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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榮王孫一去郦城通知傳話,就在你府外的空地上發現了這個人,據榮王孫說,當時洛羽生已經快死了,是阿榮出于好心,帶回酒樓以斷香續命膏救活的。朕還以為,是你顧府打的……”

“臣不認識他!”顧之期一口咬定。

阿燃悠悠望向顧之期,眸中有一千種光彩:“你剛才分明說認識的……”

“此認識非比認識,臣剛開始說指的,是‘知道江湖裏有這麽一個人’,而非‘被我顧府打得半死不活’。”顧之期狡辯道。

“那他為何偏偏在你府外?你知道他這雙腿為何截了嗎?因為站立太久,得不到休息,累廢了的。這點宮中禦醫可以作證。手腕,是被綁縛痕跡。若不是活生生站了一周之久,像他這種武功深厚的武林人士不會殘。倘若換做普通人,早‘站死’了。”阿燃一溜順道。

“別想莫須有威脅到我!”顧之期被激得暴怒,嘩啦聲脆響,擲了一地碎片。嘩啦啦,走廊裏湧出七八名家奴進來撿碎片兒,刀劍按劍。“啊——”一位老臣女眷尖叫出聲,旋即被親人捂住了嘴。人人被驚得汗毛倒豎,複雜望向阿燃。這是顧王府邸,手下親兵不歸京師管轄。阿燃食指放到鼻子嘴唇中間,細嗅着天生的沉郁體香,凝緊眼眉,卻八風不動,依照他謹慎性子,不可能不有備而來。洛羽生由小太監推着護到他側階下,呈扇面護開。顧之期端起白玉酒瓶子對嘴兒灌下大口,不耐煩的揮揮袖子:“我顧府向來人少,查了都知道,沒倆專門體貼服侍的丫頭,都這些家夥一才多用了,要吓到你們,我自道歉,罰酒三壺。”

“孩子……”太妃欲言又止。洛羽生事件時她身在後面,沒見過面,事件來龍去脈利害關系是清楚的,明知此次再沒那麽容易,語調裏勾起顫意:“聖上,古有三言兩拍,聊齋志異,裏面寫的故事雖不全是真的,但也并非全是空穴來風。莫須有的事,自古有之,望聖上明鑒,您就這麽一個兄弟,血濃于水,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您慈悲善良,體察民情,期兒,又怎麽可能壞到那兒去呢。”說着,淚盈于睫,幾欲掩面而泣。

“太妃莫要傷心,朕剛才只是闡述實情,沒說刻意懷疑誰。”阿燃似倦了的閉上眼,揉着太陽穴,輕聲道:“但願下面的事,也與你們無關吧——洛羽生,你與朕相告的,可句句是實情?”

“是,”洛羽生道,聲音像漏了風的沙袋霍霍作響:“若不是實情,草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如若有半句虛妄,我生時不如死,死下十八層地獄。”

如此危言聳聽,在座無不聞之色變,正襟危坐。然而錢進來卻覺得,洛羽生不是沒經歷過生不如死,不是沒下過十八層地獄……咔的一聲,太妃倒吸口冷氣,捂着右手無名指,不知何故她按斷了假指甲,套在內裏水樣兒的真指甲跟着翻斷,血珠滲出白生生肉芽,一粒又一粒,觸目驚心。

“人老了,做什麽都笨,”太妃皺着張臉,眼角皺紋似更深刻了一些,澀澀道:“你們繼續吧,不用在意我。”

“聖上,”老丞相鬥膽插話:“這些江湖草莽,如風中晚絮,飄忽不定,說的話,又有幾分可以全信呢。”

“我如此來,是擔上了整個黃金城的名聲”洛羽生無比鄭重道:“混跡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個‘義’,我命若鴻毛,‘義’卻重泰山。各種滋味,一言難盡。您若疑我,看看草民用命換出來的白紙黑字再說吧。”

“噗——”有人嗤笑了一聲,循聲望去,卻是來拾撿瓷杯碎片進的最快,出去最慢的一個男子,半身已側入門外,斜斜切割出半張面孔來:“別以為就你一個江湖人,近來聽傳聞說,黃金城嚴實封閉,幾乎無人出入,詭異的很,想不到,背後竟然是做了朝廷走狗。”

“月魄,放肆!”顧之期言辭令色:“出去!”

月魄眼絲曼挑,比女人還妩媚,未曾施禮,衣裾随身輕飄飄兜入夜色裏去。洛羽生臉上勉強凝起的淡然驟然垮掉,垂下深深的蒼白無奈,手搭上輪椅把手,卡的一聲露出洞機關暗口,他伸手從中摸出一本藍底白線書本,遞于吳忠。吳忠垂首,高舉過頭,恭恭敬敬的供上高座,阿燃倦倦擺了擺手,“朕看過了,傳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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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是老王舊臣,坐是貴胄世襲,吳忠小小一個宦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像只哈巴狗似的張開嘴左顧右盼。阿燃便笑了,撿起根銀筷砸到吳忠後腦勺上,唾道:“蠢貨東西。”說着支楞起眉眼,遞于顧之期:“王爺要看嗎?”

