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6)
傳遞到指尖,辛夷乘勝追擊,柔荑一劃拉到錢進來領子,有模有樣的沿邊理直一番後,順帶撈出幾縷頭發捋到耳後。四下沉默的可怕,辛夷渾然不覺,聲音輕慢得宛如吟唱夜曲:“無論什麽事,能抗則抗,能忍則忍,活着,就是上天賜予最大的獎勵了……”
她喃喃而念,如同滄桑的老人在葬送小孩即将走完最後一條路。不知觸動了哪根心腸,閉上眼,淚水順頰而落。
錢進來簡直看得……心驚膽戰!
他寧願當一條茍延殘喘的死狗,也不願充當戲臺上的平板車道具……誰知道男主角會不會惱羞成怒,一掌劈了他?說什麽辭別感言,明明就是催命的鬼泣嘛……
“郡主!”
斜地裏傳來殷嬷嬷的呼喊聲,不暨于佛音天籁!
殷嬷嬷跑過來拉走她:“該去做飯了,跟我走吧。”
辛夷任由被拉着踉踉跄跄的走。顧之期視線随之消失拐角處方才收回,似乎還想說些什麽,終究啞然。
他收斂長睫,陰影蔓延在黑到發青的眼眸深處,沉寂如水。
他們心中一定有很深很深的羁絆。
連傻子都看得出來。
辛夷行為異常的這些舉動,不就是為了埋怨給這個人聽的嗎。
風剝開一層層的輕紗般的樹影,露出簇簇日光,均勻的灑在他的臉上,有着雪化雲開的明媚,彙聚在眉裏眼間。
……
“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可惜,她已經聽不到了。
Advertisement
☆、顧府地牢
天色漸晚,顧之期的臉色沉得像小中藥。
他拖着小平板車的繩子未放,嚕咕咕的轱辘轉動刺心刺耳。
明知自己存在尴尬的要命,閉眼等死才是應該做的表情,可是錢進來不甘心啊,琢磨了好久的如何逃出後院,此時不探查何時再有機會?
他的眼珠子轉的比車轱辘還快,顧之期颦了颦眉,眉梢一疊黛青陰影,襯得額心紅痣燦若寒雪落梅,落拓蕭索,暗繡雷文的袖口跌宕迎回間,沿途景致顏色不斷加深,松柏像是被一把抓起,用筆蘸了白水塗抹尖端針葉,一松手,枝桠立即蓬松開,露出深得近乎發灰的綠色。
顧之期止住步,卷地風起,高高低低的松柏次落彎腰,如閃電般延伸到浸透夜色的遠方,一團紅色剝落出來,落到地上,往這邊漸行漸清晰。
“王爺——”梨溶歡呼着奔來,滿手滿腳的泥巴,十四歲的身體已顯現出少女特有的玲珑韻味,她自己仿若渾然不覺。但顧之期幾乎是下意識的連退兩大步!
撲了個空的少女翹起雪白腳丫,手掄圓了好幾圈才穩住平衡,她拍拍胸脯,呼氣吐舌:“可真吓死我了!”
俏眼卻疑惑的落在顧之期身上。
顧之期如若未聞,視線落在一粒松柏針尖上饒有趣味,語氣也一如往昔:“梨溶,照規矩處理一下。”
梨溶笑嘆道:“人家氣力這麽小,還是女孩子,怎麽什麽事都要我做啊。”
顧之期裾掃石板,漠不關心的走遠了去。
“王爺?”
梨溶的追喊并未惹起顧之期半點敷衍心思,他的心不知沉沒到那域往昔了。傍晚光暗淡,重疊靡靡碎碎的松針影,綽綽落落的投放在他青衫落拓上,轉角不見。
原地就只剩下錢進來與梨溶兩人了。
梨溶徐徐蹲在錢進來面前,埋着頭,唇抿得緊緊。黯淡在梨溶眸中瞬間溶解,就像破碎的薄荷糖殼,沉澱在澄澈無瑕的眸子深處,她好似一下就悟了。但慣性思維還未轉過彎來,愣在原地,模模糊糊的點開了錢進來的穴位。
錢進來爬起來就跟着顧之期追出口——
一只毒蜂翹起亮鼓鼓的尖針尾巴堵在拐角處、緊跟着兩只、三只……錢進來擡眼瞧見松柏林中密密麻麻突出的黑黝“疙瘩”——蜂窩,瞬間頭皮一麻,手舞足蹈的跑出來,沖兔子樣兒蹲在地上的丫頭大聲吼道:“我又沒得罪過你,你就不能放過我一命?”
