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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逼眼眶。瓜爪菊、牡丹、紫玉蘭、蔥蘭、金魚草、鳶尾等花草,應該沒多久就會開了,甜甜清香飄在空氣中,染香了那口傳言可洗滌心靈污穢的井水,祈福的,賞景的,休憩的人們,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熙熙攘攘皆為利往。

不知道靈雲寺那死禿驢,發現自家打雜的蹭吃蹭喝沒搞成,反而把自己蹭丢了,會不會站在院子大罵自己三天廢物?跪在菩薩面前祈求自己平安?再沒人與他端茶倒水,吹牛放屁,倒出功德箱裏的銅板一邊數一邊罵村民摳搜的日子,他會不會跪在菩薩面前撥弄珠子祈求平安呢。

錢進來摸摸微酸的鼻頭,心撲通撲通幾乎快飛回靈雲村沿途妖紅如燃了一天一地烈火的桃花陣裏去了。

他與這一行人,終究不是一路人啊。

噗嗤,馬匹不悅的打了個響鼻,被車夫狠狠扯住缰繩,止了步,錢進來爬起來,見大隊人都停了下來,驚得官道兩側林鳥亂飛。地上殷嬷嬷攢着小步來來回回宣道,太妃有令,所有人整理儀容,挺胸擡頭,拿出華蓋,執扇,旗幟等裝飾物,既回京,則要擺出應有的架勢,壯大聲勢,凱旋歸來!

一行人又是下馬,又是搭架,忙忙碌碌一番。再啓程回京,放着好好官道不走,偏挑鬧市區。人本就多的像鍋粥,這一流惹不起的官兵非得砸進來,濺得攤位淩亂,人貼人最裏面的人貼到商鋪裏去。生意全做不成了。裏三層外三層的。錢進來哪兒處過這場面,頭一次撩開簾子躲到車廂裏去,塞住耳朵裝作沒聽見老百姓喧嚷與謾罵。

如太妃所願,聲勢果然鬧得夠大,顧王爺榮裝歸來這條新聞潑天響。

短短一截鬧市區,走得像蝸牛一樣慢,足足磨了一炷香時間都沒能出去,太妃八風不動,作為年輕人的顧之期卻開始有些不耐煩,命人通告驅衆,開道行路。屋漏偏逢連夜雨,沒多久侍衛揉着膝蓋回來禀告,說不知是何典故,前面新修了一座牌坊。顧之期一愣,記憶裏這條街沒有牌坊的,想到自己離開這麽些年,竟物是人非。

“怎麽,牌坊而已,就算人多,擠擠也能過去。”

侍衛嗫嗫嚅嚅:“洞口很窄,而且,有人攔在那兒死活不走,我們去勸說,反倒被撩翻在地。京城重地,也有市井匪衆……”

顧之期覺得有點不對勁,匪怕官差如老鼠天性,何況是王府聲勢浩大游街,看來攔路人定然不凡。他颦了颦眉決定去看看,撩簾下車的剎那間如冷光之初出鏡奁,無雙眉眼,驚豔了人們的眼,一瞬間雞飛狗跳的喧嚷竟靜默下來,或神往、或豔羨、或傾仰等複雜目光宛如簇簇日光紮上背脊,一路撩上耳根,刺辣辣的,不知怎地,顧之期心底莫名的扭出羞惱,垂下眼皮,越襯得寶相莊嚴,直至腳底石板上倒映出牌匾影子,方才擡了頭瞧,阿榮倒騎着一只既笨又犟的破驢子,以扇遮陽,不偏不倚,好死不死,恰恰攔在路正中。

他看見阿榮的時候,阿榮自然也瞧見了自己,支起扇子,像個媒婆似的揚聲挑眉:“喲,你總算來了。”

顧之期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後悔卻又不敢退,惡狠狠的瞪了侍衛一眼,侍衛苦瓜着臉,滿臉委屈小聲道:“剛才不是将軍,而是一棒子拿鋤頭斧頭的市井流氓……”這廂說着,那邊阿榮已調轉驢頭,以一身背影倒退出來,驢子屁颠颠的,不安分的扭着屁股,撒着歡兒跑過來。停到顧之期跟前時,還揚了揚犟蹄子。

