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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珠。錢進來心髒猛地收縮下,栓衣帶時附耳低語道:“保重。”

洛羽生擡起污穢頭發下的臉,眸色潤潤的,聲嘶力竭的沖外面嚷道:“我原以為少主是被囚禁,想不到竟是被你們欺騙蒙蔽!我早知可能如此,所以跟他說的都是假的,騙人的,你們就盡情的去信吧!少主,千萬別聽信他們的話!顧之期狼子野心不是好人!萬莫要背叛我黃金城——”咚的聲悶響,幽光幽光的小窗被攔截在內,沒了幽光幽光的小窗,只剩下灰撲撲的走廊。錢進來湊起笑意攏到梨溶身邊,笑道;“謝謝姑娘,姑娘真是聰明娴雅美麗高貴活潑大方菩薩之相~”兩旁鐵欄內被囚禁的人的臉色融入背景,也似乎黃了,暗了。

梨溶嫌棄他身上味道,走得老快了,錢進來獨自一人墜在後面,緩緩斂了笑容,眼前不斷浮現出适才洛羽生看自己的眸色,潤潤的,瑩瑩的,帶着幾分……信任?

真不明白,不就一令牌嗎,為何會有人願意為死物放棄青山綠水安逸生活。

轉念一想,自己不也如此嗎?

活得不知為何而吃喝撒拉時,心中總得執著着一點信念,一臺清明。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要乖,要聽話。”梨溶小而白的手撫摸着自己的頭,錢進來心下怒火起,啪的打掉她的手。梨溶身形極快,腳跟一點,掠身進人群,一折一折兒的,就差穿個水袖,抛到戲臺子上去做戲了,眼眸單色兒使個轉,從袖底摸出條黑布,搭到某随從手裏,“該走了。”

幾人齊上,綁的綁手,綁的綁眼,錢進來早放棄了掙紮,任由着被牽着走,像遛狗,很快踩上草地,走着走着腳底一空,囫囵跌倒,撲進湧上來的寒風裏,風自地下吹,夾雜着腐敗與泥土的腥臭,“哎喲”聲,有人扶住自己。

“長個腦袋是為了湊身高嗎,臺階都不會下!”梨溶沒耐煩道,聲音在空蕩蕩的石壁上回響。

這是——地底?

在外布條透光,一下去便徹底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見地下水流脈脈,輕微風聲。

後院封閉,牆內外毒物霸占,想不到能通往的,是這個宛如地獄的通道。通道裏有什麽?又位于何處?衆人一前一後,默不作聲的走着,沒多久,繩子一牽,重又拾階而上。微熱的風,噼啪而落的脆響,一溜掠過耳畔。

到地面了,又左繞右拐走過許遠,直至距離地下通道很有段距離之後,方才有人繞手解開布條,漆黑沉去,昏沉的火從四下蹿升,剎那間殺破了婆婆娑娑的竹林。

梨溶輕飄飄的走到跟前,擡起粉白的臉問道:“你與靈鹫宮是什麽關系?”

“沒有關系,”他如實相告,想起适才王爺與太妃對話又覺口幹舌燥,他們手裏似乎知道一些關于令牌的秘密,偏與自己相關,只怕是不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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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梨溶摸摸下巴,點點頭:“果然與調查結果一樣。”擡起浸水葡萄似的眸子,滴溜溜望相來:“你吃穿用度皆我顧府,救過你命,賜予增加功力的神藥,現如今只拜托你做這件事,日後保你榮華富貴如何。”

“然後我可以走了嗎?”錢進來瞪道。

梨溶淺勾唇角:“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入我顧府都沒得機會——既得入我門,要麽死,要麽尊榮,沒有另選。”

“你們真是魔鬼、妖道、仗勢欺人,誰想遵守你們規矩,真恨不能放把火燒了。”錢進來恨聲道。

“那你是想死了?”梨溶斂了笑,彈彈指甲,甲上藍光瑩瑩,似是有毒。

錢進來吃驚,四下群雄環嗣,顯得他那麽勢單力薄,那麽普通,好似大街上随處可見的平民,花園裏茍且偷生的蝼蟻,随便一拍手都能擊碎他頭顱。冷汗滲出來,心底那因自卑而生出的伶仃點兒足尊被碾得渣都不剩。