梨溶茫茫然然的擡起頭來,話不對題道:“剛才哥是不是躲避我了?”
“是!”錢進來恨聲道:“我也厭惡你!”
梨溶眸中茫色漸漸散去,她搖了搖身子站起來,把手卡在腰間。
這麽小個人兒,紅衣黑發,伶仃得像一片畫紙人兒,吹口風就能飄到枝桠頂端似的。錢進來本就宅在後院無聊,一時感同身受的看她好戲。
他想,梨溶剛才一定是學會了什麽叫做“厭惡”。
其實人生來通透,恩怨情仇,都是由他人一手教的。
正胡思亂想的錢進來沒料到意外來的那麽快。
下巴忽然被纖纖細細的手指掰開,食指與拇指夾起一粒藥丸塞入唇齒間,藥丸沾舌即化,頓覺微腥的水流下喉嚨,錢進來慘叫道:“你給我喂的什麽!”
梨溶伶俐蹦起來,拍了下錢進來的後腦勺,俏聲道:“我可是救你命賜你藥的菩薩,你居然敢厭惡我?嗯?!!”
錢進來把手伸進嘴裏,佝偻向前幹嘔。
“噘、噘、噘”梨溶舌尖挨上颌發出清脆的聲音,一壁搖搖頭,一壁從袖子裏掏出根純黑布帶,一抖散開,抑揚頓挫道:“話說完了,你就閉嘴吧,我不想聽!”
麻痹感延食管流竄上頭,錢進來只覺大腦放空,四肢發軟,倒紮地上。
梨溶蹲下來,将布帶纏繞幾圈,緊緊蒙住錢進來的眼睛。
錢進來又被拖上了小平板車,車碾石板,左兜右轉,忽上忽下,颠簸不平。好在沒有蚊蟲鼠蟻之類的啃噬,錢進來漸漸放平心态,時間長了,本就脫力空乏的身體甚至開始昏昏欲睡。
不知又過了多久,朦胧中聽見有人在交談,剛想凝神細聽,忽的肚子被踢了腳,一痛,頓時真真正正的清醒過來,這番折辱,饒是金剛也動了怒。
“你們這幫混賬,我跟你們沒完!”
“喲,脾氣還不小嘛,”一個粗粝男聲調諷道,話音剛落,引得周圍一片笑聲,細聽去,居然不少于五人。
“進了這裏,金剛羅漢也得跪地求饒。”
“我倒想看看你小子能怎樣沒玩,”
裹滿臭汗的風襲到跟前,錢進來下意識一避,不料對方變化更快,心随意轉,揪住了他眼前的遮布,豁然一把扯開。
意想中千萬根細針般刺目的光芒并未曾刺來,錢進來瞳孔只難受了片刻,便很快适應了周圍。
這裏,比沒有星月的夜晚還伸手不見五指。
青磚砌成的四方過道,壁挂微弱燭火,被從過道深處帶着濃烈腐爛與血腥味的穿堂風刮得搖搖欲熄,投在牆壁上的影子重疊晃蕩,詭谲怪異,像人身上長出來的尾巴。真正的人身卻圍在錢進來周圍,逆了光的臉看不清五官,渾濁的呼吸卻暴露出了不懷好意。
不知第一個落在拳頭的是誰,緊跟着第二三拳頭如盛夏暴雨般落下,向來吃吃睡睡的錢進來哪兒經得住,第一拳頭就已經被蒙了圈,緊跟着就曉得護住頭,身體疼得不像是自己的,都被意識給阻攔感知了。
“過過手瘾就行,可別打死了啊!”
