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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帖,或禀告家業職稱。”

風繞在她腳邊,打着旋兒,将裙角扶起高低起伏不一的弧度。

她止了步,卻是不正面直答:“叫你們總管出來。”

守門人略煩道:“府內正舉報盛宴呢,總管哪兒忙得過來,您看、這——”

辛夷拉長視線延展到大門內,沿途樹杈上挂滿紅燈籠,郁郁蔥蔥,哀華榮婉,心下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什麽酸甜苦澀一并湧上來,想當初要好的時候,他倆所在地,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麽不能拿的不能用的。時過境遷,竟連門都不能進。驀然的,覺得自己怎麽有點像傻子,神使鬼差的,為何要來呢。別人不過随口一邀請,自己還真當自己是回事兒了。錢進來看着她眼裏止不住落寞,擔心她身體吃不消,小聲道:“風大,要不我們回去吧。”

“……”辛夷點點頭,收眉垂眼,剛走到石獅子旁邊,突然聽到門內有人喊道:“郡主,郡主!欸,總算盼到您來了。”一個矮矮壯壯的漢子跑過來,猛拍了下守門人的頭:“我說你這人,老子去上個廁所,你他媽連賓客都不會迎接了?要讓王爺知道,仔細揭了你的皮!”

“猴三,”辛夷道:“我只是路過而已,別太放在心上。”

“姑奶奶!”猴三繞到辛夷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嚎道:“如今滿城舊人,唯獨您一人沒來,所有人都知道你與聖上王爺一同長大,毗鄰而不來,讓別人怎麽想,讓王爺怎麽做。聞說聖上是給了旨意通知的。倘若您在外未收到,那如今恰巧路過,那定是天大緣分的了啊!”

她本是該走的,偏生腳背像被釘子釘住,怎麽都挪不動半步!

猴三抹一把眼睛,幹巴道:“有些話,猴三本不該說,越了規矩,被殺也不為過。不過我是命賤,奴才狗一條,無所謂的了……往昔的有些事兒,您是該放下了。”

“你閉嘴!”突然的,不知道踩到了辛夷哪根尾巴,她尖叫起來,一腳踹上猴三窩心。猴三不顧疼痛,順勢抱住辛夷小腿,伏下頭,肩膀一顫一顫的:“就算為了蒼生天下,黎民百姓,他們一個九天龍,一個是河海蛟,只有您,才能做溫和的風、細潤的雨啊……”

辛夷閉上眼,如同深秋殘留在樹端梢頭一片孤零零的葉子,稍有風吹身子都會搖晃飛起來似的:“以前在都城,你們也是這麽跟我說……”

“人人都活得不容易。我們這些個天生命賤的,難道就喜歡端茶倒水陰奉陽違動不動就被打死了抛棄嗎,不喜歡又如何,逃到深山一輩子不活了?……郡主,您要振作。”猴三放開辛夷的腿,雙手撐膝,垂頭乞道:“要您實在難堪,可遠遠的坐上一會兒,借口生病離開便是。”

辛夷緩緩睜開眼,眸中似有光芒,轉瞬即逝,啞然道:“那我就坐一小會兒……”

“嗯!”猴三表情一轉,真像只猴精兒似的一蹦而起,推臂彎腰:“請進。”

辛夷仰起頭,擡腳重新踏上臺階,這時候有一股風從庭院裏呼呼刮來,垂直了辛夷的頭發與衣裙,如蝶翼揚飛,虛無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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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真是虛榮又矯情!錢進來側臉躲風,心中想到,等會兒就算後悔想坐久,也是不成的吧,這天色,像是要下春雨的了。

☆、老親王

夜已深,風打燈籠,猴三盤算時辰,估摸着今兒京都沒來的幾家應該不會再來了,總算能歇會兒,過倆時辰還得迎來送往,趕緊身子骨一松歪倚在大門上,兩條腿尴尬的夾得死緊,眼巴巴的瞅着郡主猶猶豫豫的在大道上徘徊。

