片刻,錢進來屏住呼吸,胸口蹦蹦亂跳,王府果不同別處,輕易碰到了一個都可能是游龍走鳳。不過這位身姿綽約風華正茂的妖精不是顧之期的正室能夠理解,但一下跳了個大輩分,變成了她的兒子,錢進來就有點受不了了。上天為何這麽不公平,勤勤懇懇務農紡織的普通女人老的飛快,而心腸不能拿出點見光的女人卻被格外恩賜眷顧?莫非上天也是欺軟怕硬的嗎?錢進來氣得牙根癢癢,但沒料到更震驚的話還在後面。
向來波瀾不驚、愛惜表情的女人突然的聲音裏帶了絲絲顫抖:“你的意思是說,‘那裏’?”
“嗯,”顧之期鄭重承認。
“不可能,”夫人低嘆一聲,似不可置信:“‘那裏’在西域盤根積累已深厚,試圖将觸手伸到中原也情有可原,怕只怕,他們是為了小皇帝而來,那可真是如、虎、添、翼!”最後四字在舌尖唇齒咬成碎渣,不屑的唾出口來。
原來如此放肆殘忍的人也有是有顧慮的,錢進來忍住激動,将耳朵貼的更緊。
顧之期沉默片刻,豁然堅硬如鐵道:“洛羽生乃大才,若能為我所用,則用;若不能為我所用,則當殺之。‘那個地方’亦如是。”
“可是——”
“沒什麽可是,地宮是但凡殺人擄虐傷天害理之人無處可去之時才去的地方。聞說是那裏強者為王,自成一體,曾是江湖談之令人色變的地方。現如今的管事是個薄情寡義、牽着女人裙帶上去的小白臉,好多人早已經暗暗不服了。只要我抓住此不仁不義的契機,聯合中原武林各名門正派一起攻打上去,很有可能能一舉吞沒——若是能夠連統西域中原的話,廟堂之下,江湖之遠,再無人敢忤逆我,可若再晚兩年,新城主排除異己、根基穩固,恐怕就沒這麽簡單了。”顧之期展望未來,語氣中可謂睥睨四方,意氣風發,倘若沒有天花板,都能飛到天上去了。
但卻被知子莫若母的夫人一句話打落塵土:“可若是他與小皇帝聯手呢?”
顧之期瞬間憤怒道:“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夫人厲聲追問:“就你能想到的,那小子會想不到?你從小就事事不如他,腦子不如,心狠手辣也不如!”
衣裾拂動聲起,顧之期擡腳要走,被夫人喝住:“站住!這就是你商量事情的态度嗎?如此心浮氣躁,不能承受打擊?!”
顧之期止步,倦怠的輕笑一聲:“是啊,我本來就不如弟弟,我也不想跟他争,也不想跟他搶,我覺得他做皇帝挺好的,我一個清閑王爺也挺好的——”“啪——”的響亮一耳光扇斷了顧之期的垂頭喪氣!響得撕裂空氣,隔了一堵牆的錢進來都被吓折了心跳,感同身受的摸了摸自己的臉。
“你給我跪下!”夫人以從未有過的狂暴吼道。吓得錢進來縮了縮脖子,這世間再淡然娴雅的女人都一個樣,身體裏都住着一只老虎的靈魂。
室內緊跟着響起膝蓋與石板碰撞的悶響。
“你說,我以前舍身忘死的與先皇打拼下半壁江山是為了誰?”夫人大聲審問道。
“為了我。”
“好,那我再問你,你身為長子,憑什麽不能繼承皇位?”憑什麽?”夫人聲線擡到極處,崩出了一絲兒破碎:“那小子不過就是皇後嫡子。坐吃享福的,憑什麽就能得到天下所有的榮華富貴?我真懷疑,先皇死的突然,就是被他們給害死的——害死的!!”一顫一顫的斷句在末聲徹底支離破碎,夫人嗚的一聲抑郁的哭出聲來:“誰想躲在這荒郊野外,與落蔻草莽為伍,孩子,這是他們欠我們娘倆兒的,欠我們的啊!他欠了我們江山,欠了我們未來,欠我們所有!”