“不必了。”

“你呀,還是跟小時候一般模樣,”阿燃以幼時寵溺的語氣說道。阿燃鼻翼兩側勾勒出法令紋,看上去似蒼老好幾歲,安詳且慈悲。

顧之期怆然一笑:“我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沒你有手段……”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脅迫

這杯,是新杯。順帶也新添了酒。指尖摩挲着薄薄涼意,就好似感受着這世間所剩無幾的溫存。初落喉嚨的酒水是淡的,如清水淌到胃,就仿佛水濺油鍋,幾乎是在瞬間一股熱辣辣的氣息順着食管撩燒入嘴,宛如千百只螞蟻啃骨噬髓,在脖頸薄弱的皮膚上蹿升淡淡暈紅。

顧之期咬緊唇,臉上的冷汗淅淅瀝瀝往下落,卻至始至終半聲未哼。

這酒有問題!

客人衆多,亦帶來許多随從,從始至終接酒布菜都要經過好幾道手,究竟是誰從中作梗,要查一時也查不出,打草驚蛇,不如以逸待勞。旁側的辛夷正在觀賞阿燃玩心眼,說着什麽尊師重道,便從右手那列起一一傳閱了,看過的,無不驚詫失色,妄想出聲,卻被阿燃眼神生生止住制止。尚且沒見到的,各個坐立不安、抓耳撓腮,伸長了脖子妄想瞅個只言片語,不過事實卻是越傳越慢,逐字逐字,幾乎鑲入眼眶裏去。前面的人終究止不住議論起來了,辛夷豎起耳朵,依稀聽到什麽“可憐啊”“作孽啊”“想不到他居然是這種人”……究竟書裏是什麽啊?!辛夷也忍不住了,氣餒的往後一靠,這時,她突然感覺到幾束不對勁的目光盯在身上,本以為是左手這側年輕氣盛的少爺們,往常過慣了順心如意的日子,一時因了顧之期拒絕的緣故順帶被冷落,負氣是正常的,不過,很快她就覺得不對勁了——那些敵意目光,是從背後刺來!背後有人!

一轉首就看見幾個陌生男子圍住顧之期,像圍獵狐貍的獵人。顧之期一只手蓋杯,另一只手撐住額頭,宛如被凍在冰雪之中瑟瑟縮縮。“啊,”的,辛夷尖叫道:“你們幹什麽?”

為首奴仆打扮的男子瞪辛夷一眼,他臉上肌肉緊繃,太陽穴微鼓,一看便知是陽性內功極深厚的修行者,眼神鎮定如淵渟岳峙,壓得辛夷血液回流,幾乎說不出話來。

局勢生微妙變化。

何時這些武林高手潛伏進來的?望向阿燃,他自笑容熙和,淡定自若,仿佛一切都在計劃之內。

剎那雨聲凄迷,嗡嗡談話的人都靜默下來。好幾個适才因為顧之期威脅的老臣松散眉頭,感激的望向君主,幾渙不成泣了。

突然太妃叫嚷起來。

“孩子你怎麽了?”太妃率先跑過來,跪倒在地,扶起顧之期的臉,他緩緩睜開眼睛,整個眼珠子布滿血絲,幾乎快擠爆了淌出血似的,嘴唇烏黑,兀自道:“沒什麽,我只是有點醉了,想睡了。”

“那就散了吧,散了吧,散了吧!”太妃仰起頭,珠釵滑落,凄凄楚楚的長發散落一地,她悲戚長鳴道:“聖上——”

阿燃的手在懷裏摸來摸去,似是在找什麽東西,聽到太妃的求饒,他不耐煩的敷衍道:“不想讓你孩子死就別鬧。”

太妃立即閉上嘴,披頭散發,淚流在撲滿粉底的臉上沖刷出泥濘的壕溝。倘若是平時,她定然梳妝照鏡,不會令自己這般狼狽。她年輕時候,可是以外貌容冠後宮的啊!然而現在她什麽都不要了,什麽都不想再争了,顧之期如果出事她這輩子所有的希望都沒有了!沖門口垂手侍立的某人使了個顏色,那人識色,趁衆人不注意繞出門外,傳達改攻為守的命令去了。

“終于找到了!”阿燃鼓搗半天,掏出匕首、毒箭、毒針、毒羽、銀蛇、膏藥,膏藥、錦囊,真讓人驚詫他那沒修行過武功的小身板裏怎麽能潛藏這麽多東西。随便一件,都能令對手當場斃命。不過,他平時也得多麽多麽小心謹慎,才不至傷到自己,單憑着一點,足以令在場所有人欽服。

說這話時,阿燃手裏捏着一粒拇指粗細漆黑藥丸,淡青磷光閃爍:“他是酒精中毒,吃了這戒酒的,就會好了。”吳忠察言觀色,兜起袖子雙手相捧,将這枚藥丸送到太妃面前。太妃卻不敢接。她擡起淚眼環望四周,柱子重重疊疊的,人臉也重重疊疊的,來賓見主出事,都紛紛站了起來,表情或驚詫、或害怕,但無一人膽敢上前。

勝負已定。

醉酒怎麽會是這副模樣?分明阿燃在面不改色的胡言亂語。

“太妃,若你不要,朕可走了,”阿燃伸了個懶腰,扶住吳忠的胳膊晃晃悠悠的站起來,漫不經心道:“平日裏朕都是在這個時候睡的,阿榮應該在外接朕了吧。”

“太妃!”