姑奶奶咧——他不是不想無視客人,實在是不敢,與生俱來的警惕性子使得他凡事萬無一失。

這榮王府,他猴三敢說管家第二,誰敢稱第一?不是武功最好、年齡最大,偏是最見機行事的。打從父親被太妃挑選當管家,他猴三一落地就在這京都貴人區打滾摸索,誰家官名俸祿,誰家紅白喜事兒,誰家朝廷站隊,誰家私趣喜好,他都一一惦念心底,力保次次走親會客合禮妥帖,萬無一失,天他媽的曉得哪個沒留神遺留下把柄,一兩句話抄家滅族的都城誰人沒見過。

緊張得抹了把汗,兩腿戰戰,底下人趕緊迎逢的端了杯茶。

“總管是冷着了吧,喝口水歇歇。”

猴三搭眼瞧拍馬屁的家夥笑得像朵菊花,偏巧正是剛才接待辛夷那位,真是拍到了馬腿上,揚手将茶水潑了他個滿臉。

“總管、管你麻辣隔壁,你連正房夫人都不曉得,腦袋裏都糊的屎嗎?”

新面孔煞白了臉,驚訝道:“可、可誰都沒在府裏見過啊。”

“就你那眼力見兒,能曉得啥?”猴三簡直氣急敗壞:“就連我他媽憋尿你都看不出,還端水,你想讓我當場尿出來給你喝啊!”

新面孔還有幾分可□□的性子,厚顏無恥繼續貼上臉來:“您不是剛上過茅房嗎?是不是不舒服,我給你找藥?”

猴三剜了他眼,吼兩句膀胱更澎湃了。伸長脖子探了探最後的來客已走遠不見,這才憋着口氣,踮起腳尖專挑陰影角落往茅房狂沖。

當下人的,最重要的守則就是一點,忍。

因此每個新人都得被欺負欺負,磨砺磨砺性子。

其二,就是保密。

即便是剜眼割舌,主子讓不不能說了,就絕對不能說——以命證明忠誠,自己或父母親朋能過得更好,反之,敵人利用完了就扔,主子還能放過?

猴三連睡覺做夢都絕不吐露半個字,何況僅僅是憋尿了?

酣暢淋漓的放水簡直是人生一大樂意!猴三哆嗦得像老樹開花。牆上挂鈎驅味淨化的盤香,正一圈圈煙霧缭繞,盤旋着升不上天。猴三皺皺眉,推門見樹叢灌木凝滞不動,沒一絲風。

要下雨了。

他回想起給太妃安排馬車時,好像忘了帶傘,不由心底忐忑起來。

這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

一輛灰撲撲的普通馬車緩緩的在某親王府的後門停下。

執缰繩的是名年過四旬的中年婦女,灰衣灰褲,頭纏白巾,搭眼就是鄉下到來城裏走親訪友的。皇帝還有乞丐親戚,南城路過的人對其見怪不驚,不用想就知道是來攀關系求救濟。

很快後門打開,走出幾名侍衛趾高氣昂的對馬車上的人吆喝,婦女并未像意想那般唯諾,反倒穩坐不動,只側臉向車裏的人詢問什麽。不耐煩的侍衛沖出名提刀威脅,婦人看都不看,擡起手像轟蒼蠅把劍拍掉地上。

這下水濺油鍋,侍衛們驚恐的圍了上來。婦人放下遮簾,平和緩慢道:“麻煩通傳一聲老親王,就說阿卿來了。”

見并無惡意,侍衛們僵持道:“我家主人早就退役養老,閉門謝客了!”

婦人猶豫了下,撩簾又細不可聞的對車廂內的人詢問。似争執了下,婦人再擡臉眸中湧出無可奈何,感慨般的嘆息道:“沒事兒,我們可以等。”

這一等,便等了好久。

空空如也的甬道上,只剩下後門檐下的燭火亮着了。

燈籠外罩了層草編籠子,光線穿過疏漏細縫,撒到牆上,光陰斑駁。少頃,火光黯淡下去,像被煙籠霧罩。

車窗內的人問話,是個很悅耳優雅的女聲:“殷櫻,是下雨了嗎?”