“娘,”顧之期無比慌張的去哄夫人:“是是,他欠我們的,遲早我們也要回京,把一切都争回來。”他焦急的,說得無比熟練,又小孩子氣:“你別哭了,別傷心了啊,我會心疼的——”
“好孩子,”夫人抽抽搭搭的,抹開被淚水糊住的口鼻,欣慰的笑道:“你只要聽我的話,什麽都會有的。現在争取到江湖的地位是為了多一些力量抵擋,隐居幕後是為了不予世人閑話。你萬不能止步于此。京畿舊臣、家族子弟都在韬光養晦。小皇帝的勢力并未動搖到我們的根基。知道嗎?”
“嗯,娘一定要幫我。”
他回複的妥帖順當,語氣中的些微洩氣并未曾被夫人注意,或許夫人在意的,也根本不是孩子的心情底緒,而是她自己偏執的結果。
不知是不是世界上大多數父母的通病,覺得自己給的,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不能走偏,不能懷疑,直至顧之期俯首稱臣的感恩跪謝,她方才滿足于自己的竭心盡力,鞠躬盡瘁。
“我老啦,只求平淡度日,慢慢等死就行了。”
夫人在淚水中慈悲的笑嘆道。
“謝謝娘親。娘親深謀遠慮,孩兒遠不能及,以後也得需要您的庇佑呢,你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這句話無關利益抉擇,顧之期說來确确實實掏心掏肺,錢進來在外面聽着,腦中卻不由浮現出一個個子高挑的男人,低着頭垮搭着肩膀跪在地上,害怕的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诶,那是當然,就連你對黃金城有想法,為娘的也早早的為你準備好了逼迫的法子呢。”夫人淡淡道。
“孩兒洗耳恭聽。”
“你過來——”夫人道。不知是要為顧之期整理鬓發,還是跪皺的衣裳,娘倆湊得近距離,說話的分貝也變成嘀嘀咕咕,可憐錢進來把耳朵鑲在冷冰冰的牆上也聽不清在說什麽,只偶爾傳來顧之期唯唯諾諾的,“是”“娘親英明”之類。
良久,倆人才分開,錢進來秉立原地恭恭敬敬道:“那令牌真有的是真的嗎?”
“那當然,先皇曾予我見過。”夫人運籌帷幄,斷不容懷疑道:“那洛羽生在地牢中斷食斷水那麽久,再不逼迫他一下恐怕會死了。你把錢進來領取,快去快回吧。”
等等等等,仿佛驚天炸雷劈下,生生将錢進來釘死原地,他想逃,可是一動也動不了步,他心中反複沸騰一個詞“令牌”,莫非又與西域交易黃京城有關?又與父親有關?想來這麽長久時間,他們究竟是以豢養什麽的眼光在看待自己?
真是可笑,連魚都知道上溯千萬裏産卵繁殖,而自己倒沉溺在這個地獄裏吃喝玩樂別無所求,終究是小老百姓心态,竟不想早有人在脖頸後舉起尖刀,只待時機來到。
——恰在此時,頸後遞來風聲,錢進來的感知比從前敏銳數倍,心下一動,擡手破風回襲去,緊跟着女子柔弱的悶哼聲響起,錢進來定睛一看,煌煌白日裏,一張眉眼疏離的臉像從薄霧中剝離出來,沾着幾分潮濕的水汽,眸中湧出三分訝異兩分憐憫。
錢進來從未見到辛夷這般好看,心下遽然跳動,腦中暈乎乎的,不由漫然想起莫非她也偷聽到了裏面的對話?