“籲——”阿榮打着扇子裝模作樣道:“聖上怕您回城一路多有不便,特派我這個狗腿子前來打探打探。”

顧之期憋緊額頭青筋,咬牙道:“你不來,就不會有什麽不便了。”

阿榮搖頭晃腦的嘆口氣:“你這人哪,最大的缺點就是太死心眼,丁點兒不變通。人活在世上,吃喝住行,哪兒不需要別人幫襯着的,就算去寺廟當和尚,剃了個禿瓢,端着破鉑——也得找人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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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先不論阿榮說的有無道理,他這樣殷殷切切,顧之期心底倒先熱起來。一擡頭,就望見了橫擋在前的牌坊,白石所制。多以景園、街道、陵墓前居多。結構簡單的,就只有一間兩柱,偏偏這時最複雜的,五間六柱十一樓!攀龍舞鳳,浮雕镂空,只怕擱在這兒風吹雨打一百年都不會變色。

鬧市本是寬敞的,擠了那麽多人,再擱了這麽一件龐然大物在,更不好走了。兩側小門僅容馬匹通過,正中大洞,平常軟轎倒沒問題,偏偏母妃愛慕虛榮,所乘鑲金嵌玉,頂安明珠,轅套六匹肥膘高頭駿馬,足有一般軟轎三倍大。軟榻,茶幾,書櫃衣箱一應俱全。顧之期皺緊眉頭,幾乎快鎖上眉眼。過了這牌坊,本可踏上通往城南官道,暢通無阻,但現在看來是不可能的了,倘若再原路返回,又得耗費雙倍時間。而且依照母妃性子,她定會覺得成了百姓飯後談資,雷霆震怒。

阿榮禦前已久,何其會察言觀色,用腳丫子都猜出了顧之期郁悶的原因。他俯身湊到顧之期耳邊,言之鑿鑿道:“你別憂愁了,聖上派我來,也正是因為如此。”

顧之期遞出疑惑,阿榮迎面狡黠一笑,直回身子,挺胸擡頭,氣運丹田,長聲喝道:“肅——靜——!!”

阿榮博廣多識,所學繁雜,正統門派,旁門左道,無一不精通二三。而少林獅子吼,更是當初他纏着長老剃了度,做了兩年和尚換來的,一會了,立即蓄發滾入紅塵。號稱: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但每次遇見師兄弟們,遠遠就合掌施禮,少林一有災難,亦只身相會。

倘若這聲“肅靜”有意凝一人耳邊,其定然心肝脾肺腎爆裂而死。如今揚嗓擴散開來,偌大的鬧市竟人人自覺心頭壓抑,幾不能言語,剎那靜默,聞風拂衣訣,檐鈴啷當。

縱長街道端的阿榮一人睥睨,于萬千目光下,他眉開眼笑的從袖子裏摸出一卷明黃卷軸。

诏書?!

這時候從臨街商鋪裏湧出一堆執了鋤頭斧子鋸子砍刀的人,齊刷刷匍匐在地。百姓見此,一時從驚震中回過神來,餃子下鍋樣兒一個個跪倒在地,阿榮抑揚頓挫的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時,反應慢半拍的顧之期也不得不當着全天下的面,老實跟着跪了下去。

朕在位二載,幸賴祖宗之靈,得以天下安順。獨有一兄,鎮守在京師之外,俯察民心,鞠躬盡瘁,嘗盡骨肉分離之心酸,今為慶聖壽回京朝賀,朕心甚感,特需特權,在京期間,若兄長有所欠、所困、所憂慮,皆可告知禮儀官員協商處理,不必親躬于朕。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欽此!”

阿榮合起明黃卷軸,在鋪天蓋地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山高吶喊聲中,遞于單膝跪地的顧之書。完了拍拍手,沖兩旁夥計們喊道,“好了,開工吧!”