那被喚作殷櫻的婦人回道,是。

這般少女青澀的名字,給予了父母最好的願望。草長莺飛、輕衣薄裳,無限風光明媚,卻忘記了花瓣終将碾滅塵土,美人遲暮,再不符合時宜的矯揉造作只會淪落為笑話。

多麽悲哀。

怎麽眨眼之間,就老了呢。

殷嬷嬷想起曾聽人說,有些人直到死,才驀然發現一生就過完了。所以不堪、掙紮、傾家蕩産的求醫。

而現在歸屬于她與太妃的,如這初春,也只是夜雨凜冽到将臺階牆頭砸出一線白光。

“诶——”殷嬷嬷嘆了口氣。

車廂內沉坐的人還在等。窗簾被雨簾沖擊一掀一掀,她擡起鑲金嵌玉奢侈華麗的假指甲,隔空撫摸舊日亭臺,回憶起三十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天,愛漂亮的少女精心挑選一身粉藍素色衣裳,那是她現在想都不敢想的裝扮,挽了發,劉海垂髫,腰栓橫笛去老樹下等他。落葉婉轉如枯蝶,落在我發上,肩上。

心心念念不忘跟你說,我又長到一截,到你鼻子了呢。

而今,十年生死兩茫茫。塵滿面,鬓如霜。

驀地,耳朵聽見吱呀一聲牙酸的響,門扉打開,隔了編制匝密的藤條窗隐約可見一名微微駝背的老人走出。太妃的心瑟縮了下,焦急鑽出車簾,視線落在老人臉上,瞬間失去了光澤。

老仆以袖遮面,輕輕咳嗽兩聲:“老親王不願見你。回去吧。”

太妃向來深藏情緒的眸色再抑制不住,流露出深深的憂愁與疲倦,看上去就像老了十歲。張了張嘴,彈簧般的舌想被麻痹,半個字吐不出來。

老仆搖搖頭,誠懇勸道:“都是有孫孩的人了,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老親王只想安詳晚年,你就別再來打擾了。”

彬彬有禮,斬釘截鐵,斷不容辭。

說罷關上門,噠的聲,落了鎖。

殷嬷嬷有點擔憂的回首望,太妃就像失了魂,愣愣坐卧車轅上,全身衣裳濡濕緊貼皮膚上,輕埋着頭,一根木釵挽束的鬓發松垮幾縷,如流墨肆意延伸到黑暗裏,小小的臉,只露出尖尖下颌,像綻放在漆黑水域裏一朵白淨的蓮,伶仃而孤獨。

誰曾想到,即便活過半百的人,心底也有抹不去的遺憾與弱點呢。

不必再多問,殷嬷嬷擅作主張,驅車離開。

噠噠馬蹄敲擊石板,是歸來,也是遠去。

恭王府。

盛裝容光的辛夷由挑了盞絹紗四角燈的婢女引向正殿,道路冗長,婢女覺得沉悶,沒話找話,“請問您是哪家的小姐啊?”

錢進來躍躍欲答,辛夷一記眼風掃過,憋得錢進來喉嚨管打出個嗝兒。婢女頓時掩嘴咯咯笑起來,辛夷冷臉道:“你叫什麽名字?”

“鳶兒。”

“新來的?”

“嗯!”

辛夷冷笑一聲:“以後沒人讓你多嘴你就別說話,少說多做,活得長些。”

向來在榮王府簡單做活的小丫鬟哪兒經略過這番威脅,頓時被嗆白了臉。辛夷不覺心情舒展幾分,撇過頭,視線落在細雨靡靡的庭院中。

氣氛再沉悶,也遠不及她的心壓抑。

一株數高丈的海棠古樹盤虬如龍,簇簇緋紅無葉的花兒攘在纏枝繞杆間,被風吹到地上,掩映紅燈籠,潋滟的紅了一地,走在地上,就好似踩上火焰尖尖兒上似的,風拂過,零星火光便飛起來,飛到發端、鞋背,以及拱門旁的太湖石,玲珑剔透、猙獰無态。過了拱門,設宴的大殿清晰可見,布菜服侍的奴才們不斷從內來來回回,游廊上,一樹紫藤樹蔓倒挂下層層紫藤來,如紫雲墜地,濃蔭如蓋,一簇簇深深淺淺滲透出老虎紋似的光火,管家猴三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指揮布場,即時有人奔走禀告“郡主來了”。辛夷垂着頭,露出一截颀長白淨脖頸,去看臺階兩側放置的鎏金大水缸。水缸的下部墊有三塊磚雕,分別刻着麒、麟和錢幣。正屋門頭上高挂一只大匾,上題“瞻月廳”三個大字,兩邊對聯寫着:“日沒星與昂,勢翳西山巅。”