明明是喝止的聲音,嬌俏的卻像在輕笑。橘色燭火瞬黯,掠過一抹紅得似深血的裙裳,梨溶身形極快,腳跟一點,掠身進人群,一折一折兒的,就差穿個水袖,抛到戲臺子上去做戲了,眼眸單色兒使個轉,便擋在了錢進來跟前,叉腰道:“他是我的藥人,你們怎麽玩都行,但要死了,誰動的手我就讓誰生不如死。話今兒可落在這兒了!”
梨溶的身量僅有這些莽漢的三分之二,纖弱得更是飛花落葉,然而所有人在她擠入圈內的剎那,幾乎是同時不約而同的退後大步,像走多了夜路的人猛地撞見了奪命夜叉,更何況她說出的要求了?莽漢們一一聽服,甚至擰起了滿臉是血的錢進來,裝模作樣的站好。
“把他帶洛羽生的牢房去審問。”梨溶道。
“是。”
錢進來一絲氣力也無,梨溶既然都這麽說了,他已明知自己逃不出去,除了聽之任之還能怎樣?
話說回來,經歷過的這麽多事,後院、種毒、入獄,歸根究底的線索,不就是那夜洛羽生心硬手狠大殺特殺引起的嗎?
我一沒搶你,二沒偷你,你何必在我身上造這個孽?
待我進了牢房,我定要抽了你的筋,拔了你的皮——即便是打不過,我也要咬下塊肉一解心頭只恨!
莽漢們像遛狗一樣把錢進來扯着前進,沒留神腳下一空,囫囵跌倒,啃了一口泥巴。
錢進來從未嘗過這麽難吃的味道,混合着積塵、血腥、腐爛、唾液、排洩等等世間最肮髒的東西攪和而成,味道沖上腦,錢進來頓時張嘴哇哇開吐。
把膽汁苦水都吐出來了,腐蝕得薄弱的嘴角生疼。
一只雪白手絹遞過來抹去他嘴側的殘液,梨溶沒耐煩道:“長個腦袋是為了湊身高嗎,臺階都不會下!”
錢進來早失了氣力與她鬥嘴,手絹上帶着甘草味淡雅清涼的氣息,湧上鼻尖,瞬間惡心消散,頭腦清醒,連周邊空氣也好聞了幾分。
他的這番表情自然沒能逃脫眼尖嘴厲的梨溶,她趕緊炫耀道:“我不光害人,也能救人的呢,聞我配得香料不錯吧。”說着又拿出一根白絹,向日日夜夜被腥臭熏染的莽漢們遞去讨好。
莽漢們慌忙擺手道:“我們這些皮糙肉厚的,習慣了,小姐自己珍用。”
“真不要?”梨溶不甘心的追問道。
莽漢們面面相觑,堅決搖頭。
“诶,”梨溶沮喪的将白絹搭上自己的臉,左右纏上耳朵,只露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誰敢用你這個小怪物的東西……”錢進來悶聲弱弱嘀咕道。
霍然眼風殺道,梨溶大聲道:“你說什麽?”
“請問,這裏是地底嗎?”
錢進來鼓起氣,把搭在臉上的帕子噗噗往上吹。
望着梨溶憋得煞白的小臉,錢進來的心情霍然茅塞頓開,潤腸通便。
這裏真是地底。
偶有牆壁滲透水流,隔磚能聽見地下水流脈脈,手指粗細的通風口從上方打通,風一吹過就發出嗚嗚咽咽的長聲,像鬼哭狼嚎,毛骨悚然。
後院隔牆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錢進來越走越腳軟,被揍的身體虛弱是一回事,心理湧現出天生的恐懼,一步步走在燭火微弱、伸手不見五指的走廊中,錢進來簡直覺得盡頭通往的是地獄。
沒有人天生逆骨,所有人都很沉默。一前一後,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幾乎像段做不完的噩夢那麽長,錢進來竭盡全力幾乎沒有崩潰掉的時候,前面的人終于停了下來。
☆、再見洛羽生
立在甬道盡頭的是一扇通天徹地的鐵閘門,根根黑鐵足有拳頭粗,被纏了幾圈鐵鏈子綁住。
莽漢中走出名管事模樣的人,鈴鈴啷啷掏出鑰匙圈,挑最大最黑那把,撈過鎖鏈鎖頭,随着鐵鏈滑落摩擦,鐵欄發出嘩啦啦的流動聲。每一聲都像一只伏在錢進來後頸上。
錢進來的膝蓋不由自主開始發軟,兩股戰戰。
莫非他們還要将自己帶入更暗無天日的地方去?除非化作小蝙蝠,誰還能從裏面活着出來?