見被拷問人白了臉色,梨溶頗滿足的掠了掠鬓發:“怎麽了,怕?呵,做人說話都莫要太死,自斷後路,這世間誰料得到以後呢。現在解決了派與你的任務,再談以後吧。”她回身坐上白石,裙裾散開擺下宛如生在懸崖上的薔薇,鮮紅欲血:“那晚洛羽生偷竊印章你可在一起?”

舊事想必早摸索清楚,何必再問?錢進來默認。

“幾乎是事變的即刻,整座顧府已被天羅地網的封閉,抓捕洛羽生之後,卻未在他身上搜到印章。顯然是有人在眼皮子底下轉手了。而當時,為何你未被殺,為何你身上有靈鹫宮信物。你知道印章最後在哪兒發現的嗎?”梨溶托起下巴,饒有興趣道。

錢進來冷汗滲滲,搖了搖頭。

“你枕頭底下。”梨溶散下手臂,反撐開身子,豁然道。

“不是我!”錢進來破口而出。

梨溶眯眯眼:“我們知道啊,我們又不是傻子。他們大概真是太慌不擇路吧,意識到危險,為庇護府中內奸,随便找了個人來頂罪。”

錢進來松口氣:“那你們要我怎樣?”

“逼供,”梨溶一雙眼深深的望過來:“就這件區區小事而已,日後榮華富貴都予你。”

胸口似有塊巨石落地,幾乎令錢進來彎腰包頭。被陷害,被利用,那又如何,其它都不重要,別人心機手腕,他只想好好活着,曬曬太陽吃吃酒,對得起好不容易活到十七歲的命。

顧府有牢。

設在北苑竹林地下,斜斜挖出個大洞,根根黑亮鐵鋼匝地,梨溶站在門口喊了聲郁卒名字,很快幽深洞穴裏走出名□□上身的男子,肌肉虬紮,手裏托着串鐵鏈子啷當作響,鐵鏈子微微發黑,不知凝固了多少鮮血。

“瑞奴哥哥,新近有沒有沒用的犯人賞我玩兒啊,”梨溶雪白小手扶着鋼筋,卡擦鎖開,她人一推溜進去,整個兒射到瑞奴跟前,手起手落,摩挲他身上布滿血漬的胸肌,啧啧道:“看護王爺真沒意思,我真想與你換工作呀。”

瑞奴鐵柱似沉聲道:“洛羽生在最裏面那間。”

“真沒情趣,”小丫頭裝模作樣的推了推瑞生,回手勾住錢進來腰帶,媚笑道:“随我來。”她非比尋常的活潑,眼波流轉,似乎表現出對這血腥罪惡之地太喜愛了,喜愛到不行,這僅及肩膀高的人,令觀者毛骨悚然。

她是不是有病?

幾個人越往裏走,光線越暗,牆上的壁燈默默蹿燃着橘黃色,荜撥有聲,腳下,手邊,耳畔,微微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在顫動,聽起來像是有上千只稻草游走,腐敗了的腥臭湧上鼻來,錢進來微一側目,猛然見到旁邊的牢房裏貼出一張臉,幹,瘦,枯黃,面如死灰,像是已經死去上百年的幹屍。

他喉嚨咯了一聲,忍住反胃。

猛地梨溶止步,錢進來冷不丁差點兒撞上,擡頭見她聽到一處牢房前,眸中流轉出貪婪的光:“真想換你啊——可以與洛羽生共住三日。”

錢進來差點兒沒跪下。

“不就是逼供嗎,幹嘛要對坐。”錢進來強烈抗拒。

“他不吃硬的,只能試試軟的嘛。”梨溶一抖袖子,撈出枚黃金令牌,上書靈令二字,放到錢進來手裏,猶帶體溫溫溫熱熱,像塊燙手山芋,燙得人三魂去了七魄。

錢進來猛地打了個冷戰。

☆、俪城一夜

顧之期在看湖水。

幾點小荷尖尖角,濯在碧水波裏,将開未開。他突然想起一個多月前來此看水,所有的水,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波光粼粼。有陽光的時候,有風的時候。