廳堂內燭臺高築,明亮光華,地上則鋪着細羊毛團花密織的後軟紅氈,七八名少女裸着小足,在春意盎然的奏曲中,起——縱——回旋,茜裙絹扇、粉頸嫣頰,正牙板輕拍、絲竹靡靡,她們步步柔膩,汗水細細地浸到鬓角,一縷縷幽香伴随着汗水蒸騰而起,薄裳飄蕩,錯雜一室。若不是那扇為了嫌熱、特意支起的雕花木窗裏不時泛進一些入了夜的春寒,如今景致,只怕旁觀者未飲酒便要醉了。

辛夷站在門檻上,視線越過跌宕不休的薄裳,極其不易的瞧清了室內布置,兩列黑漆紅底案桌分列兩側,奴才們執壺或垂首,恭恭敬敬服侍在後柱後,從上往下,依次坐着京師裏有身份的達官貴族。

是一眼就望見了端坐廳堂最高處的那個人,素雅淡色藍袍,袖口暗繡花紋,腰間束白條,捂得緊實,卻松松垮垮的露出領口一截雪白,鎖骨如象牙,幾乎催出雪樣光澤來。眉眼并不精致,淡眉疏眼,瞳孔卻是黑的,像潑了墨,哪怕身處荒糜場景,也不過似投影下漆黑無底的深淵,折射不出絲毫光華。但當他發現辛夷在看自己時,一抹溫溫柔柔的笑紋便浮出了嘴角,兩條法令紋從鼻翼淺淺劃下,看上去似是有點倦意,和煦若陌上的風。

☆、迎風接塵宴

随着阿燃視線,在座所有人都望向了辛夷,驚詫有之,好奇有之。阿燃揮了揮手,舞女們躬身如潮水退下,留下空蕩蕩的紅地毯,高臺深燭,像白日耀在頭頂,衆目睽睽之下,辛夷托起濃衣長裳,一步步挪近,鬓發飾物啷當,清響宛如閃電一徑蔓延至大廳那樣深長。

“臣偶爾寒疾,迎宴來遲,望聖上降罪。”

“病了怎麽不派人通傳一聲?”阿燃推開盤碟,低身伏在桌面上,眉目溫存如水。

“臣——”“好啦,今兒是家宴,別那麽客套,”阿燃掐斷道,他手裏适才一直握着只銀勺羹,丢也不是,吃也不是,就那麽握着,像個小孩似一下下擊在瓷碟邊沿,铿铿锵锵,“你先坐下,好生吃點東西,來人,設宴。”太監吳忠環視一圈,忽地皺了眉眼,幾步上前湊到阿燃身邊道:“聖上,郡主來遲,只能與人擠着坐了。”

阿燃擡眼,他的右手下方依次是老王舊臣,左手邊依次是新近貴胄。右手下方以府中長輩王妃為首,左手下方以顧之期為主——按照規矩,身為谕旨欽賜的辛夷理所應當與顧之期同坐。這麽簡單的道理吳忠不會想不到,令在場所有人難堪的是,顧之期身邊有人。是個女人。

頭戴點翠金鳳冠,做成孔雀開屏式,冠身鑲滿紅綠寶石,珠光寶氣,帔子披挂胸前,下垂兩顆金玉墜子,端然王妃架勢,人也生的漂亮,聽到阿燃說話立即怯怯的把臉湊到顧之期背後,一碰她肩膀都能驚得跳起來似的。眉如遠山,雙瞳剪水,隐約間,似與辛夷有幾分相似。這倒也沒什麽,世間最好看的女子容貌都離不開固定審美。