話語剛落,那十多個森林伐木工人打扮的人圍住牌匾,往地上砸坑,普普通通的小鐵棍,一擊入地,似有千鈞之沉。混跡江湖多年的顧之期自然看出這幫人是好手,忍不住問道:“朝廷也在招攬綠林人士?”

阿榮擺擺手:“王爺這次可看走眼了,近來宮中新修宮殿,他們不過是一匹有力無謀的閑兵雜碎,能撼動這牌坊而已。”

對手不肯如何相告,顧之期撲了鼻子灰,只得閉口不言。宮中新修宮殿……呵,那人早到了迎娶一後宮嫔妃年齡了。

鑿松根基,再使粗繩子綁緊了,幾人臂鼓青筋用力下拉,咚的聲,亂石飛濺,激起屋高塵土。鬧市區塞着挪不走的原因,看王爺回城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占了絕大多數,如今眼下不安全,很快作鳥獸散沒了大半。街道立馬寬敞亮堂。那些個工人手腳利索,不倒一盞茶時間迅速得半籽砂礫都無,隊伍得已順利通常。

完成任務,阿榮驅趕小破毛驢站到街兩側,黃裳羽扇,恭迎相送。途徑那頂最大最繁華轎子時,他眯了眯眼,手中輕搖,扇起一縷清風,不偏不倚打中了窗簾,太妃發黑的臉上猝不及防被冷了下,一抹厲色越窗迸射而來,阿榮趕緊朝天翻白眼,不與之對視,呀,我可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看見。

都城北平民南貴族。往南行徑,道路越來越寬,路人越來越少,清淨得能聽見馬蹄子敲打石板路的嗒嗒聲。流露于表的熱鬧都是貧瘠浮躁的,真正富貴反而深藏不露,那一牆牆深宅大院,琉璃瓦排成行行豎豎,切割成迷宮,只有住在這裏的人才找得到方向。錢進來爬在窗邊瞅,簾子一撲一撲,偶爾捕到幾支俏生生攀在青瓦上的薔薇或淩霄,新鮮潋滟,一拐彎就沒了,沒了花的巷子像失去了光,重新變得灰撲撲的。

這拐彎方式,錢進來漸漸覺得有幾分熟悉。他只走過兩次,自然而然發現這是通往風流府的路。

他心底撲通亂跳,馬車還沒停穩,人已蹦下地,舉目望去,那府,也是一樣的富貴門面。勻稱臺階,白玉獅子,銅釘大門洞開,若不是覺得王爺與皇帝別院同用太不合常理,若不是再細心的留意了一下牌匾上寫的名字,只怕錢進來會錯覺又回到了風流府!

是隽了“恭王府”三字,濃墨重彩,端端正正,昭示主人身份。

錢進來疑惑的眨眨眼,放遠視線,果不其然,幾步之遙的前方還開着另一處府邸的大門,小葉紫楠制成的牌匾在日光裏流光隐約,“風流府”行雲流水。

毗鄰!

錢進來倒吸口氣,咫尺之遙,龍虎相博,想不掀起驚天駭浪都難。

錢進來抹了把臉,垂眉慫眼,往最低層的奴仆裏鑽。

☆、恭王府

府內留守不少陌生的婢子侍衛,從大門口,一溜排到游廊盡頭,形形□□,容貌端莊,眉眼間無不流露出或欣喜或哀怨神色。錢進來跟随侍衛去馬厮收拾馬車馬匹,連馬圈都刷了新漆,纖塵不染。小門外跑回來幾個摟着提着貨物的婢子,其中一個小點兒年齡的稍不慎踩中了衣裾,摔趴在地,仰面泣道:“姐姐們等等我啊,鳶兒也想看。”

“快啦快啦,”有人回身躬腰,拾撿掉落一地的蔬菜瓜果,不留心自己懷裏的鹽袋也撒了。臉色刷的變色,扶起鳶兒大聲呵斥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要被太妃點明發現我們沒去迎接,絕對會脫一層皮!”