不不不——求生的欲望像滔天洪水将思緒淹溺,他掙紮着抓住水面稻草,哪怕握在手心裏是那麽冰冷消瘦,他還是慌不擇路的搖着辛夷的胳膊道:“你們想知道什麽我統統說還不好嗎?能不能別進去了?我和洛羽生真不熟啊,哥哥姐姐們!”
他乞求的那麽撕心裂肺,臉上白絹滑落,飄到手背上。撓得皮膚刺弄發癢,本無心留意這無關緊要,然而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忽的生出了一星點光。
像是眼花了的錯覺,所有人被抓住注意力,頃刻間地底被戳漏了小洞,幾點青黃逐次漂游浮動上來。照亮了梨溶的臉像劣質粉底鋪面,她眉角飛揚,意味不明。
錢進來暗覺不對,低頭便見攥緊的梨溶袖口,不知何時亮堂得宛如朝天晾曬的青蛙白肚皮,能清清楚楚的看見大量細小黑影在布下焦躁爬動,欲掙破而出,而飄出的幾只應是動作快鑽出了錢進來的指鉗,原來剛才的刺弄感竟來自于此!
錢進來頭皮發麻,瞬間松手退後。
梨溶泰然處之,揚袖一撒,剎那間螢光飛舞,如浩瀚星雲,浮沉循次,點綴宇宙,她站在中間,只有她一個人被烘托照亮,天地萬物圍繞她一個人而流轉消逝,她隐在青黃自然光中的臉色光影恍惚又不甚清明,嘴邊笑意彎彎,慈悲道:“錢進來,我給你這一次機會。”
錢進來咂舌不可置信,他看她怎麽也覺得沒有仙氣,僞裝得再好,充其量是做盡了壞事的地下妖靈精怪!已經想不過來為何梨溶身藏蟲子而沒事兒的問題了,而是幡然醒悟感為何顧府所有人對她遠避三尺。
側眼身後樹影般立樁樁的莽漢們,被照亮的臉上果然流露出又是驚奇,又滿是幸災樂禍。因為就獨獨留下錢進來一個與她面對面,看戲誰不樂意?場中的他卻有點怕了,他看着梨溶,明明看了很多次的臉,卻又覺得說不出來的詭異陌生,混淆着情緒,不知該如何反應。
梨溶輕飄飄的擡起手,挑逗着一只與指尖繞圈圈的小螢火蟲,眼眸溫軟的好似玩耍最親密無間的朋友,語氣也柔柔軟軟的:“你與黃金城是什麽關系?”
“沒有關系,”錢進來冷汗連連,一五一十,他是真的如實相告啊!未認識辛夷之前,他日日劈柴燒飯聽都未曾聽說過的地方。如今卻将他性命糾纏。
可誰會相信呢。一想到王爺與夫人對話頓覺口幹舌燥,他們似乎知道一些關于令牌的秘密,而且與自己相關,如何讓梨溶如何相信他一面之詞呢。
但是梨溶托起下巴,鄭重點頭道:“果然與調查結果一樣。”
調查?他們在背後調查過什麽?
梨溶話掐半截,擡起浸水葡萄似的眸子,滴溜溜相望而來:“你吃穿用度皆我顧府,救過你命,賜予增加功力的神藥,現如今只拜托你做這件事,日後保你榮華富貴如何。”
“然後我可以走了嗎?”錢進來只在意這一個問題。
梨溶嘆惋的搖搖頭:“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入我顧府都沒得機會——既得入我門,要麽死,要麽尊榮,沒有另選。”
錢進來被氣了個半死:“妖怪!魔鬼!禽獸!仗勢欺人!橫行霸道!草菅人命!還有沒有王法了啊!”