辛夷自然也在看她。

四目相交,有如秋水大雁般的陰影飛過辛夷的瞳孔,飛往千山萬水的眉峰間。

倘若沒有逃避诏書,心甘情願的屈服于現實,是否現在坐在他旁邊的就是自己,不必再受他人端了看戲心态的折磨。

但是,心——甘——情——願——這四個字,哪兒有那麽簡單。

沒有人能泅潛到過往,抹殺錯誤,記憶像刺釘在心上,拉出微笑時還會隐隐生疼。

為了征戰沙場的父親,為了好好活下去,這一切,又有什麽呢。不過都是一場戲罷了。

阿燃道:“卿家。”

顧之期頭上戴着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端然倜傥,拱手道:“臣在。”

“你能給朕解釋一下嗎?”

“敏敏是王爺在郦城新納的妾,”話題被人接過,門口邁進端莊款款的太妃,一襲雪蠶絲面料沉墜,鈎紋盛放明豔的淩霄花,一步一波浪泛出暗滑的光澤。奢侈而低調。她目不斜視的路過辛夷,徑直走向府中早早預留的位置。

“郡主金貴,我府小奉承不起,不敢輕易去隔壁使喚陪同。又怕失禮,家裏少了女人當家主持怎行,就收了敏敏,溫順恭良,不與世争,但因當時距離都城太遠,這些破舊私事兒,就未禀告于聖上了。”

“太妃真是有心了,”阿燃叮的聲敲響瓷盤,漫不經心遞向顧之期:“不過,我問的是王爺,而且想要的答案不是這個。”

話已至此,顧之期自然明白阿燃挑釁的是什麽。不得不硬着頭皮道“郡主昨日染了寒疾,不敢面見聖上,怕玷污聖顏,還望此罪!”

“賜誰的罪?”阿燃翹起唇瓣,不疾不徐道:“雖然外面流言風語,但朕是不信的,你是我在這世間唯一親人,我只希望你好……”

“恕老臣臣直谏!”右手旁的劉太傅站起來躬身行禮道:“要論今日京城最大的風言風語,莫過于聖上為迎接王爺而私拆牌坊,鬧得人心惶惶,為圖一己私利,不顧百姓信仰——”“太傅你真是越老越糊塗了,”首端宰輔辯論道:“私會不議朝政,這是規矩。你何必要在接風洗塵的宴席上說這些壞興致的話,要真有想法,大可明日上書。你啊,真是越老越糊塗!”

說罷宰輔微微對太妃點頭行禮。太妃報以微笑回應,這宰輔也是她娘家門下的,怎能不對她恭敬。然而京都關系圈亦牽絆到某件心事,太妃耿耿于懷的閉了閉眼,收斂情緒。再睜眼時,慣性笑容以穩穩帶上。

“大家別吵了。敏敏妹妹,你就好好坐在那位置吧,不必擔心我,只要王爺喜歡的,哪怕街坊排柱都能拆,何況小小的位置呢。”

四下一片歌功頌德,歌舞升平,辛夷明晃晃的站在原地好似沒有一個人在意,好似已隐藏到燭影中去了。

淚水不争氣湧上眼眶,辛夷趕緊垂頭施禮,怕被人見。

擡腳踩入及踝深紅毯柔軟如沼澤地,辛夷收回腳,施施一禮:“臣身體不适,就先行退下了。”

“等等!”阿燃起身挪到旁邊,拍拍紅紋黑底蟒龍椅,道:“你要嫌棄沒給你留好位置,那你就來跟我一起坐吧。”

顧之期本在斟酒,拇指勾了把手斜斜一傾,灑出幾許。辛夷一愣,驚疑道:“阿燃,這于理不合吧。”

“過來,”阿燃道,簡單幹脆,沒有拒絕餘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星子,捧起他這尊神。心意明白,他這句話是命令語氣,令人不容抗拒。

“是……”無法,只得去了。辛夷心有所思,途徑顧之期走上臺階時,忍不住瞥了眼,顧之期頭頂只露出個漩渦,獨自一個兒胡吃海喝,酒漬灑在袖口,以布作紙,宛如潑了小片将開未開的梅。

避而不見。

避而不談。

害怕?反感?