是了,這麽一想,心中便生出冷氣,沖得頭腦清醒過來。
“哼!”錢進來怨恨的沖她冷臉相向,縱身掠起。
“你等等!”甫出口,辛夷乍然意識到糟糕,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動靜驚擾到了屋中母子,顧之期向來輕捷靈敏的腳步聲響起來,辛夷趕緊想先行一步的去追錢進來,一動身,胳膊頓時疼痛的要命——是被錢進來那一回身打的。
辛夷真是又好奇又好笑,冰蠶蠱果然厲害呵,能短時間內讓一個庸庸平凡的人變得內力深厚,但本就只有三腳貓功夫的她,只能再眼睜睜看着屋中掠出一道熟稔于心的男子修長身影,像只羽翼遮天的大鳥,俯沖向那只初學急步、既快、又彎彎扭扭的少年。
通過風的劇烈流轉,錢進來已感受到來者的不好對付,幾乎是身随意轉,堪堪的躲過了一記掌風,臉瞬間麻麻的疼,四下迎春花枝通通伏歇,四散飛起的殘花瓣中,他看見顧之期手弓成鷹抓型,快得幾乎出現殘影。
這麽一點小小的視線敏銳,已讓錢進來心中暗暗驚嘆,要是普通人,目光根本跟随不上這般速度,或是高手,這點殘影就已經成為破綻!
這手點中錢進來的穴道,瞬間被石定原地。
“你聽到了什麽?”顧之期扼上錢進來脖子,手腕青筋畢露。
“你以為全世界都對你們那點破事兒有興趣?同我摘完菜路過也不行?”不遠處響起不屑的冷笑聲。
冬末森寒,光禿禿的地面上,零零星星的嫩草像紙屑一般墜散。
漫天光影斂于一泓眼波。
辛夷的青衣在料峭的風中飛舞,松散的鬓發像河水一樣彌漫。她腰肢細軟,步伐綿軟,每個尺寸都熟稔于對立人的掌心。
顧之期的掌心卻開始冒細汗,明明是同床共枕過的人,不知為何,現在看上去卻覺得是那麽的陌生,就好像用舊了的枕頭,翻過來發現另一面布料嶄新。
忐忑不安的抑郁在顧之期心中積聚,沿着血管蔓延,盤踞在他胸口。
畢竟是曾說過——要老死不相往來的人啊。
辛夷手裏拖着用來裝菜運貨的平板車,不遠處,大白菜落得滿地都是,轱辘滾石道,哐哐哐,及至近了,再擦身而過,至始至終目不斜視,
纖細發梢掠揚,只一瞬便消失了。
宛如縱掠過的急景流年,落雪壓在路側歪斜的枝桠上,不堪負重的枝桠往裏彎,蜷縮成怯懦的形狀,次年初春新生,細看處,一切的草木都換了顏容。
或成熟隐忍,或冷漠傲慢。
顧之期哽在喉嚨間的問候也空落落的沒個着處,終是微微嘆了口氣,“借來一用!”指端閃到錢進來前身幾處大穴,忽忽戳中,原本吓得直哆嗦的人頓時立住不動,也不再抖了,被顧之期抓過衣領就順勢倒地,像拖麻袋一般,擡腳要走。
手上的俘虜卻往後使勁兒。
不是被點穴了嗎?
顧之期驚訝回頭,甫的便見到佝偻着身子,露出圓圓頭頂的人兒,墨發濃郁,斜插了根紅珊瑚簪子,随着使勁兒把錢進來往板車上推動的大動靜,兩縷墜珠縧滴溜溜的攪晃,亂個不行。
這番笨拙好心,骨子裏與小時候沒什麽兩樣。如果這樣一路拖下去,到目的地之後錢進來非死即殘。顧之期心底一塌,幾乎是下意識的就伸手去扶她,還未靠近,卻啪的聲被打了開去。
“假心假意!”辛夷頭也不擡,咬牙切齒。
她說的那麽恨,不容置疑,這四字定論究竟在她心中醞釀了多久?她藏匿多深的仇恨,才會不聽向來尊敬喜歡的阿燃的話,一進顧府便躲進後院,生死不相往來?手上的酥麻如同暗碳燎燒胸口,他頓時明白自己是多做多錯……
扛着兜頭兜腦的直視目光,辛夷一個火大,一腳把錢進來踹上了平板車。
錢進來悶哼半聲,鼓圓了眼,驚詫?感激?他真不知道該扮演什麽表情時,辛夷已在睽睽目光下撫了撫錢進來的臉,“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她笑語靥靥,眼珠子一絲笑意也無。
待肌膚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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