“蠻好聽的,你再繼續?”梨溶笑意一冷,彈飛螢火蟲,指甲上藍光瑩瑩,似是有毒。
錢進來驀地冷靜,臉上一陣冷一陣熱。
就憑他這麽個大街上随處可見的平民,花園裏茍且偷生的蝼蟻,随便一拍手都能擊碎他頭顱。心底那點紙老虎的自尊早被貪生怕死的欲望透支得渣都不剩。
見被拷問人白了臉色,梨溶頗滿足的掠了掠鬓發:“怎麽了,怕?呵,做人說話都莫要太死,自斷後路,這世間誰料得到以後呢。王爺派下來一個任務教給你,你好好做,我盡力保你不死,畢竟你還是我唯一的藥引子呢。”梨溶順勢往牆壁上一靠,不感濕冷般,抱起雙臂橫胸,裙裾散開擺下宛如生在懸崖上的薔薇,勾勒出不同少女的淡淡冷漠與懶倦。
她關懷的望向錢進來,那眼神,令人想起豢養牲畜。
“那晚洛羽生偷竊印章你可在一起?”她繼續問道。
錢進來妥協的點點頭。
舊事想必早摸索清楚,何必再問?
“幾乎是事變的即刻,整座顧府已被天羅地網的封閉,抓捕洛羽生之後,卻未在他身上搜到印章。顯然是有人在眼皮子底下轉手了。而當時,為何你未被殺,為何你身上有黃金城信物。你知道印章最後在哪兒發現的嗎?”梨溶饒有興趣,眸色粲然。
原來他們是這麽想的……所有的事情,任一人看過去都會是不同的側面,而他們,居然抓住了“信物”這一條線索,錢進來真不知道還是慶幸還是郁悶。他知道什麽?他怎麽可能知道洛羽生的陰謀?
“印章在你前院的枕頭底下發現的。”梨溶豁然道。
“不是我!”錢進來冷汗滾滾,破口而出。
梨溶眯眯眼,狡黠道:“我們知道啊,我們又不是傻子,就你這麽笨的寺廟打雜,因運氣好而當郡主奴仆的普通人,他們也是太慌不擇路才不得不選擇你吧。意識到危險,為庇護府中內奸,随便找了個人來頂罪呀。”
錢進來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那你們明明知道,還讓我來幹什麽啊?我什麽都不會啊!”
“逼供!”梨溶一雙眼深深的望過來:“就這件區區小事而已,你自己救你自己吧!”
地牢的門已經被打開。
本就逼仄的青磚通道,用鐵栅欄隔開牢房,餘下窄得僅容一人通過,腳下,手邊,耳畔,微微有悉來悉索索的聲音在顫動,聽起像是有上千只稻草游走,腐敗了的腥臭湧上鼻來,錢進來微一側目,猛然見到旁邊的牢房裏貼出一張臉,幹,瘦,枯黃,面如死灰,像是已經死去上百年的幹屍。
錢進來再不用推攘着走了,直接貼着人腳跟走,腳踩在地面如步雲端。挂在鐵栅頂端的燭火如盤踞的眼,逐次被走過的少女周身光芒印亮。
流光萦繞梨溶飛舞,她每路過一間有人的牢房都要停下來指指點點。
“哥哥,新近有沒有沒用的犯人賞我玩兒啊,”
她雪白嬌嫩的手指如撥琴弦,當當當當敲過逐次鐵欄,清脆回響在窒息憋悶的牢房中,如魔音撩擾,鲛人放歌,極沉極暗的地底黑暗,随之逐次被一團繭狀光芒臨幸,梨溶輕盈邁過,不沾凡塵。
偶爾遇見不耐寂寞的囚犯,膽大的撲到鐵栅邊,不怕死的伸長手來抓:“小□□進來啊,老子讓你——”餘下混賬下作字眼還未吐出,砰的聲被走在隊伍最前的頭頭擡鐵鏈砸了個正着。
慘叫響起,頭頭豁然甩下鐵鏈,怒喝道:“都閉嘴!”
