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9)
出十多只瓶子,倒出蛇蠍子玉蜂草履蟲等等,鄰桌的人宛如風卷殘雲散得幹幹淨淨,她依舊樂呵呵的,使刀割手腕,倒血入碗一勺勺像喂寶寶那樣喂養。
腥甜氣息湧起,錢進來忍住反胃,吃過兩口就推開了碗。無處可去。所有奴仆都在等待啓程。錢進來頭沉痛痛的,索性伏在桌面上閉眼,隐隐約約耳朵裏捕捉到其他人細微議論聲。
“居然有人敢跟小瘋子一桌……”
“他是小瘋子的試驗品,被藥物控制了的。”
“是呵,我說難怪。又是個短命鬼試驗品……跟在她身邊的,哪個不死?這孩子發起病來,可是殺母弑父喪心病狂的啊。”
“噓——小聲點。”
“她體質異常,不能練武,不會聽到我們傳音的……”
想不到自身耳力已強到能截獲他人密語了。錢進來側頭睜開眼,望向興致勃勃挑逗寵物的梨溶,背襯一扇圓形格條窗戶,細濛濛的晨曦透亮,她未挽束的鬓發稍有些淩亂,蓬蓬的蒙了層青光,像套上薄脆砂糖紙的藝術小人兒。
若非掌心挑逗的寵物,本也可以用活色生香來描述的啊,錢進來胡思亂想間,被一巴掌拍醒過來。
“起來啦,該出發了。”擡頭愕然。
适才熙熙攘攘的滿屋子人,此時除了幾名廚子打雜的其它都不在了。梨溶叮叮當當收拾着瓶瓶罐罐。等後知後覺的趕出去時,好幾十婢女侍衛整齊林列,馬車牽成橫排,禮儀遵謹,聲勢浩大。衆目睽睽下倆人魚樣兒灌到最後。
不知是哪支枝桠沒擋住光線,白亮宛如流水般,從樹梢,屋檐,睫端,流淌而下,稀釋了混混灼灼的晨曦。周身皮膚漸漸熱起來。錢進來閉上微微楚痛的眼眸,沒多久,隐約聽見府裏傳來一陣悉索腳步聲,伴随着談話。
像是夏日蟄伏草叢的鳴蟲,一聲聲嘹亮起來。太妃輕盈而尖銳的嗓音顫在空氣裏,像使尖銳指甲挑動琴弦:“孩子,縱然我身體不好,這一趟,母妃定要陪你去的。”
顧之期勸道:“來往書信被竊,偏皇上又大赦天下強迫我放洛羽生,兩者相連的幾率太大。孩兒此行,不擔保會發生什麽,母妃別去涉險了。”
太妃拎緊語氣,懸吊吊道:“若你弟弟敢動你分毫,得先從我屍體上踩過去!”
“母妃……”顧之期哀求道:“孩兒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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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不保護你,誰還來保護你?”太妃切切道:“他們,一個個揣測你!陷害你!把你調到遠離京師的南方!沒一個護你,母妃沒用,都怪母妃沒用……”說着語帶哭意,顧之期低落情緒,婉轉求和:“是兒臣自願來的,而且,弟弟對我還不錯……”
“怎麽不錯?賞了那個他不要的女人給你?”太妃收淚極快,如風速雷霆,轉而翻臉,哧之以鼻:“這一切,原本都該是你的,女人,國家,天下!按照輩分,你該做皇帝,是他欠你的。”
“母妃!”顧之期打斷她,神色裏帶了絲慌亂。
久經容儀教禮的太妃心底自知是失了言,忍住閉嘴,然而眼眸裏仍舊是不悅與桀骜的。說着說着,人已步到大門口,金釵盤發,黑底繡牡丹圖騰的裙裳濃墨重彩,往蒼亮日光底下一站,所有光芒都被斂到精致的眉裏眼間。奴仆們一致施禮,仿佛站在玉階撲就的正殿之上接受萬官朝拜,微微仰頭,揚眉垂眸道:“孩子,你該得的,母妃發誓,終有一日會幫你全部争取回來!”