小時候,他曾問辛夷有什麽夢想,小丫頭想了想說,再不要被囚在黑屋子裏,想去外面走走。

他們看的最後一處,就是這釀夢湖。他們還有很多地方未去。

依舊是這翹角小亭,她那時很乖,臉上沒有狂躁與陰霾,伏在他懷裏,望着溫柔靜默、沒有雜質的湖水。

那一刻,沒有任何憂愁。忘記了太陽會下山,忘記了人會分離,會改變,會刀劍相向。

顧之期閉上眼,身後響起阿榮嘆了口氣:“她的狂躁症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我以為,讓她靜養在後院一段時間會好些。”

“心魔未除,去病未去根,如何好?”合了扇子在掌心,阿榮微忿道,”你老是刺激她,是害怕她不再對你有愛恨,真忘了你嗎?”

“你覺得可能嗎?”顧之期忽而輕聲諷笑。

阿榮凝了雙眸。

“你以為被遺忘了人,再搬到眼前,還複有當初的心境?”風撩起鬓發往肩後蕩,顧之期垂下眼,眉心紅痣如血,定睛看着手邊上那排整齊血疤:“她早不愛我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她一心想去阿燃身邊,阿燃放她來,卻是害怕虧欠我。哈,我偏要棄若敝屣,偏要讓他們痛苦,我過不好,憑什麽你們心想事成?”

“辛夷若不是懷揣舊情,會千裏迢迢來尋你?”阿榮問道。

“那是因為她是個背負家族,且天地之大,無處可去的可憐蟲!”顧之期嗤之以鼻。

“若聖上不是心疼你這個哥哥,會任由你擾亂江湖擁兵自重這麽些年?”阿榮好生勸阻。

“我母妃說過,皇位按長幼本該是我的,他奪我一切,又不願背負上弑兄罪名,所以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顧之期像個孩子樣一一狡辯道。

“太妃……”阿榮想起那個蠱惑人心的女人,再看這個自負又自大的人,已知多說無益。似有些受傷的從懷裏摸出卷極其精致考究的明黃卷軸,舉起将念,顧之期一把打開,拍到桌子上,狂傲道:“不必擺官架,我自己能看。”

聖旨上寫道,将逢聖上誕節,生日可喜樂。普天同慶,大赦天下。諸民衆均休假三日,王親貴族入宮賀壽!

阿燃生日?

榮王孫雙手合扇,恭恭敬敬的偻身一禮,不疾不徐道:“臨行前,主子特意囑咐臣,前來提醒王爺千萬放過地牢裏那些個可憐人……”

顧之期順勢雙手撐桌面,低頭睥睨道:“那些都是為禍江洋的綠林大盜,死一萬遍都不足惜!放出去容易,抓進來又難了。到時得禍害多少人力財力?!為了他一時高興,呵,就要致百姓安危于不顧?”

“聖上生日,雨露澤被蒼生,是慣例,定能感化蒼生,”榮王孫臉上層層浮起笑意:“何況,聽聞近來關進入黃金城的弟子洛羽生,只是些不足為奇的小偷小摸而已,是該放行的。”

顧之期臉色瞬白,襯得眉心紅痣妖嬈,眼角一抹厲色掠過,沉聲道:“府中有內奸?還是,這人是你們指示派來的?”

“這天下,都在聖上眼皮子地下轉悠,無一處能逃脫。”阿榮笑意盈盈的打扇子。

“好、好、好,”顧之期連叫了三聲好,憤然拂袖而去。

阿榮對着白袍飄飄,墨字錯落的背影悠聲漫道;“若想知道那些被偷竊的印章和聯絡書信下落,千萬記得一周後攜夫人進京慶壽啊——”

顧之期背影在風中微微一滞,愈發快步離去。

十年。.