囚犯抱傷臂老實後縮,梨溶矜持的回手啪到頭頭背脊,螢火映亮虬曲肌肉,鐵鏈發出黑黝光澤,不知凝固多少鮮血。
梨溶貪戀的嗅了嗅空氣裏新鮮的血味兒,啧啧道:“看宅護院真沒意思,我真想與們你換工作呀。”
頭頭一板一眼道:“洛羽生在最裏面那間。”
“好冷漠啊,”小丫頭一點指尖推開頭頭,回手勾住錢進來腰帶,眉開眼笑道:“随我來。”她非比尋常的活潑,眼波流轉,似乎表現出對這血腥罪惡之地太喜愛了,喜愛到不行,天生游樂園。
錢進來喉嚨咯了一聲,忍住反胃。
這貨絕壁有病!
及至一處牢房前,隊伍猛地停頓下來,梨溶眼眸中爆發出貪婪光彩:“真想換你啊——可以與洛羽生共住三日。”
錢進來差點兒沒跪下。
“不就是逼供嗎,幹嘛要待三日啊!”錢進來強烈抗拒。
“他不吃硬的,只能試試軟的嘛。”梨溶一抖袖子,撈出枚黃金令牌,上書大富大貴俗氣到極致的四字,當下真是無比嘲諷。
錢進來掌心一沉,猶帶溫溫熱熱,像塊燙手山芋,燙得人三魂去了七魄。
錢進來從腳心打了個冷戰。
“靠你啦,”梨溶墊起腳尖,撞了撞他肩膀以示鼓勵,使了個眼色,後面已有随從抹出鑰匙插入鎖眼裏,鎖套在手指粗細鐵鏈上,嘩啦一陣抽動,随從拉開沉沉鐵門。這牢房與衆不同,不是由鐵欄組成,而是直接用鐵牆澆成鐵盒子。漆黑,幽冷,像棺材。錢進來頭皮都麻了,扭頭看梨溶。梨溶點了點頭。再扭頭看獄卒。獄卒也滿臉嚴肅。
……怎麽看怎麽像活殉。
錢進來眼淚刷的湧上眼眶,嗫嚅道:“你說過盡力不讓我死的。”
“當然啊,”梨溶豎起雙指抵在太陽穴上:“我不會輕易浪費我的藥再無人的人身上。但是,這只是我單方面保證,你若自己作死可就沒法了。”
……真是好理由。
錢進來抓牆不動,手剛被扒下,後腿又被丢了進去。咚的門沉悶關上。
橘色燭火剎滅,幽深幽深的暗裏,微微的,微微的,亮起點點白光,是在頂端開的一盞小窗,直通地表,像舊日月色那樣凄迷。在眼睛适應黑暗的片刻,錢進來一直緊貼鐵板,毛孔全張,冷汗涔涔落下。
他不敢相信,眼前血淋淋挂在架子上的人還活着,還能套話。
空氣裏沒有腐肉糜爛氣息,只有濃郁血腥。
那行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錢進來至始至終頭顱一直未扭動,原本心底的觳觫,漸漸轉換成說不出的悲怆。
是怎樣的毅力使得人哪怕承受折磨而不吐露實情?
信念嗎?
錢進來不知道,他是一個貪生怕死,懦弱至極的人。
淅淅瀝瀝的寒,像叢生螞蟻在心上輾轉啃噬。
他曾聽村裏因毆打小朋友被抓緊牢房的牛二說過,倘若想看看人間地獄可以去牢房,就算是人,折磨些時日也形同惡鬼,托着影子終其生涯再不得見日光的地縛靈。
☆、牢獄生活
不過半月功夫,原本洛羽生已沒了人形,身後左右,三面刺出尖釘的木盒子将他困住,牆上吊出條長索纏住手臂,以關節為軸,往後背撇斷,正扭曲成一種奇怪的姿勢。白骨森森突出,爛肉翻開,像案板上待刀俎的魚肉。
聽到動靜,洛羽生垂在亂發裏的頭微擡,聳出一雙死氣沉沉眸,眼白泛着一星點兒微弱的光芒,瞧了錢進來半眼,複又垂下。
錢進來繞到牆角巴拉枯草做墊,草色泛黑,似乎帶有血,撥拉時候,幾只面黃肌瘦的大老鼠卧在裏面,見了人也不動,好似平日裏遇到多了見怪不怪似地,以蹲守食物的姿态趴在那兒,錢進來犯惡心,複将稻草蓋了回去。
成為老鼠腹中餐——一派英姿飒爽的豪傑最後竟淪落至此。錢進來盤腿坐在門邊夾角,彎曲膝蓋,手抱住後腦勺,道:“放心,我不逼供你,你不必緊張,他們既然說不殺我,我就安心了。”
洛羽生啞然道:“你為何沒死?”