“嗚嗚,嗚嗚……”鳶兒爬起來,邊哭邊幫忙。

“不過,只要王爺歸來,我們這些被遺棄的貓貓狗狗,也不用再夾着尾巴作人,被別家的奴才瞧不起了。”大女孩手腳伶俐,幾下就重新收拾好了,用手背抹了把鳶兒的臉:“開心些,回想當初我們顧府是在都城呼風喚雨、只手遮天的。”

“是……是是。”

等錢進來将每一個馬槽裏放好馬草,無事可做便躺到幹燥蓬松的草堆上,抖着腿曬太陽,昏昏欲睡,漸漸聞見從前院歸來的腳步聲。随行幾十人被分散到偌大老府的角角落落。這下太妃不必再深藏禁地,而梨溶,應該會被指示一個很好的差事吧。

至于自己麽……倘若不是被灌藥,他定然要回到靈雲村,再不招惹這些是是非非!

然而假如只能是假如。

思及此,錢進來不禁暴躁的頭疼起來。當別個小馬夫拍醒他,好心的提醒以後要不我們擠着睡一屋時,他睜開的眸光很惡狠,像惡狼一樣。

小馬夫唰的白了臉,瑟瑟躲開。

吃好喝好曬好太陽并非生活全部,錢進來總算明白,當初自己那樣自在不經意灑脫,不過是因為有所向往有所恃,自由在手,來去不過一念之間。

但如今腿上像是被拴上鐵鏈子,餘生再掙脫離不開顧府了嗎?

那麽與渾渾噩噩不見天日的地牢又有何不同?

他不會過這樣的生活。

錢進來暗自含恨道。

機會到來得及時。

傍晚時候,剛睡飽了午覺美美的在床上回味白日夢,門扉上倒影一只矮矮黑影晃來晃去。屋裏有兩張床,他一張,還空了一張,應是兩人同住。本以為是室友,不料那人左右就是不進來。錢進來心底湧起異樣感覺,沉聲喝道:“誰?”

“請問是錢進來嗎?”是個女孩聲音,嬌嬌怯怯,重點回應都能被吓哭似的。隐約還有幾分熟悉。記憶裏,錢進來一回恭王府就被打發來當弼馬溫,可未曾多接觸外人啊。就連吃飯時候,也沒人互相介紹咨詢感興趣,為何她會知道自己名字?

不太對——

“我是的。有什麽事?”盡管女孩禮貌甚微,頗得錢進來好感,然而他還是謹慎的抓過了桌上茶壺,憑借如今敏銳度、力道,他有信心自衛。

“吱呀——”一聲,門牙酸的打開來,有風,帶着郁沉沉的濕意湧了一屋,走廊上黑洞洞的,沒有月色,憑借搖擺不停的燈籠,錢進來勉強看出是一身纖細輪廓,着了白日裏小馬夫的衣裳。來人擡起頭,五官就像鏡光一樣延伸亮起,楚楚可憐的眉眼,氲了淚水,像沾了夜雨的恹恹丁香。瞬間就融了錢進來的心坎。見她踉跄跄的撲進屋,錢進來連鞋都穿反了迎上去,任由被扯袖子,渙然欲泣的柔音響在耳邊:“你明明答應了主子,要照顧好郡主,可你為何這麽不敬忠職守,我一個女孩子在偌大府中什麽都辦不到,你讓我怎麽救郡主啊辦啊……嗚嗚。”

“怎麽了?”他一問,鼻尖嗅到妙仙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濕風攪動,有些窘迫的抓住了被角。

妙仙對錢進來的心慌意亂無知無覺,她自己都哭得一顫一顫的:“郡主她,剛才喝多了酒掉進河裏去了……到現在都還沒醒……嘴裏一直在罵王爺,昏昏迷迷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給她喂過藥,她不醒,我實在沒辦法了啊。解鈴還須系鈴人。但我知道王爺是斷然不會再理郡主的了。你陪郡主回去過,我便想,你能不能幫到什麽。”

如遭雷亟,錢進來重複一句:“掉水裏了?!”

那個迷失在深山,跌落山崖險些被雪活埋的少女,被帶到寺廟客房沉睡時也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河水初春乍暖時最凍人,冰雪消融,觸手浸骨,心裏得承受多深的怨,才有勇氣浸泡在冰水中麻木神經?