人一生有幾個十年?

相扶相持的人紛紛抽身離去,獨獨留下自己。重新開始?怎麽做到!時間所剩無多,而心已老去,再也回不去了。

醒來過後,辛夷去外兜風,走着走着,覺得四下熟悉,擡眼一看卻又是釀夢亭。她順勢就坐在那裏,像是氣力都用盡了,将下巴枕在手臂上看湖水浩渺,她保持姿勢不動,一坐就坐上好久,從中午到傍晚她的目光有些散,也不知是在看往何處,一看就看好久,失了水分的枝桠般枯死在那裏。太靜了,檐角風鈴聲聲叩在心上,以至于錢進來無聊得連打哈欠。

看得久了,漸漸生出無趣,辛夷長睫半開半阖撲朔,他心想辛夷是睡着了嗎,睡着了嗎水柔風輕,他墜着疑惑沒留意就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天色已黯,遙遙湖盡頭,落霞與孤鳶齊飛。

他是被餓醒的,揉着酸痛的胳膊,提議道:“要不要我去買點兒吃的來繼續?”

辛夷嗯了一聲。

錢進來跑出去兩步,又退了回來,摸着後腦勺尴尬的說:“突然想起,我沒得錢诶~”

辛夷側臉墊在胳膊間,斜上一眼:“我問你,當初那個鴛鴦玉佩,是不是阿燃讓你給顧之期做定情信物的?”

錢進來愣了一下,想了想,點頭。

辛夷不怒反笑:“那說不定這次回京會有轉機。”

“啊?”

辛夷站起來,拍了拍裙邊:“不是去吃東西嗎?”

錢進來一愣:“你不難過了?”

辛夷扯起他衣袖子往折橋拖去:“難過又有什麽辦法,我還有夢想,我還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飯。”

懶得細想這女人情緒變化之快,只要可以去吃好吃的,錢進來心頭就開心起來了。

來了這麽長段時間,細算起來這只是錢進來第二次逛俪城。

南街,燈火通明的踏雲酒棧對面,一入了晚上,扯架子,擺貨物,小商小販遍地,最喧嘩的夜市一如既往風生水起。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行人摩肩擦肘。辛夷與錢進來跟得很緊,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擠散了。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在眼前晃來晃去,塞得滿心滿眼都是,鼻尖湧動着最市穢的熟食味道,遍湧全身,不再是地牢的血腥,更不是北苑的迷幻,這才是最最真實的生活,是錢進來生來所熟悉的世界,他如魚得水,幾乎快飛起來了。

如果可以的話,錢進來想,他以後要娶一個平易近人的姑娘,會做飯,會洗衣,不要太好看不安全,也不要太難看,畢竟是過一輩子的,自己就去從事一個輕松又能糊口的工作,每日裏早出晚歸,一回家了就有晚飯,有開水燙腳。

時間再長些,他們可以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頑皮,女孩貼心,長大了再建兩個普通和睦的小家,所有人都安安穩穩的,健健康康的,直至時光老了,老伴先一步自己故去,自己就在剩餘不多的時日裏,一邊孤獨的回憶過往,一邊靜數着槐花遍地……

他開始在槐花紛飛的落雨中昏昏欲睡,一不小心就磕到天黑。

也許會有人跟他說他的身體漸漸不好了,他也只是輕笑着說,老毛病了。

因為她是會在夢中回來的吧。

花開花謝,一季芳菲,呵,就又離她更近一些了……

就是這樣的生活吧。錢進來想。

他想要的一直都不多,可惜一直都未曾得到。

讪笑。

莫非應了花和尚算的終有一日會回靈雲寺打打雜,守守香火?

……自己這樣不成上進的性子一定是被他耳熏目染。可惡!

穿過人海,辛夷擇了一家客人寥寥的湯圓鋪坐下,剛開口向老板點了兩碗槐花湯圓,忽然天空倏——的一聲尖嘯,緊跟着砰,炸了開來,震耳得很。人潮中一陣騷動,有人喊道:“快看哪,放煙火了!”