顧之期按捺了身影,退在牆角裏,像抹生在陰冷牆角裏蒼白的影子。
他未回複。
雄才大略一番後,母妃在衆人敬畏的目光裏趾高氣揚的登上最前面最大最華麗的一頂馬車,于是空氣沉默下來。
顧之期郁郁的随之□□後一輛,同時叮囑有身份的家奴乘坐餘下的幾輛。
“看,王爺是個溫柔和細心的人呢。”梨溶翹起嘴角笑,站了好半天,腿早酸麻了,她三步作兩步爬上一頂素色軟轎,手扶門框,驀然仰回頭,長發漫如風中施施然一抹飛折的蓬草,眸色粹然晶亮:“小白鼠你別騎馬啦,坐到後車轅上,把把風吧。”
沿途偶爾颠簸,偶爾平順,像童年時搖來搖去的嬰兒床,朦朦胧胧中梨溶哼哼唧唧的唱着不知名兒的小曲兒,多不着調,但少女聲音清甜軟糯,錢進來枕着風,睡過一路。
☆、中途
黃昏時分,大路人馬途徑某驿站休憩,搬運貨物馬車,分配房屋,吃飯飲酒,匆匆忙忙一天過去。錢進來枕着手搭腿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客房窗小,一點寒漏。
星光如水淌漫天,在地面整整齊齊劃上菱形格子。沒過多久,同屋倆夥計一聲高一聲低的打起呼嚕。他們是累得很了。但錢進來卻實打實睡了整天。想起現在不睡,明早兒又脫虛無力。塞住耳朵,橫豎在床上打兩個滾兒,卻愈發清醒,錢進來妥協了,下床穿鞋,屏住呼吸悄無聲息的往前堂摸去。
吃飯時留意到賬本櫃臺下有好幾缸子酒。
這驿站,平日東搜西刮,藏珍納馐,盡官員間禮尚往來,附庸權貴之能事,本來留守的人就少,王爺這一來,更撒手退避幹幹淨淨。以至于錢進來這類小奴仆都能一路暢通無阻的偷摸壇好女兒紅,拍開封紙,濃郁酒香肆溢滿屋。
他剛深吸口氣,猛地荜撥聲脆響,一簇燭火像是從地底生出來的,大刺刺撕裂黑暗,瞳孔驟然受刺激,錢進來哎喲聲閉眼,差點兒沒吓得丢了酒罐子。
“果然是你啊,”對方俏聲笑道。
嗓音熟稔,錢進來睜開眼,暖熔熔暖光裏,梨溶一團兒喜氣,濕漉漉的長發像綢緞樣搭落腰間。
“你差點沒把我吓死!”錢進來松口氣,抱起酒罐子,猛灌口壓驚。
“嘻嘻,我剛洗頭睡不着嘛,聽見前廳有動靜就出來看看。”梨溶笑道:“反正你睡多了睡不着。陪我去看月亮吧。”說着把燭臺往地上一擲,啷當當,燭臺應聲而滅。
一擺身體,小魚兒般撩簾泅去後院。
清風曉月,清輝似水光隐隐。
滅燈,隐去身影,月色被澄個透透徹徹。
太冷清了,沒由來的,錢進來打了個寒戰,但命在人手上,如何不從?再灌了大口白酒,錢進來壯壯膽,視死如歸的跟随齊上。
不知她從哪兒偷來把梯子,架在山牆上,倆人哼哧哼哧爬上房頂,梨溶先上,回身見錢進來像只護食的狗崽子,嘴裏叼着酒壇子,忍不住笑起來。
“你真好玩,”她拍拍手,轉而凝思道:“我真想把你留在身邊玩。”
沒花多大氣力,淩空一個翻鬥雲,人已穩穩坐到距離梨溶另一端的房梁。錢進來沖她翻翻眼白,心底腹诽道,剝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做成标本留在身邊嗎?誰願意留在這滿身毒物的小瘋子身邊找死!