錢進來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像是喉嚨管被戳破了,漏着風,呼哧呼哧的咔了口痰在那裏,下一刻就要噎氣而死。錢進來是聽過他聲音的,那晚長月當空,他灰袍悠揚,耀花了眼的劍花生出指尖,薄唇輕啓,聲線低沉優雅,像一支激昂的琴曲。
他差點殺了自己!
怒從中來,緊跟着彌漫上一層悲哀。換平時見仇人被綁,自己鐵定上去踹兩腳甩幾個耳光再逃,但如今洛羽生已然生不如死,還有什麽能再傷害到他。落井下石,他做不到。何況洛只是擊暈自己。
這麽想着疑窦叢生,錢進來撈出令牌放到洛羽生眼前:“這個是什麽?”
洛羽生眼裏驀然爆發出精光,因不可置信的激動晃得鐵鏈啷當:“你哪兒來的?!”
錢進來眯了眯眼,道:“自然是我的。”
“怎麽可能!”洛羽生嗆的噴出口血來,口齒不清道:“這是我城中世代相傳的令牌,四塊放出令牌中最貴重的一塊,得此令牌者可稱為統領全城的下一位繼承者……怎麽可能,明明聽說已經丢失了十多年,不,你一定是仿造的……”
字字如雷貫耳,震得錢進來後退兩步,熱血湧遍全身,脫口道:“怎……怎麽可能。”假是不可能的了,從洛羽生神色表情可查,但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樣大背景。
“誰給你的?”洛羽生身往前傾,錢進來順勢身往後仰,閉嘴不言。
沒有一絲風,黝黑的牢房裏,伴随着回聲蕩散,逐漸沉靜下來,彼此可聞呼吸聲。良久,洛羽生咬牙道:“雖然你有令牌,但我不會認你為主。這麽多年來,城中現已只憑借實力勝者為王,早已不行以前繼位的規矩。”
錢進來見他滿臉掙紮神色,只覺得奇怪,為何要将任務使命看得如此之重,有意義嗎?別人看重的道德規矩,在自己眼裏怎麽看怎麽沒性命重要。于是無所謂的哦了聲。
見主渾然上下慵懶散漫的模樣,洛羽生心底防備點點卸下,忍不住挑撥道:“我不會告訴你那晚我是如何調虎離山,讓府中內奸傳遞出王爺勾結逆黨的證據的!”
“我說過,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問這些的。”錢進來無辜的蹲坐牆角:“再者,若你說的快就越快沒利用價值,可能還會害更多的人。”
洛羽生低下頭,撇到一旁,未染血污的側臉依舊清秀。他手腳縛了繩索,站在箱子裏,就像是被釘子釘在木框裏的蝴蝶标本,美麗而凄慘。
“你說,他們會來救你嗎?”
“那你呢?”
“我?”猝不及防,擡眼迎見洛羽生搭上來的目光,似有疑惑,似是感激,錢進來縮縮脖子,肩膀沉沉的墜,心也沉沉的墜,他如何擔起……“我無能為力,自生難保。”
無邊黑暗裏,偶爾夾雜着別的牢房□□聲,燭火荜撥,又靜了,小窗漏下一小塊舊光,漸漸流轉,剝落出幽幽泛藍的月色,以至于卡擦開鎖分外刺耳,跟着嘎吱嘎吱響起車的聲音與沉重腳步聲。外面牢房頓時嘈雜起來,叽叽咕咕說着各種話,由于隔了道鐵壁不是聽得很清楚,突然鐵壁右下角刺啦的被抽起小方格:“請問郡主的陪嫁侍從是不是在裏面?”