舉目觀望,天空宛如一匹最柔軟的黑錦緞,鑲嵌大小不一的水鑽,一朵接一朵綻放的煙火宛如繡上去的團花團,以點灑開,宛如蟹爪菊般往四下舒展開柔軟的花瓣,嫣紅、金黃、明藍、水綠、淡白,一點點沉沒在黑墨色夜空裏,還未待流完,又有新的一輪砰然炸開,層層疊疊,疊疊層層,傾了半壁天空的璀璨,再沒有過的好看。

耳畔的人潮中湧動着紛亂的議論:“聞說聖上即将慶生,官員們在試煉新購的煙火呢。”

“小皇帝新登基沒兩年,州官們還在摸索喜好嗎?”

“娘,真好看啊真好看,憐兒可不可以摘下一朵捧在手心裏裏啊……”

……

視線依循落處,這束束煙火生自大湖那方位,錢進來心中一動,若有所思的回頭看辛夷,五光十色的煙火影印在她面孔上,澆出濕漉漉的淚光。

不知怎的錢進來心中就擰起一截,好像她落了淚一滴滴都滾燙在了他心上一樣,連呵口氣都格外小心:“你沒事兒吧?”

“即将回京了,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麽會有事?”辛夷伏頭,臉色平靜如初。那眸中光亮轉瞬即逝,不得不令錢進來以為剛才看見的是幻覺。

錢進來默了下,正巧老板端上來兩碗白瓷盛着的槐花湯圓,錢進來早餓了,迫不及待舀起一勺吃起來。呼呼嚕嚕,一碗湯圓很快就只剩下一半,胃填的舒舒服服,不經意餘光發覺旁邊的人執勺埋頭,卻未吃半口,一滴眼淚亮晶晶的滑過辛夷的臉龐,滴落到碗中。

枕上十年事,都到心頭。

☆、青梅竹馬的三人戲

那一場大雨,澆濕在心上,經年不散。

在正室葬禮上被大小姐揪着衣領子大鬧了一場,身為側室的姜姨娘顏面掃地,趁着姜将軍還未歸來,以年齡小,受不了刺激為借口,喝人将辛夷反鎖在了遠遠的側屋裏,任憑哭破了喉嚨,都沒有人聽得到。

辛夷哭夠了,便聳搭在書桌上沉沉睡去,眼睫上還挂着晶瑩的淚水,昏沉間,她忽然聽到窗外傳來小聲的喊:“辛夷、辛夷,你在嗎?”

她慌忙從椅子上蹬腿跳下地,差點兒沒崴了腳踝,一邊跄着一邊撲到窗邊,一下子就哭了:“求求你救我出去。”

窗邊很快就有腳步聲奔過來,一折瘦影折到了反鎖的窗牖上:“你別哭了,我馬上就将将窗子打開。”

聽聲音聽起來還很小,弱弱的,就像是将一點指尖伸入春日暈暖的水波裏,缭繞開的那種輕柔,不是成年人該有的迂沉。

“是阿燃嗎?”

“嗯。是我,你別擔心。”

辛夷愣住:“你帶大奴仆了嗎?”

“我一個人來的。”阿燃的聲音逐漸拉遠了。

辛夷一撇嘴:“你夠得到窗把鎖嗎?”

外面沉默不語。

辛夷一下子就慌了,像是在懸崖上一腳踏空,整個兒的将臉貼到牆上,大喊道:“你別走啊,你別離開我啊,嗚嗚嗚嗚我……我不想在這兒,我好害怕啊,我好餓啊……嗚嗚……”

外面只剩了一廂風聲亂撞。

小小的辛夷縮着膝蓋,環臂抱着,不斷地絮語道:“娘……娘……”良久,都當她以為阿燃走了的時候,猛地外面傳來一聲叫喊:“你讓開。”辛夷爬到牆邊,緊跟着咚的一聲,窗牖被砸出了個大洞,柚子大小的石頭滾到房中間。