一整天的白日夢裏,錢進來總夢見鮮血淋漓的畫面,手伯的,洛羽生的,甚至胖子的……是否自己有天也會如此?夜如此靜,畫面止也止不住的浮出腦海,胸口悶得慌,錢進來舉起酒灌,又咕嚕嚕猛灌好幾大口。
“錢進來,我覺得你有點變了。”梨溶托着下巴,嘟嘟嚷嚷道:“剛開始記得你不偷酒喝的。”
錢進來打了個哈欠,伸長四肢,狠狠伸了個懶腰直接躺倒在冰冷剔骨的青瓦上,春寒料峭,霜濃露重,似毫不在意,疲倦道:“我只是想醉了深睡一覺而已。”
漸漸閉合的眼睑剪切到一隙畫面,遙遙望見黝黑的青瓦上,梨溶抱膝而坐,濕重的頭發裹着身子,渾然像快石頭,沒有半絲靈氣。
不知過了多久,瓦片上響起裙裾招展,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漸漸走到他頭邊,少女發梢若有若無的皂角清香萦繞,“謝謝你不厭惡我。”梨溶聲音很輕很輕,輕的幾乎像是幻覺,風一吹,就散去了,不留半絲痕跡。
翌日行途上,梨溶馬車一路燃瑞獸小金爐,坐在後轅上的錢進來被兜了滿身滿臉安息香氣,濃郁沉悶,齁得他臨近中午就再沒能睜開眼,臨近傍晚,方才被市井喧嚷聲吵醒。
新落腳地是一家氣勢恢宏的大酒樓,太妃出手闊綽全部包下,連同小二掌櫃一并攆了出去。梨溶拎着幾只小木箱,哼着小曲兒往住所走。箱子裏裝的不知是何毒物,叽叽咕咕嘶啦嘶啦撓得人心肝癢癢,所經之處,無不退避三舍。殷嬷嬷主動上前,俯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随之回房放置妥當,再一并去往最高級的天字號房。
直至吃飯前,獨有殷嬷嬷一人出來吩咐廚房天字甲號太妃房,做三人份的小竈。
顧府幾十人無一敢異議。錢進來一口一口刨着飯菜,聽大家吹牛打屁,說着天南海北胡話,似乎早司空見慣。顧府沒有主管,若算上這份權利歸屬于誰,絕對就是梨溶了,吃住在後院,卻督查監管前院。
酒飽飯足,有人偷溜出去賭牌逛街,有的回屋習劍讀書,至于錢進來,則在廚房坑蒙拐騙一圈,拎着大把黑紅黑紅的荔枝,躲到樓梯間去吃。縮一只腿,支架另條腿跨三梯臺階,視線正對上二樓的天字號房。
沒多久,吱呀一聲牙酸似的響,門縫裏折出抹烈焰紅裙,一雙伶俐稚弱的眉眼從上浮現,好似手裏将将剝開的荔枝,一掐都能沁出水。梨溶亦看見了自己,瞳孔微微收縮,随即溫柔漾開,抱着壇子酒,歡快的跑過來。錢進來站起身迎接她,嘩啦啦,一兜身荔枝殼掉得滿地都是。
拍拍衣裳,梨溶已微喘跑到跟前。小臉撲撲的,抿嘴一笑:“我向太妃要了壇頂好的荔枝酒。”
房頂上,一指掐兒月彎如鈎。
梨溶變戲法般的從懷裏摸出兩只月光杯,玉色映照月色,潋潋滟的,遞給錢進來一只,錢進來未接,口中道:“你确定沒毒嗎?”
梨溶一愣,眉間喜色轉淡,讪讪道:“也是哦,經了我的手的,我也不确定……”小孩謹小慎微的語氣,像把碎玻璃渣滓,撒在錢進來胸口,心念兜轉,搶過未收回的月光杯,往荔枝壇子裏一舀,一幹而淨。
“欸,”梨溶猝不及防,緊張道:“我沒開玩笑。”
好果酒!