她本是多麽畏寒的一個人,但凡在哪兒,室內暖爐腳底軟炕手中水婆子都片刻不理,若出門臃臃腫腫裹的比同齡人多,絲毫不介意外表窈窕。若非一切的起因,是因為她偶爾話不擇言時喊出的孩子?

她永遠覺得自己雙手沾滿肮髒污穢……

與辛夷在一起總是壓抑的,縱然她經歷不最悲慘,甚至比不上梨溶,梨溶生性純真,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是因為自恃天賦。而辛夷呢,她什麽都沒有,自身難保,卻總妄圖守護些什麽。為了生存,只能露出獠牙,刺傷每一個可能接近她的人,無論是好是壞,一概拒絕。沉浸在陰暗寒冷裏不能自拔,積極向上的太陽早離她很遠很遠。

孩子沒了,似乎她的太陽也沒了。

縱然,她是那樣想好好活。于是只能更孤獨,更畏世,更自怨,惡性循環。每一個靠近她的人,感到更壓抑。

她的內心是那樣薄弱,區區故人歸來的消息都能激到喝醉。

但也沒人願意去看望她了。

妙仙哽咽道:“剛剛有宮裏的人來禀告,說是皇上會來看望初出回京的王爺,讓郡主共同迎接。郡主問說之後,連大夫也不準我們請。說要是我們不聽話,就殺了大夫,再殺我們,再自殺!她不願康複,等會兒也不可能爬起來,要主子怪罪我怎麽辦。”

說着說着,妙仙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淚水濺到手背上,溫熱稍縱即逝,很快便被風吹涼了、

“你別亂想了,阿燃了解辛夷性子,不會怪罪你的。”錢進來嘆道,他明白妙仙是為阿燃的責怪而感傷害怕的。

“主子……”妙仙曳出聲嘆息,便再無話,兩瓣嘴唇微微顫抖,如春天開得最嬌豔的櫻花。

錢進來抓着妙仙手腕走出門去。妙仙耳朵微微一紅,抽出手,不動聲色,自然而然的往牆那邊一指,“走那邊。”

下游廊時,妙仙“诶”的提醒他注意腳下,錢進來低頭一看,發現小馬夫只着了件亵衣,靠在木樁上睡着了,砸吧砸吧嘴。

這一茬路皆是妙仙傑作,錢進來忍不住問道:“你怎麽做到的?”

妙仙低着頭,不好意思的紅了耳根:“平日裏是鄰居,我與這幾個後院的人本就擡頭不見低頭見,稍有些事,只要不觸及根本,多給些銀子,他們都不會拒絕的。”

……這個丫頭。比她漂亮比她聰明的女孩多的是,她偏能圓潤周全。

錢進來不再敢吃她豆腐,見她與別的把風的同府少年打着暗號說着謝謝,他都遠遠避離在後。

可不想以後時間被人追殺……

現在的錢進來不是初入貴地的路癡,以記憶裏風流府最高的大堂為路标,左旋右轉,沒多久就見到了一間幽深房間。落日熔金,天邊蒼白的挂起半彎冰刀。

直至錢進來踏上門口,尚且能聽見隔壁顧府咿咿呀呀的調子,穿過游廊卷簾,絲絲蔓蔓的纏繞灰撲撲的房梁上。

顧府華燈初上。榮華滔天,這邊凄冷孤獨,連個生了病,都沒人知道。

細細碎碎的寒意紮在心上,他忽然想起,當初辛夷所說的:好歹是個郡主——她自己,好歹是個郡主,怎麽還不如街巷上做些平常活兒的姑娘來得歡樂。貴族身份,食之無味,去之可惜。人缺的,她都有,人有的,她都沒!家庭、父母、甚至貼心貼肺的朋友,沒有,統統沒有。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鮮豔的嘴唇,新的曲意奉承,一年一年的繡了,鈍了,深牆高院裏又長成新的生命,春去春又來,而她則被撒入暗紋繁複的垂簾背景深處去,一點點淡金般消失不見了。

十九載時光,倏忽即逝,她的整個生命都交集在阿燃與顧之期的生命裏,盤根錯節,一望無涯。無怪乎她眷戀他們,其實她過的只是普通的生活而已。

錢進來忽然有點鼻酸,難過沒有泅潛到她的過往,陪她一步步成長,若是這樣的話,她會不會就會少受一點委屈,少一點難過,少一些颠簸?