等等,這是什麽稱呼?腦波一轉口中已答是,因為他的鼻端聞見了飯菜的味道。什麽尊嚴,抛天那邊去吧。
“那您好吃咧。”
一一接過遞進來的飯菜,一碟炒雞蛋,一碟炒青菜,一碟米飯一雙筷子,這不對啊,錢進來嚷道:“大哥,這裏面有兩個人。”
“那人等會兒來喂。”獄卒道。錢進來收好飯菜,這才看見窗邊有個黑漆漆的缺口碗,米痂黏附,看上去從未洗過,像給畜生吃的。錢進來恍然明白過來,沖外道:“你們不用來了,我喂吧。”
把飯倒到菜裏,再用幹淨碗接一碗飯。小方格被關上,錢進來用筷子夾飯菜喂洛羽生:“要想人救你,得先活下去吧。”
洛羽生一掙身子,撇斷的雙手像詭異的樹杈在背後搖晃,嘶啞道:“我如今四肢皆廢,武功盡失,活着還有什麽——唔!”趁洛羽生張嘴嚷嚷時候錢進來一筷子塞進去,洛羽生鼓圓眼,噗的全噴出來。
錢進來放下筷子,右手扯住他衣領一把逼近跟前,只見他滿眼紅血絲,嘴唇翻裂,下巴吐滿了血。錢進來不顧腥臭,冷笑半聲:“你以為你現在死了,就是英雄了嗎!英勇就義?可能嗎!你就是個垃圾,事情敗露,只會用死逃避責任!絲毫沒想過會牽連!連野貓野狗都不如!畜生還知道艱難求存!要我是城中人,定然為你感到羞恥!往後活着還能将功補過,要你現在死了,連屍骨都會被唾棄,丢到深山老林裏喂野獸!”
往昔信念被一再動搖,洛羽生像沒了魂,任由來去搖晃,眼珠子卻是注了水的水仙花盆內黑石子,滌去污塵,汪着水,下面一絲光亮都沒有。看不出在想什麽。錢進來撿起筷子,又夾飯菜抵他嘴前:“吃吧。我真不害你。”洛羽生方才張開幾欲嘶裂的嘴巴,小口小口吃起來。
就這樣,錢進來開始照顧人,時而自己餓了,就狂吃濫喝,留一小口給洛羽生吊命,誰讓他欺負過自己。困了縮在稻草裏睡。打死了兩只張狂的紅眼大耗子,餘下散的一幹二淨。地牢陰,濕,寒,腥臭濃烈,錢進來常常夢見與花和尚烤耗子肉吃的場景。吃着吃着,漸漸感受到腰腹間一陣絞痛,就像是被塞入了一把大剪刀,卡擦卡擦大剪其剪,在體內橫沖直撞,五腹六髒都跟着寸寸的斷。
錢進來直接被痛醒。甫睜眼就瞧見小窗內溢滿了紅彤彤的夕陽,像血,順了牆壁淌下來,流過窗,流到地上,流到他的身上,淹沒了他的影子,再馬不停蹄拉扯到空空洞洞的牢門以外。
他驟然無比的恐懼起來,感覺自己仿佛已經死去,随了這濃烈的夕陽一墜下,慌忙爬到地上沖小格子外大喊道:“頭頭大哥,救命哪!救命哪!”
沒多久走廊傳來鐵鏈啷當聲響,伴随着沉沉腳步聲,頭頭道:“問出什麽進展了嗎?”
“有有有!”錢進來委委屈屈道:“明明知道人家辛苦,飯菜還沒做幹淨——瑞奴大哥,能不能給我送條褲子來?”
噗的走廊一聲嗤笑,有人捏着鼻子怪聲怪氣道:“你好惡心啊,本來想放你出來,現在不想了。”
聲音很熟悉,不正是梨溶嗎。
錢進來巴巴斜眼上窺,哽道:“姐姐我錯了,那我脫下褲子擦幹淨,光屁股出來可以嗎。”
“你流氓!”骨子裏究竟是小姑娘一枚,當着随從面前,剎時羞紅了臉,拂袖道:“報進展,沒有進展,你就死在裏面吧!”
“報之前,可不可以先送條褲子來?”
跨出牢門前,錢進來脫下外袍,披到洛羽生箭頭,指尖不經意觸到一層黑黑的血痂,一抹,就從下面冒出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