清涼、透徹、沒有雜質,口感柔和,清香,錢進來陶醉的閉眼回味片刻,咂嘴道:“你齁了我一白天的安息香,難道不是為了晚上來陪你說說話嗎?反正身上的毒也夠深了,不怕多添一樣,說不定以毒攻毒呢。”
梨溶張着嘴,一臉驚詫,手裏還剩下只月光杯,觸感冰涼,差點兒滑落指尖。剎那間收心用力。收起膝,下巴頂上膝蓋上,眸色随着指尖一點點轉杯沿而漸漸暗淡:“你不會死的。”
錢進來吃驚的望向她。
“你說過,如果我死了,你會幫我收屍,憑借你這句話,我便不想你死了。”梨溶緩緩道:“此行進京,寶寶們一直不安寧,我隐隐覺得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這算不算野獸的直覺?”錢進來調侃道。
或許是符合事實,她聽這麽評價了,便也這麽認了:“而且,我還接到項任務。怕時日無多,的确想找人多說說話……我怕有一天,再說不了了。”
錢進來沉默一下,道:“既然如此,為何不逃?你還小,來日方長。憑借你的天賦,我感覺不是難事。”
“我幼時殺人,那時或許是由于無知,一路走來,手裏沾染無數條鮮血。表面人們害怕我、敬畏我、嫌棄我,暗地裏只恨不能将我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那不都過去了嗎?”錢進來殷殷勸誘:“就算再罪大惡極之人,江湖上不還有個黃金城可以去嗎。”
“沒過去,永遠不會過去。”梨溶聲線壓在喉嚨裏,氣息嚯嚯轉動,像漏了氣的破布娃娃,森森道:“我要殺人,我不殺人不能活。太妃提供人給我殺,哈,所有被關進地牢的人都是我的獵物。而黃金城能嗎?那兒弱肉強食,寶寶稍有失職,恐怕死的就會是我!”
“人太可怕了,”梨溶肩膀哆哆嗖嗖,腦袋像擰足了的發條不斷左右搖晃:“人太可怕了,一個個都想殺我,還是蛇蟻蟲獸好,它們都會保護我,不會殺我、不會殺我、不會殺我……”
就像瘋了一樣。
錢進來滲得慌,梗着滿背雞皮疙瘩,抱緊酒罐子,挪着屁股一點點往屋脊邊緣縮,目測憑借現在的彈跳力,逃下去應該不會摔死。
“你別走!”梨溶驀地歇斯底裏尖叫一聲,袖子橫甩,一簇銀光如箭矢倏忽間飛至耳邊,搭落肩頭,冰涼粘膩觸感,銀蛇的腦袋就像是跳舞那樣,扭扭捏捏的繞到雙眼前,鼓着滴溜溜小眼珠子小眼瞪大眼,嘶——突出鮮紅信子,獠牙森森,腥臭惡心的,舔了舔他鼻子。
錢進來被吓得嗆了口氣,肺腑像簸箕樣兒狂篩,卻不敢咳出聲,怕驚吓到了小祖宗。
“我沒讓你走,想讓你陪我說說話,你逃什麽逃?”梨溶嘟着軟綿綿小嘴,一點兒不高興的走到錢進來身邊,抓起銀蛇身子,像塞香囊那樣随随意意的纏到手腕上。
錢進來被吓得脫了氣力,後身一揚,四肢擺大字癱在青瓦上,哭喪着臉道:“姑奶奶,跟你談心好可怕啊。我可不可以選擇回去睡覺啊。”
“不可以,”梨溶重又坐下,一板一眼道:“我說殺我的人裏,可不包括你。就算有你,你說過會幫我收屍。手叔殺你,你尚存善心。我相信你會幫我收屍的。”言之鑿鑿。心滿意足。
錢進來一個轱辘翻身坐起,搶過落入梨溶手裏的酒壇,瞪眼道:“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變态?”