水積春塘晚,陰交夏木繁。

推開門,爐煙暖銷,安息香片兒将盡未盡,郁郁的降在煙青色紗罩上,棉絮堆得綿厚,垂下灰白卷曲的影子。初初進屋的錢進來不覺窒了窒氣,合上門,支開窗,問妙仙:“她是什麽病?”

“渾身上下滾燙,應該是發燒,”妙仙走到洗漱架邊上,濯手絞起帕子,然後走到辛夷床前揭下舊的換上。一旁的錢進來坐到板凳上,仔細瞧去,見病人臉頰上浮現出一種病态的嫣紅,雙手緊緊揪住被角。

妙仙坐在床沿上,煥然欲泣道:“嗆水早吐完了,郡主醒來過好幾次,沒有咳嗽症狀。但是一醒來就言辭令色不準我去找大夫,否則殺了我,我很害怕,我怕她要是燒成肺炎……主子傳令明日要來拜訪,我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錢進來,你是她貼身服侍的,你出個建議吧。”

“選擇在你心裏,實在想不出,那就投銅錢,反得去,正的就不去。倘若你再投二次時,你便知道心底衡量了。”錢進來道,妙仙茫然的一愣,取下腰間荷包,真要去掏銅錢,錢進來哭笑不得,趕緊阻止道:“我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可以試試。”

妙仙眉目一挑,楚楚動人的遞來,錢進來心地一漾,得意道:“以前住村裏時,見老人最常用一個方法治病,簡單又有效。”

“什麽方法?”殷殷切切。錢進來一抹額前發:“先取白酒、小碟、瓷勺,将酒倒在郡主後背上,然後使瓷勺側沿一下下刮,直至刮到皮膚顏色深紅,倘若酒蒸發了,就往小碟裏沾沾瓷勺繼續。事畢過後,将人平躺放直,多加兩床背後,塞住脖頸腳背等可能漏出的旮旯,務必保證不通一絲風,将整個人像烤箱那樣嚴絲密縫。最後,還要取些白酒抹勻在辛夷額頭。濕帕什麽都撤去。那是憋氣的。倘若她睡出大汗,這場燒就好了。”

“真的嗎?”妙仙雀躍跳起:“那要真有用,我就去廚房取酒了。”

“我們村裏除了嬰孩都這樣治發燒的,沒死過人。”錢進來言之鑿鑿。

“那太好了,”妙仙長籲口氣,端起一銅盆用過的水,跨上門檻時,錢進來亦跟了出去。

“你是不是要回榮王府去?”

“啊?”錢進來一愣。

“你也不願意伺候郡主。也是因為嫌棄她無權無勢嗎?寧願去顧府做個小馬夫跟下賤的奴才擠着睡,都不願回來。風流府中留給你的客房,自你走後,再沒人住過,我還打掃幹淨了的。”妙仙表情有些沉重。

牽進來無言以為,不可能随意跟人暴露自己中毒的實情吧,于是只能尴尬道:“我不回去,只是覺得你要給辛夷擦背,我一個大男人的,有些不方便……”

“你還敢做什麽?”妙仙手上不空,便使腳背勾了一下門扉,吱呀一聲牙酸似關上,黑暗傾倒,她的聲音隔了木框薄紙,透得有幾分遙遠:“廚房還有些遠,我要走一段時間,你先看好郡主,我怕她醒來又孤獨一個人沒個陪着說話……”

随着沙沙沙的腳步聲,妙仙餘音漸漸消失風中,空落落的找不到個安處。荜撥,燭火閃跳,太靜了,能發現風又繞過透氣窗縫溜進來,像幾雙隐形小手勾住床張。飄啊蕩的,錢進來因此心跳加速,腦中不由浮現出客棧裏見到辛夷生病那次。