辛夷萎靡在榻上,心裏像窩着塊石頭,耿耿的,什麽都吃不下。

側旁,阿燃舉杯就飲,拂袖揚起輕輕淺淺酒香氣。罷杯外倚,似有倦意的揉了揉眼,細長的眼角一挑:“辛夷,我一直在等你來,特意為你布置了一場戲呢。”

觥籌交錯的場面頓時靜了一靜,老狐貍們面面相觑,揣測聖意。

點的什麽戲。京劇嗎?那為何沒去戲園子。

辛夷坐擁高處盡收眼底,垂眸就是鄙夷。勿怪那麽多都渴望往上爬,高處看人漠視感油然而生。心底這麽想着,視線卻又不自主的又飄到敏敏他倆身上,飄忽了下。以至于阿燃在耳邊輕報的曲目都未曾聽清。

“醉打金枝?”辛夷脫口而出,不過是戲曲名字,未指名道姓,顧之期的臉色卻剎時陰雲密布。

哐嗆,瓷碗破碎,絲竹樂曲撤下,偌大廳堂,沒有一個人再敢多話,靜得裂瓷聲陣陣回響,震耳驚響,太監吳忠忙不疊垂上來清理,阿燃輕拍桌面:“你髒,下去。”

吳忠哈巴狗兒的似哈腰點頭退到柱後垂手侍立。

多少王朝盛世傾覆于宦官之手,因此阿燃一上皇位,就給這個沒根兒的東西取作吳忠——“無忠”。依次類推,皇宮裏還有吳孝吳仁吳義。

阿燃湊頭挨到辛夷肩頭,低聲柔柔道:“你幫朕整理。”

“……”

酒杯被震碎在桌面。辛夷默默的伸手撿。鬓發觸及阿燃的臉,他輕輕一嘆,溫熱氣息撩上耳墜,進不可聞道:“你不與他同住不與他坐,朕還以為,你不喜歡他了,前來赴宴,不過是敷衍朕的君令。想不到你卻是喜歡埋得太深,腐爛成了恨意,輕輕一撩撥,就成了醋意……”

“在我身邊時,每次談起我哥哥,你就咬牙切齒、劍拔弩張,說我的诏書,害了你……你不嫁人,不迎奉,我差點兒以為你說的都是真的了……想不到,你一直在騙我。”

他離得那麽近,逐字逐字都清晰的蹦到耳朵裏,化作了舌尖刺,綿裏針。

辛夷一個冷戰,指尖吃痛,鮮血奔騰湧出,她驀然後仰,幾十雙眼睛像釘子一樣釘住了她的四肢百骸,就像戲臺上被線牽引着的木偶,自吟自唱過許久,然而剎那間燈光亮起,掌聲嗡鳴,觥酬相應推杯換盞,人人收回看死物的目光,只剩下木偶人,逶迤到地面塵土中去,身體淩亂不堪,說不可說,逃不可逃。死亦是活,活亦是死。

廳堂裏靜極了,沒有一絲風,窗外樹葉兒疊着樹葉兒,罡氣陣陣下沉,逼得幾不可呼吸。

阿燃忽的笑了一笑,揶揄道:“欺君之罪,該當如何呢?”

那一丁點兒吧嗒,好似是樹冠頂端最深色的那片葉子開始,垂首抖落第一顆水珠,遞于身下另一片饑渴的葉子上,點點滴滴,漸漸撲上灰塵,漸漸變小,噠的,又是一滴水裹住它将将消失的身子,婆婆娑娑,悉悉簌簌,就好似千萬只幼蠶同時開工吃桑葉,驟然的,聲響徹天地,鑿石擊瓦。辛夷離窗不遠,一滴冷意從天靈蓋閃電般竄道腳底,胸口嘭的詐響,蘇醒開來,她轉了轉眼珠子,喜不自勝的、難以自拔的,撥裙跪倒在地,俯首跪倒:“臣該死,求陛下賜罪!”

掌在地上的指尖适才感受到了疼。許是恐懼了太長,太久,真正來臨的時候,反倒是——倦怠了。而自己明明衣食無憂,究竟在恐懼什麽呢?