“随便啦,所有人都這麽說,”梨溶眼珠子滴溜溜的望向荔枝酒,祈道:“可不可以給我喝口酒?太妃說果子酒我可以飲用才賞賜給我的。”
“不可以!誰讓你吓我!”錢進來仰頭猛灌,灌到鼻孔裏,噗的聲佝偻上身往前噴,噴得跟水槍一樣,張吐舌頭,瞪大鼻孔,鼓園眼睛,陣陣猛咳嗽,咳得心肝脾肺腎都要咳出來了。梨溶在旁笑得前仰後翻,擦着眼淚道:“說過要聽我話,不聽我話,會不得好死的嘛。”
☆、謝謝你不讨厭我
那晚他們在屋頂上坐了許久許久,梨溶斷斷續續的,說着話兒,好似從前從沒說過這麽多,盈滿則溢,要一并倒出來。
“我親眼見到,爹爹殺了娘親與大哥,那時候,我才四歲吧。”
滿地水酒,逸散于灰蒙蒙的暗色,湧上鼻尖,細嗅去令人黯然銷魂。梨溶抱着酒壇子,轉到錢進來沒喝過的邊口,試着試着淺酌了半口,放下時,稚弱如嬰的眉眼裏浮現醉意,絲絲縷縷鬓發随風輕揚,欲乘風飛起般。
錢進來被吓得止了咳嗽,詫異的望向十四歲女孩。
“我出生在一個看似普通的家庭裏,爹、娘,上面有倆哥哥,五口之家,本該和和滿滿,其樂融融。但是自從我會走路思考,漸漸的,就發覺自家與別家不一樣。
別人家住的是磚瓦房茅草屋,我家深宅大院,別人家的小孩滾泥地,我家小孩被迫看書習字,村裏的人都說,我家是富貴人家,書香門第,知書達理,效應舊時隐士。然而只有家人知道,高牆密林裏,遍布最多的,是蛇蟻蟲獸。
記得有次出門,見村裏有個小男孩在哭,我問他哭什麽,他說他婆婆種水稻惹了兩只草履蟲鑽進小腿皮膚裏,扯不出來,那兩塊肉鼓得有大拇指大小,可怕極了。我便讓他領我去,割破手指,滴了兩滴血在傷口處,剎那間,那兩只草履蟲就跟開水燙過樣匆匆爬出來肉皮,啪的一巴掌就拍死了。這事被我爹爹知道。他嚴厲訓斥了我多管閑事,把我關在小屋裏一天沒吃飯。等我再出門時,撞見了那家老婆婆出殡。
草履蟲逼出來的當晚,婆婆就中毒死了。村裏大夫想不明白,這蟲子雖然有毒,但毒不致死,為何會出現明顯中毒症狀?疑點只在我的毒血。從那之後,所有人以一種怪異的眼神瞧我,我受不了,哭着跑回家裏。父親知道我又出門闖禍,用鞭子狠狠抽了我一頓,娘相護,他連娘一起抽,一鞭鞭,抽得皮開肉綻。當晚我重病發燒,娘裹着一身傷疤來照顧我,兩個小哥哥站在我旁邊,都在哭,以為我快死了……”
梨溶寸寸攥緊手指,關節發白:“要那時我真死了就好了,也不致于獨自面對這麽多悲劇。”
“你爹不愛你。”
“不,他愛我,他跪在娘面前狠狠捶打自己胸口祈求原諒,深夜時,坐在我窗旁幫我更換抹布,幾宿未眠,直至我病情轉好,眼睛紅的像兔子,頭發白了大半!”