此時月色同那時候一樣,風也同那時候一樣,軟簾恍恍惚惚,錢進來整個人恍恍惚惚的,依稀覺得是回到了當初,她縮在那兒哭喊吵鬧,像個無助的小孩子,蹬床錘被,他彎下腰,小心翼翼護住她,一碰到她肩膀,她立即偃旗息鼓,就困了,安順至極。不知小時候顧之期将家鬧得雞飛狗跳的辛夷接到寂冷深宮,她是否也是如此的呢。

猶是記得的,便如此次一樣,只需勸慰就好了。

……沒事的,夢不可怕,醒來就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夜晚終将會過去,黎明終将會來臨……

☆、面對

“你怎麽在這裏?”不知過了多久,朦胧中聽見沙啞的嗓音,驚得錢進來臉從掌心滑落,下颌掉了個魚,轉醒過來。镂空銅制香爐裏,安息香若有若無,燭火早熄滅了,屋內沉沉暗暗,蓮藕色床帳如水微微蕩漾,薄毯滑落,辛夷支撐坐起,隐在帳後的容貌瞧不清晰。

“你醒了嗎?”錢進來不敢直視,垂眼在地上亂掃,屋裏不知怎地,又只剩他與辛夷兩人了。老天作證!不是他刻意為之!只是這個姑娘太孤獨而已……

辛夷慢吞吞的嗯了一聲,然後道,“過來幫我扶一下枕頭。”

玉枕紗櫥,溫香軟玉。

瞬間臨桃溪萬色桃花飛掠腦海。他耳廓骨頭滾燙,像要熟了一樣。

都怪這屋子太悶……開了窗安息香都還沒散盡……

“罷了……”辛夷嘆了口氣,尾音一轉兒上揚,就像是笛子上的最後一個調:“我最近常失眠,睡不着時,總在想一件事……”

手臂一松,重倒回床上。

她仰望拱形帳頂,啞然道:“那玉佩……顧之期沒丢嗎?”

“你覺得呢?”錢進來反問。

辛夷一愣,緩緩閉上眼:“那,阿燃不要,我以為他也是厭惡的,畢竟,推來攘去的,多難看啊……”

那雙放在被子上的手一寸寸的,攥緊、攥緊……辛夷朝裏翻了個身,一滴生在暗裏的淚水,便從左眼窩流到右眼窩,最後浸入枕頭,消失不見。

“你知道嗎,”良久,她沙啞道:“那是小時候爹爹送我的生日禮物,本要在上面雕刻花兒的,我卻不要,我當着他倆當面說,等以後我結婚了,我就在玉佩上正反面刻上彼此名字。永世為好……而今、而今,我卻從沒想過,誰都不願意……誰曾想過,我們三人之間會變成這麽尴尬的存在呢?有時候真覺得,我在這世間這麽多餘,還不如死了的幹淨,所有人……也都解脫了吧!”

“從一開始,你就不是這個游戲的制定者。在別人的戲裏,流着自己的淚,有意思嗎?”錢進來心中像水桶七上八下,砸得他頗為尴尬,脫口而出道。

“……罷了,”辛夷收了嘆息,不再說話。風繼續吹,樹葉的聲音更大了些,像貓撓似的。錢進來一雙眼,挪挪挪挪挪,就是不敢挪了辛夷身上去。妙仙怎麽還不回來啊。他胡思亂想。其實與辛夷說這麽兩三句話沒花多少時間。竟度秒如年。

“你來扶我下地。”辛夷伸出雪白的長胳膊,衣袖滑落,根根纖細分明的手指朝天抓攘,沒有光,四下籠罩的床罩色澤陰沉,紗布似水紋脈脈,綿綿不絕,錢進來看着,就覺得她還溺斃在水底,猶未爬上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住,鼓起好大勇氣才上前,抓住辛夷掌心骨肉軟的像灘泥,自己先吓出了聲冷汗。