……愛?

辛夷擡起手,摸了摸天頂蓋,頭發幹順緊繃,哪兒來濕意。

☆、洛羽生的逆襲

阿燃垂眉松眼,換了個舒服坐姿,軟軟靠上椅被,渾似想要陷入十丈紅塵裏再不要出來了。

左手下第一張桌子後,又有一個人跪倒在地。她不似有身份的人物膽敢跪在直面陛下的紅毯正中央,而是膝行柱後,奴仆之間。雙手置膝,廣袖橫鋪,帔子像陂土,輕輕一握整個人都要被捏碎似的。神色緊張,眼圈紅彤彤的。

“是奴婢僭越,一切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見郡主沒來,惡從膽邊生,仗着平日裏王爺恩情,坐上不該坐的位置,不過是圖一時新鮮。郡主宅心仁厚,從不為難教訓奴婢,奴婢自知罪孽深重,罪該萬死!”

阿燃微微斂眸,含住些許光亮,淡淡道:“要換做在深宮,像你這樣的,早拖出去千刀萬剮了。”

眼淚刷的從敏敏浸水葡萄似的眼眶裏湧出,她哭道:“奴婢該死……奴婢、奴婢,沒有任何怨言……”

阿燃收回目光,浮浮遞于跪倒椅旁的辛夷,嘆口氣:“夷兒,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朕可一直将你當做妹妹,你想要什麽,都允諾與你。不過,這丫頭我哥既已收作妾室,于公于私,都該由你來發言。對于這沒有尊卑長幼秩序,鸠占鵲巢的人,你是想千刀萬剮呢,還是賞白绫賜鶴頂紅呢?”

敏敏吓得瞬白了臉色,整個身子骨往旁一癱,幸得有柱子,才不至狼狽跌倒。

辛夷冷笑着巡視四下,無一人是她親戚舊友,無一人出來說話。

偶爾響起二三碗筷相碰聲響。就像是看鬥獸場上兩獸你死我活,或許內心裏還在搖旗吶喊。這場戲,從她入門起就在上演,還沒完、還沒完——“兔死狐悲”,不知怎地,辛夷腦海裏就湧出這四個字來。憑借敏敏區區身份,在太妃眼皮子底下,若不是得到命令,膽敢坐上去?

“臣今日重病,怕見血光,先讓敏敏下去候着,等我想出合适的懲戒手段,再說吧。”辛夷說着這話時,活像卡了口痰在喉嚨裏上上下下。

很快,敏敏被拖了出去。

阿燃風光一笑:“那你先在去坐好了吧。戲還沒開始呢。”

辛夷想了想,站起來,望向顧之期,只見他抖了抖纖長濃郁的長睫,掌中酒杯裏的水光映到面皮上,一絲絲憂愁不甘的神色都沒有,如春水柔媚無聲。仿佛,那被拖走的如白兔一樣無辜的女人跟他沒有絲毫關系。

辛夷冷冷一笑,起身下階,坐到他身旁同一墊上。顧之期恍若未覺,面對滿案珍馐美味,獨戀這一口杯子。

至始至終,未發一言。

不知怎麽的,辛夷想起那日她也是如此這般被拖了出去……賜予黃金城城主。他也是如此這般,不發一言。

為了自己的利益,不發一言!

是否對世間所有的女人,只要是沒有利用價值了,統統棄若敝履?!

辛夷指甲掐入掌心,割破的口子麻酥酥的流出血,疼,卻令她感到痛快。只有這樣,腦海裏的記憶才會消停些,不致令自己狂躁發瘋。

她告誡自己稍安勿動,好戲正在上演着呢。

阿燃打碎的碎片,終究還是吳鐘打掃幹淨了,他托着腮,支楞着那雙稚氣未脫的雙眸,不痛不癢道:“罷了,你們現在都是一家人了,親情什麽的,朕如何管得了。”

吳忠把滿手碎片遞于随後的小太監,一個小太監繞過門檻從柱子跑到吳忠身邊,低聲說了兩句。吳忠面色微變,兩步上前,躬身道:“聖上,那個人來了。”