錢進來悶了一下:“那他為何要打你們。”
“因為他是瘋子,”梨溶舔舔嘴唇,又喝了口酒,冷笑道:“濃冬深夜,他着了薄薄層亵衣躺在庭院裏,如此好幾番,翌日娘問起,他忘得幹幹淨淨,只能歸屬于夢游了,再後來,大白天的,爹光着腳,張開手臂,繞圈圈跑,嘴裏嚷着‘我是只鳥,我是只鳥’……娘常摟着我,縮在床上嘤嘤哭泣,我稚嫩小手攀上她肩頭,摸到她頭皮上血痂……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瘋了的時候開始打人。清醒過後又狂扇自己耳光,涕泗橫流的道歉。
我四歲上半年,爹索性将所有時日都紮在毒物裏,研究如何以毒攻毒,治療瘋病。
其實爹清醒時,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會寫詩,會作畫,烹饪佳肴,修建園林,屋子缺了個洞漏了點風很快就修補好。生的也很好看。大年團年,一家人圍聚紅泥小火爐埋地瓜烤年糕,爹說,該讓孩子們知道瘋病由來了。
是遺傳。
遺傳病。
祖父母當年是一雙羨煞江湖的神仙眷侶,卻惹到一名心思歹毒的用毒高手,在祖父吃食裏下了毒。毒無色無味,潛伏血液,等毒發發瘋時,早歷經經年侵透四肢百骸,且遺傳後代。毒師因仇家衆多,早被殺死抛屍。舉目無路的祖父母帶着年幼的父親尋訪神醫無果,途中病發身亡,悲痛的祖母亦因此疾病纏身,沒幾日随之仙去。
遇見娘親,直至成婚,爹對來龍去脈,也許可能産生的後患,無一絲隐瞞。
但如今,事态惡化已不由控制,父親自知癫狂時日愈多,對不住娘親,她現在離去是好的,錢財盡可散去,他不會怪她。
娘說她不走,她走了,兒女如何辦,爹如何生活?她說着說着哭起來。我真怕有朝一日她會瞎掉。
女人為情……真是蠢。”梨溶撇撇嘴,仰首望月,夜風吹直她長發,宛如蝶翅縱深拉直,是不是這樣,就不會淚盈于眶呢。
“沒過幾月,爹就把娘殺了。因郁郁不得解藥而飲酒,借酒發瘋,一刀刀把娘切了,大哥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救娘,那刀便落到了大哥頭上……鮮血四濺。人就像沒了氣的皮球,噗噗噗噗,哈哈哈哈,就逶迤在地了,”梨溶張狂的笑起來,笑得雙肩狂抖,錢進來伸手去遮她眼睛,掌心搵了灘溫溫熱熱的水,一觸,就宛如融冰順頰而落。“如果難受,就別說了,就當是做過噩夢好了,你還活着,活在當下。”錢進來盡力以最溫柔的嗓音勸慰道。
“這些畫面,在我睡夢裏重新上演了千百遍,我已經不害怕了,”梨溶雙手捧住錢進來伸來的掌心,側臉輕噌,濕漉漉的長睫癢酥酥的,像只淋了雨的伶仃小貓,可憐得錢進來心都快化了。
“雖然我重新經歷過千百遍,但我沒跟任何一個人說,我只跟你說,因為你死後要埋葬我的。但若是你跟別人吐露半字,我定然殺了所有人,”梨溶撇撇嘴,委委屈屈道:“真的,我甚至連二哥都沒說……”
“那日二哥去山下城鎮采購些生活必需品,歸來時,已是傍晚,爹早将娘與大哥塞在口袋裏,綁上大石塊,施展輕功丢到村子十裏外的大河裏。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是河裏的魚,天上的鳥告訴我的。兩個哥哥都沒有操獸的天賦,但我與生俱來,聞說我祖父就有。我害怕爹知道我知道一切,于是我跟蛇寶寶一起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村裏孩子都不理我,我只能跟寶寶們一起玩。蛇寶寶伸長身子量不及我高,我懷疑終有一日它有我長的時候就會把我吞掉。于是我等啊等啊,等了好久,蛇都沒長大,二哥卻回來了,推開門問我看見娘和大哥了嗎。我側頭看二哥,同時看見站在他身後爹爹,眸色清清澈澈,滿是急切,好似清醒過來了,書房發生的一切都不知道。我便也說不知道。其實我不知道爹爹知不知道,我開始懷疑往昔發生的一切毆打癫狂都是在爹爹清醒下做的。他是一個騙子,是一個惡鬼。
“你看見娘去哪兒了嗎?”他問我們。“你們看見我妻子了嗎?”他問村子裏每一個人,流着淚,哭得像真的一樣。
二哥也很哀傷,我看得出,他相信了爹爹流的淚。他遺傳了善良美麗的娘親的優良基因。我感到很悲哀,我不敢告訴二哥真怕,五歲的小女孩,誰會相信我的一言一行?倘若二哥受不了刺激露出馬腳,反會引起爹爹懷疑。我不願他死,蒼茫世間,我只有他這麽一個親人了。那種孤獨感,光想想就寒透四肢。我同二哥一同吃,一同睡,一張床兩條被,半夜起來上廁所亦緊緊跟随。二哥總揉着我頭發,笑罵道,你這個膽小丫頭。其實我不是膽小,我只是怕他死了。
但二哥還是不見了。
那日清晨我起床,見旁邊的被子掀開,尚是溫熱的,人卻不見了。我找遍游廊角角落落,翻遍每一塊草皮,都未能見到那個善良單純的少年……娘親與大哥被殺的畫面在腦海紛至沓來,一會兒是娘扭曲的臉,一會兒是大哥傷心悲鳴,如海藻肆意蔓生,止都止不住,我吓瘋了,簡直吓瘋了,躲在草叢裏勒緊小蛇,根本不敢相信一切是真實的。
但爹找到了我的栖身所在,他流着淚,他凄凄楚楚道,二哥失蹤了……他的袖角沾着水漬,許是草叢露水,但我鼻尖分明嗅到了河水的氣息!