他趕緊挑起紗帳,又打開窗,冷峻空氣鋪上面,毛孔收縮,清爽得他幾乎湧出淚來。

活着真好啊,錢進來深深吸了口氣,心髒活潑跳動,血液歡快流轉,這一行,他越發感慨生命無憂無慮的可貴。即使美人纏膝,萬貫家財,坐擁無邊江山又如何。說來銷魂,細品去卻全是隐忍與血淚。別說參與,僅僅遠觀,已經覺得筋疲力竭了。

盡管與辛夷同處一室,他也一點男人的想法都沒有。

誰願意被無底深淵拖累呢。

辛夷艱難的将身子依靠床架,肩膀微微晃動,鬓發蓬亂,臉色蠟黃,幾道淺淺淚痕幹了,像銀蠶爬過留下的痕跡。少頃,屋子裏傳來悉悉索索的衣服響動,錢進來有些尴尬的越出窗,反手關鎖,侍立在外,抑制思緒,鎖定視線與花骨朵頭上一只趾高氣昂的毛毛蟲死死對盯——盯——若是梨溶在,是否知道這只毛毛蟲在想啥?

等過了好一會兒聽到辛夷喚自己,方才繞回門口垂頭步入。

他的視線出現了一角錦緞描銀的衣角,極好的料子,顏色素雅——束腰闊袖,盤發綴釵,着了辛夷一身,等等,不對,她不是生病嗎,為何依舊戎裝華服。

流蘇如水波斜斜淌下,劃上額頭,辛夷垂下篩子般的長睫,薄唇胭脂紅,輕啓道:“阿燃不是讓我去赴約嗎,我想去看看他,當面問個清楚,否則,就算醉死了,淹死了,此心也不能灰飛煙滅呵。”

原來如此……她口中倔犟,終抵不過潛意識裏的不舍。

“既然要出門,要不直接去找大夫看看吧,你染了風寒,沒平時好看。”錢進來勸誡道,那點兒表情小變化自然是沒能逃脫辛夷眸光,她皺眉,破罐子破摔道。:“我偏要讓他們看看我這模樣,我什麽狼狽沒經歷過,沒什麽好害怕的。”

不知從哪兒來的火氣。

一時錢進來對辛夷有些說不出的厭煩,辛夷不自覺,伸手拉過錢進來與自己一起站到梳妝鏡前,檢查妝容,甫一眼瞧見自己時,眼眸不覺一震,紅潮的面容經風一吹,浸得愈深,都就像皮下的血液将要溢出了似的。眸光混混灼灼,卻勉強凝神,像冬日橘紅色的日光,面對冰封千裏綿軟無力。正在這時,門開了,妙仙“啊”的聲,差點兒打翻手中盞碟,“郡主,奴婢來幫你打扮。”說着走進屋來将盞碟遞于錢進來,柔媚眼波流露而出,抿了嘴朝錢進來微微一笑,慶幸道:“真有你的,這樣我就不會被追究被受罰,主子爺不會怪罪我了。”

即便辛夷這樣堕落,小姑娘,你落入皇宮的美夢也還一時遙遠啊。

不過是借你,氣氣阿燃他們罷了。

縱觀過全場的錢進來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實在不想多做解釋,當真是,沒一個好人。

顧府門口停靠好多馬車,華蓋如雲,但除了剩下的守車奴仆,基本沒達官貴人在外,看來接風洗塵宴已開了。檐燈在風中左搖右擺,像一張張渴睡的眼,照亮門口斜着歪着的守門人,滿是疲憊,忽然,一棱腳尖伸出裙底,如清蓮子,款款步上白玉臺階,落入了守門人的眼,他剎時來了精神,立身擡眼相望又是京城哪家晚到,會給多少小費。

這個守門人是王爺離開後新招來看家護院的,沒事兒就愛在京城到處走動。誰家娶紅事白事、生兒育女,愛好搜集來做飯後談資,跟閑得扯蛋的別人家奴仆沒什麽兩樣,但是,卻從來沒見過這張面孔,就算是不出深閨,哪又為何遲遲一人獨往?

出于謹慎,便是攔截住了:“請問姑娘是哪家的人?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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