阿燃起身,疲倦的揉揉脖子,“前戲太長,朕都快睡着。”

桌下諸位面面相觑,不知所謂何事。老親王皺了皺眉頭,擡眼便見太妃翹着镂花琺琅尖指套,将一粒瓜子兒放到嘴裏,細長眼角勾起譏諷冷笑。

這個孩子——将滿二十一歲了,還全是孩子氣。真适合做皇上嗎?老親王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

游廊裏,由遠至近傳來咕嚕嚕輥輪轉動聲響,春雨謝飛入門,水光從地面折射到輪椅鐵架上,由宮中小太監推着,徐徐送進來一個人。

不過是平庸面孔,灰衣灰袍,慫搭搭的披在瘦骨嶙峋肩頭,分明是年輕人骨架子,但就灰了滿頭華發,垂到蒼白冰冷的輪椅之上,再往下看,沒有鞋,褲腿也空蕩蕩的。

錢進來只一眼便認清了是他!站在侍從堆裏豁然上前一步:“你果然沒死!”

“沒完成任務,我當然不會死了。”那人喉嚨嘶啞難聽,像刀刮鐵鍋底。

區區奴才也能搶話,當衆權貴中已有人面露不滿。當家做主的太妃臉色發青,憋得說不出來。

顧之期也沒好到哪兒去,顧之期眸色輾轉間,碎屍萬斷,咬牙當衆坐回,複又去握酒盞,那股顫意流至指尖,瓷盞酒水斜斜灑出,閉眼橫心,狠狠仰頭一灌,再睜眼時,眸色亦然清明幾許,就宛如看淡了終将來臨的雲破天晴。斜斜遞于高臺之上的皇上,那眼色分明當衆昭示:算你狠。

善言觀色的權貴們早早意識到情況不對,奴仆不守規矩的小細節抛了個九霄雲外,如坐針氈的開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無聲交流。

……不過區區一個脆如瓷盞的廢人……未戲袍加身,未描漆抹面,他能跳出什麽大戲?莫非是隐居深山老林的雜耍高手?

整座京城就這麽大,哪家達官權勢,哪條地頭蛇不清楚?竟無一人認識。

在場之人除了這兩個心懷鬼胎的王,還有一個人清楚。

但錢進來早陷入震驚不能自拔。

想當初,寒風輕梳,這個人也是着了身灰袍,背負雙劍,翹首站在樓臺中,宛如天上偶然停落的鶴,楚生生的長腿,如今都沒了,翅膀斷了,武功賒了,獨有骨子裏那抹風骨尚在,于他眉目之間,暗波流轉。

只要不死,一切還是有希望……倘若當初自己沒離開地牢,是否如今也同他一樣站在這裏歸附于聖上。然而,也是因害怕未知,手叔死了。錢進來繞到仆從林立,陰影濃郁的柱後,恨不能也融入影子裏去。

“王爺未免太小氣了,認識此人,也不與太妃和衆親王老臣們介紹介紹,”阿燃歪在軟榻上,手背托腮,漫不經心的對上顧之期刺兒般的眼色。

“這時江湖門派黃金城的弟子洛羽生,這兩年出來行走江湖,闖蕩下不少事跡,很多人都清楚。”顧之期鎮定道。面對一室心如明鏡的聰明人,顧之期既知剛才失态給人帶來的懷疑,與其當無知,不如避重就輕了。

“那我們在場之人怎麽沒認出來的呢?王爺倒好興致,不惜身份貴賤喜歡結江湖草莽。”

“臣當年遵父皇命令帶兵打仗,出征邊疆,多少次死裏逃生,差點馬革裹屍,尊貴卑賤剎那間還有什麽區別。只要是好的,善良的,天下大同,臣都心存了解,臣常年管理南方,那裏富裕安康,魚米之鄉,江湖門派也要生活,也要廣收門徒,做些生意什麽的,且不必京師束縛規矩,因此臣難免多了解了些。”顧之期道。

“原來如此,”阿燃了然道:“兄長文武雙全,德才兼備,體操民情,朕心甚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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