騙子!魔鬼!以為我跟無知的外人一樣不知道你那張難看的人皮地下肮髒的靈魂嗎?甚至比懷中毒蛇惡毒百倍!
手癢殺了二哥,是不是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我不要死!要死都你這個惡鬼先下地獄!
在爹伸手抱我出草叢,貼近胸口的剎那,我從袖底摸出匕首,狠狠插入他胸口……”
說了一夜,天還未亮,濕霧攪在翠竹林上,像拉扯一條條爛棉條,掃蕩在透着薄弱明光的天幕上,風總是不斷的,罡陣一樣的往下降,逼得人喘不過氣兒來。錢進來望着一背長發被拉直的梨溶,烈烈紅衣如火焰燃燒在她眼瞳裏,溢滿了浮躁、焦慮、惶恐、嬌怯,百感交集!一時震驚不能言語。不知為何,明明環境不一樣,但錢進來偏偏就想到了顧府的地牢。
是否記憶太痛苦的話,過往就化作墳,從小就将之活埋。之後渡過的時日,不過都是在那個時光縫隙間掙紮。
錢進來收回手,緊緊抱住膝蓋,背後隐約生出冷汗。是的,曾在很多個深夜裏,不是沒怨恨過抛棄自己的父親,但比起梨溶來,又算得了什麽呢。她都已死心了。而自己還有懷揣希翼,多多少少探尋着父親的消息。
梨溶繼續說着,說了一夜,她已經很疲倦了,不知是在夢呓,還是在站在回憶彼岸,說的都是與己不相幹戲劇。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逃出院子,那段記憶太悲痛,無言用言語形容,等我清醒時,我已經來到城鎮裏,我恍恍惚惚的站在熙攘人群裏,驀地想起來,剛才是不是我發瘋了?
我是他女兒,因此,我也被遺傳瘋病。
為何,爹說的十句話裏,九句是有假的,唯獨這條是真的。
我多想,就算他屠戮了全世界,只要我不那樣做,我就與他不是一類人,我還年輕,可以選擇想過的生活。
但,不是的……骨子裏嗜血躁動的血液,注定我終将重蹈覆轍。
我不願傷害任何人,遠離城鎮,住在被遺棄的破草屋裏,終日與蛇蟲鼠蟻為伴,我漸漸學會調配他們喜歡或憎惡的氣味,學說相同語言,或用毒血操縱,讓它們乖乖順順的聽我的話。沒衣服穿,沒吃食時,我就帶着寶寶們去街頭賣藝。人們既驚訝又恐懼。其實我一直都很奇怪,為何他們不怕人而害怕動物呢。動物喜怒哀樂浮露于表,若非被侵害或饑餓不會殺死別的生物。虎毒還不食子。但人不是,人心是最陰險的,我再沒見過比人心更可怕的了。
記得那天收工,我平平靜靜的走在回家路上,偏有幾個小男孩拿石頭砸我,罵我是怪物,石頭好疼啊,砸在額頭上,血一下就流了出來,糊在眼皮上,難受極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袖子裏的銀蛇小白生氣了,蹿出去咬了其中一個小男孩一口。小男孩立即栽倒在地,捏緊脖子,青紫臉色,掙紮了幾下就不動了……官府說我殺人。明明是他太弱還敢來惹事生非!人們把我吊在菜市口,架起柴火口口聲聲要燒死妖精……我好怕啊,我好恨啊,我不想死啊,我好不容易活着怎麽就這樣死了呢。我吓得流了一褲子屎尿。臺下多也是有子女的家長,動了恻隐之心,低低議論起來,這時從人群裏走出一位高貴美麗的女人,舉證說,是她看見男孩被意外的野蛇咬死。不是我操控的。縣官不是笨蛋,自然不信服。