小女孩攀上窗臺向外張望,滿手泥土的小少年在日光下蒼白了臉色,細密汗水濡濕額發。

他倔強的咬着下唇,喘息道:“你、你別急,再砸一次,就能跳出來了。”

然而當她踩着板凳,搖搖晃晃的攀上破了個大洞的窗牖時又不敢跳了。

“別怕,”阿燃雙腿張卡,胯成馬步,張開雙手:“你跳吧,我接着你。”

“那一定要接好啊,”小辛夷臉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像只飛蛾樣兒貼在窗架上,看着窗下清瘦的小男孩,害怕一失足把他壓垮了。

“我說過會接住,就一定會接住的,”孱弱少年倔強的咬住下巴,眸中璀璨得猶如夜空最明亮的星子。

“別害怕,慢慢來。”

辛夷閉了閉眼,又深吸口氣。

別害怕,他告訴自己,別害怕……

手扯着窗牖,腳往牆噌,不留意窗條斷裂,“啊——”身體失空,仿佛肋下生翅,在半空中飄了一圈,落到地上軟軟綿綿。

擡頭迎上他的臉,嫩嫩絨毛在日光裏隐隐生光,狹長眼角,徘徊大片大片天光雲影,倒映在自己眼瞳裏,她看見他眼中的自己,滿臉淚水,頭發雜亂,難看的不能再難看了。

不知為何,兀然有點生氣,辛夷拍開他手,跺跺腳道:“你幹嘛救我。”

阿燃一愣,旋即眯眯眼,耐心解釋道:“你母親逝世,我跟着前來祭祀的家人來找你玩,沒找到,聽說你鬧脾氣被關在這邊屋子裏,房屋這麽多,我挨個挨個找了好多間才找到你,聽到你在哭,就救你出去啊。”

聽阿燃這麽一說,辛夷鼻子一酸,眼淚刷的又流下來了:“是二娘害死我娘的,我恨她,我恨她……”

阿燃伸手捂她嘴,緊張道:“別亂說!”自小生活在深宮貴胄之間的孩子,看多了爾虞我詐,陰奉陽違,天生比普通人家孩子多一份謹慎。

淚粘在手背上,黏糊糊的,滾燙,小男孩不忍道:“要不你先來我家住段時間吧?”

辛夷噎住,瞪着紅溜溜的眼眶道:“真、真的嗎?”

“應該可以吧,你母親與我娘親不是好朋友嗎,我們也是好朋友,我說過要保護你的。”

辛夷扭頭:“那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阿燃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鄭重道:“因為你父親是将軍,我有了你,你父親就逃不掉了,一輩子給我行軍打戰了啦。”

“你想做皇帝?”辛夷驚訝道,在她的世界裏,那是坐在雲端坐在金銮殿深處,高高在上不可觸摸的神。

“那當然,因為我是皇後唯一的嫡子。”阿燃仰望天幕,稚嫩的面孔上,第一次流露出既茫然,又複雜的神色。

祭拜母親的那些日子,小辛夷化作阿燃屁股後的尾巴,形影不離,父親趕回來的那一天母親下葬,小辛夷在白紙翻飛的風中沖父親說:“我恨二娘,我再不要跟她住在一起了,我要跟阿燃。你要不讓,我就陪了娘去死!”

坐落在距離皇後正殿不遠處的秀容宮,臨靠荷池,一蓬古舊槐樹,篩下稀稀落落的日光。宮女們微言謹慎,曾經的主宮、也就是顧之期生母華妃早遷到禦書房偏殿居住。因此留下很多空房,異常清淨,有利于讀書習武。

翌日去國子監上課,剛進屋,一個粉團兒般漂亮的小男孩站起來,懶倦的眼眉,遞向這邊,唇角浮現款款的笑。

“弟,這就是個國子監新收的辛将軍的長女嗎?”顧之期放肆的将辛夷上下打量一番,新奇的不得了。

“嗯,她父親在外征戰,生母作故,母妃瞧得可憐,向聖上申請暫住宮中。”阿燃一邊說,一邊細致的整理好隔壁桌的筆具。那時的華妃榮冠六宮,容顏殊麗,仗着膝下長子,在後宮紮根極深,幾可比肩皇後。她容貌雍容華麗的儀容,舉手投足間,都是辛夷從前未曾見過的美麗,但不知為何,太極端的事物總令人心生害怕不敢直視,沒由來,辛夷就有些害怕她高昂如優雅天鵝的脖頸。