女人便慢悠悠的從懷裏掏出枚大将軍令牌,縣官一瞧,頓時吓得縮下椅子,跪倒在地。百姓見情形突變,亦嘩啦啦跪倒大片。獨留女人鶴立雞群,八面生風。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太妃,不,那時先帝還在,她應該被稱作貴妃……站在權利頂端的女人,用權勢逼得對手低頭,是她最喜聞樂見的愛好。死了孩子的那家人,區區幾盞金子,幾句恐吓就制住了。太妃收容我,是因為她對我圍觀群衆口耳相傳中,我特有的操獸天賦超有興趣,而且我年幼尚幼,她獨有一子,還不常在,身邊多了個我,多少聊以寂寞……”
“等等,”話題至此,已輕松許多,錢進來忍不住截斷了梨溶的敘述,好奇道:“不對啊,身為貴妃,不在深宮,混跡江湖?”
天邊泛起魚肚白,梨溶撩起鬓發,露出半個月牙的耳廓,延伸而下的輪廓弧度輕曼,翹唇小鼻,眉與眼間距長長的,半點不妩媚,顯得很是疏疏離離,她望向天邊的眼神也很空茫,仿佛望穿了經年歲月。
“知道太多不是件好事。這些年吃吃喝喝,過的什麽生活我都忘了。我說給你聽的,你最好也都忘記了吧。”橘紅色鵝蛋紅心似的太陽被雲層奮力娩出,棄到昏沉沉的天幕裏,瞬間光芒萬丈,像無聲的嚎叫哭喊。梨溶眉目間,終究湧動出滄桑的疲倦,聲線也沉沉的,仿佛老了十歲,“太妃安排了我一項任務,我真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會不會死呢,我真的好害怕。爹爹能給子女講故事,我也就只能說給你聽聽了。”
她站起身,酒罐子咕嚕嚕在地上打着旋兒。
“從現在起,你不要再跟随我了。”
她走到梯子邊上,一階階小心翼翼的往下踩,身子随屋頂平線一點點消失,襯了薄青色的暗景,就跟溺水下沉了一樣。
☆、進京
再上路,梨溶擠去與太妃一處,車空了,錢進來翹腿叼了根草仰躺在後轅吹風,沒有動不動鑽出來的蟲獸,沒有膩死人的熏香,要多清閑就有多清閑。
不過,難堪的是,之後哪怕是入夜去驿站或酒樓兩個人在同一走廊擦肩而過,梨溶都再沒理過自己,一開始錢進來先打招呼,她不過悠悠橫一撇眼色,而後充耳未聞,視若無睹。白撲了一鼻子灰,錢進來在床上滾到子時,再沒有小姑娘捧着壇子好久邀請自己偷偷摸摸的摸到房頂談談人生了。
想起梨溶說起的過往,錢進來活生生像吞了塊石塊般揣揣。無怪她再不理自己,一來或許是保護,二來,大概沒人願意面對通曉自己過往的人,就像時時刻刻在提醒自己有過怎樣的不堪。
以她性子,沒殺了自己恐怕都是極限了。錢進來自知自己命如草芥,惹不起這尊天賦秉異的惡神,便熄了友好之心。
空守了幾日空如空房的空車,翻山越嶺,曬夠了太陽睡足了覺之後,錢進來終于淚流滿面的望見了京師輪廓。
城外有座山,名曰青隐山,途徑之時見蓋首白雪已消融不見,禿枝桠嬌嬌怯怯的吐露出嫩芽,瑩瑩潤潤的撒了一山,草色遙看近卻無。不知怎地,明明是沿途随處可見的山的模樣,不過因為一切是從這裏發生的,就有種說不出的暖意狠狠沖撞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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