何況,曾與母親是舊交,領着阿燃去參加母親葬禮的皇後大人,時常一提起她就眉聚憂色。

皇後就在正殿旁安排下一處側殿,又裁剪來許多漂亮衣物,還說小辛夷可以随便在我家住多久哦。

阿燃扯出躲藏在身後的小丫頭,彎起眼眉,像只稚嫩的小狐貍微微笑道,暖玉溫柔:“這就是你的位置了,以後陪我們讀書吧。”

瞬間辛夷臉上發燙,她把頭埋底,手在衣服上捏來捏去,捏來捏去。

細若蚊蠅般嗯了聲。

也不知道阿燃聽見了沒……待意識到這樣太沒禮貌擡頭時,阿燃已經坐到座位上去了。辛夷像失去繩子的貓咪,瞬間有點慌神,急急的跨步過去,道路被人堵住,擡頭見顧之期撓着後腦勺笑道:“阿燃自小有寒症,不能太多動彈,你若想抓魚逮鳥撲蝴蝶什麽的,就找我哦,我跟你說,宮中可無聊了——”

辛夷心中像撞了下,耳膜嗡嗡作響,顧之期再說什麽,她也請不清晰了,腦海裏只來回回蕩着一段話。

“阿燃有寒症?”是說救自己,他渾身冷汗,喘息連連,一把自己拉回客房就軟身跌倒,日常随從未曾聲張,只從容服侍,卻也休息了整整一日一夜不敢下床。辛夷如撥雲見月,心底湧出心酸、愧疚、感動、傷心,百感交集,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來有這樣好的人,為了他人而不顧自身安危。她原以為抗住漫天閑話救自己的行為就夠偉大了,沒想到阿燃還付出了命!辛夷企圖繞開擋路的顧之期想走上前去跟阿燃說兩句話,不,哪怕是不知道說什麽,就站旁墨墨也好,她就是在那時決定以後要聽阿燃的話,好好報答他的。

偏在此時,講臺上“咳咳”兩聲,老學士已走進來。辛夷心神一凜,趕緊坐到阿燃跟他說的位置上。

被忽視的顧之期愣了下,有些賭氣的故意把自己的書桌拖得距離辛夷近三尺。磨墨,手臂使勁兒,嘩嘩的,練過功夫的手指頗有力度準勁,故意将辛夷身上沾了數點梅花。

待辛夷發現時,衣服已毀了。

自小的窘迫生活使得她心細膽小,一想到回去皇後姑姑會不會二娘一樣變臉?會不會攆自己出宮?一時又急又氣,揉了紙團往顧之期身上砸。

顧之期躲了個空,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老學者停止講課,臉上皺紋更深,這幫金枝玉葉打不得的說不得,氣得藤條霍霍拍桌子,“今天的課文回去抄十遍!”

前方正襟危坐的阿燃微微側頭,微微皺眉。

國子監全亂了,辛夷收回手,張開嘴巴,哇的哭了出來。

小孩子,情緒來得快,去的更快,這段時間很快将二娘的不愉快忘得差不多了。宮中沒幾個小孩子,他們三個很快混成團,上樹掏鳥,下水偷魚,辛夷放風,她常與他們說起宮外的事,惹得男孩子們躍躍欲試,一有機會,諸如大禮節日盛會,就偷溜出去蹭吃蹭喝,京城的夜市裏,總有些宮裏沒有的新鮮玩意兒,在湯圓鋪吃宮裏沒有過的槐花圓子,平民的食物,連餡兒都沒有,有着淡淡的槐花香味,卻吃得格外開心。

遠處,煙花綻放,更吹落,星如雨。

我總以為世界很危險,你很安全;

任何人都可能傷害我,唯獨你會保護我。

可有一天,才發現,你很危險,世界沒有不安全;

你刺傷了我,全世界不過是冷漠。

後來,又覺得,你沒有刺傷我,世界其實也安全,只是自己太危險。

終于,開始懂得,沒有危險,沒有抵抗。沒有依賴,得以安全。

回憶盤根錯節,一往無涯。

☆、發病

辛夷發覺身邊沒聲兒的時候,桌上的槐花湯圓已經涼了。她惋惜的呀了一聲,舀起勺子攪了攪,一壁漫不經心的問着:“阿錢你怎麽不吃了?”

錢進來滿臉慘白,一口一口倒吸冷氣。

辛夷吓了大跳:“你怎麽了?”她連聲問了數聲,錢進來張開慘白的唇,抖索了幾聲,一呼一吸都要将五肚六髒嘔出來似的。

這是……病發?

肌肉萎縮,肚腹衰竭。

辛夷像被悶錘錘了下後腦勺,驀地想起在客棧散心好些時日,都未曾想過錢進來身上種的毒。從未遇到這樣情況,身邊無解藥,怎麽辦?這此功夫,錢進來已經從板凳上縮到地上,像灘沒有骨頭的肉泥。聽見聲響,驚得隔壁兩桌客人紛紛起身避開,老板既無奈又氣憤,反手扯過辛夷丢上去:“快快快,拂起他走!”

路過的人已經圍了一圈上來,指指點點的看熱鬧。

辛夷一手按上錢進來冰涼的額頭,一掌心的冷汗,清冷冷的月光打在錢進來慘白慘白的臉上,肌肉因萎縮而不斷顫抖。

“還不快扶走,生了病,誰還有胃口還我這裏吃東西,”老板揚起他們未吃完的湯圓碗,嘩啦一聲濺了滿地的白污:“晦氣!快走!走算老子今兒虧得慌!”

并不是每個人都會雪中送炭。

好似被冰天雪地澆了盆涼水,辛夷反呵道:“你閉嘴!”從衣兜裏摸出一錠黃澄澄的金子,重重敲到桌子上,灼花了衆人的眼,衆人倒吸口氣,辛夷睥睨一圈:“誰幫我把他帶去醫館,我定重謝!”

“讓開讓開!”幾個青年推推攘攘擠進來,罵罵咧咧,指手畫腳:“你們這些沒長眼睛的,看這個小美人多可憐。”“小美人,別害怕,哥哥幫你啊。”圍觀人看到這夥人,紛紛作鳥獸散,遠遠避離的人們一臉後怕的望向這邊。見他們口吻、穿着,辛夷心中隐隐覺得不對,錢進來已被搬走,她無奈,咬咬牙跟上。不料有兩個忽然停下轉身,嬉皮笑臉道;“妹子走得慢,哥哥等你哈。”口中說着,手伸過來摸辛夷的手。

辛夷撇過身,被扯掉了挽發的玉簪,漫天揚起的長發中,露出她一雙發紅的眼,碧綠裙裳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滾開!”她狠狠唾道。

挨了耳光的流氓生生一愣,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一個伶仃女人欺負,怒從膽邊起,劃過簪子朝她臉刺去:“給臉不要臉,去死吧臭□□!”

辛夷點腳往後一掠,肩膀猛地被人扶住,黏膩酸臭的手,攏住她長發,狠狠一扯,痛得辛夷尖叫聲,曲膝一折,仰頭跪倒在地,仰頭見胖子雙下巴擠在脖子上,襯得鼻孔粗大,嘴唇肥厚,一甩一甩道:“小妹妹,我們要幫你啊,你怎能恩将仇報,還不快快将金子拿來?”

懷璧其罪,辛夷握住腰間匕首,只要削了頭發,憑借自己三腳貓功夫逃脫不是難事!然而錢進來還在他們手裏……念及此,辛夷心頭頓下惡意,翻腕就往胖子胸口刺,寒意凜冽,橫霸街巷多年的流氓小團夥早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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