斜地裏刺上來一聲嬌斥,有人從門外奔來,濃烈紅裙潑灑如霞,蝴蝶穿花般繞過圍聚的幾名壯闊漢子,于衆目睽睽之下,絲毫不扭捏的從袖底探出截藕節樣的手,觸及顧之期的鼻息。

“王爺真是醉酒了,太妃!”

太妃狂怒擡頭,剎那好似蒼茫亂流的冰水,遇見團熊熊烈火,滋啦啦化作白煙,平靜下來。

——竟是她一手培養大的梨溶。

無人注意到因勝券在握而滿面雲淡風輕的阿燃,在看見梨溶時,微微擴散了下瞳孔。

她距離太妃極度親近,順便将府外阿榮将軍帶領三千禦林軍包操的消息告知了太妃,幾低不可聞的觸及的續道:“……剛我過來時用玉蜂蟄了下藥丸,別的不敢保證,但的确是無毒的……”

——“謝主隆恩!”

君王令,誰都攔不了。

要誰死便是死,讓誰活便是活。與其害怕,倒不如探明真相之後大大方方、體體面面的當衆接受。

這些道理顧之期也懂——他渾身泛紅,關節筋絡像是要迸濺了,眼角那點紅痣仿佛是吸飽了鮮血,愈發紅得發亮,妖嬈若媚。他在母妃懷裏張開嘴,含住那顆藥丸,入口即化,腥臭撲鼻,順喉流下,原本造反的胃更加喧嚣鼎沸,抽搐着擠出灘濁水湧上喉管相抵,一時間難受得幾不可呼吸。憋得耳朵大腦嗡嗡作響。就像要死了一樣。縱然如此,他也不要當着阿燃與老官的面前丢臉,每日上朝,口耳相傳,滿城風雨。沒有臉面,毋寧死!

終于……憋了下去。顧之期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憋得滿臉的通紅漸漸退潮,烏黑的嘴唇也跟着漸漸恢複本色。太妃一手摟着兒子,一手牽着梨溶,再次忍不住喜極而泣。

阿燃臉上無一絲動容。

軟綿綿的扶着太監吳忠的胳膊,站在白晃晃的燈光下,陰影從他幽深的瞳孔裏倒影在臉上,突出的五官:鼻梁,嘴唇,亦斜側一面投下輪廓。本就傾斜的側臉被陰影一覆蓋顯得更清瘦了。像泥塑的觀音菩薩似的,一眼望去,像投入九天深淵,探不出絲毫喜怒哀樂。

“王爺身體不好,要早些休息,那就順路送送我們去大門可好?”

明明是疑惑句式,卻不能拒絕!

太後眉眼輕舒,猶是不剃眸中的深冷。

這世間,像是沒有天……沒有雲朵,星星,月亮或者天陽,像被誰惡作劇般的扯了片黑布遮擋成牢籠,住在黑布罩籠裏的鳥兒,都不會飛。

檐外席天幕地的垂落下紫騰蘭藤蔓,朵朵濃郁小花經不住凄風苦雨的拷打,淩亂了一走廊,大紅燈籠魅如眼睛,隔一段路,照亮一截,隔一段路,照亮一截,隐約可見風拂過時,地板上卷卷打滾的碎花。

太妃脫下外套,搭到顧之期肩頭,她扶着他,以蝸牛的速度緩緩走在最前方。游廊本就狹窄,僅容兩人同行。那位奴仆吩咐的好,原本埋伏滞留的人都做了風流雲散。空落落的腳,擊打上空落落的走廊上,回響在空落落的心上。

多少有人覺得太慢,嘀嘀咕咕的抱怨兩句。阿燃便道:“太妃,朕記得再過一轉角,沒多遠,就是王爺住處了是吧?”

“是……”太妃道。

“那——”“恭送皇上!路上的人都撤走完了,皇上大可放心,可一路直達榮将軍那裏。”太妃截道。

“如此便再好不過了。”被搶白,阿燃倒半點不生氣,反而朝緊随其後的辛夷好不溫柔的相望一眼,宛如沙聚掌心,細細的流散:“兄嫂,剩下的,就是你的家室了,陪太妃他們去吧。餘下的,随朕來。”

阿燃為她出了口惡氣。

今晚東風壓過西風,她本該微笑才對,不想随太妃拐入游廊的剎那間,不覺欣欣然的落下淚來。

游廊拐角折去太妃一行,掉在尾巴的梨溶還未跟上去,手突然被牽住。

羞惱回頭,引入眼簾的是一雙近在咫尺、千色琉璃的眸子。

“你留下來帶帶路吧。”

他說的那麽小聲,得湊近了去聽。彎折游廊太妃一行腳步聲漸行漸遠,牆垣隔斷她們不知這邊情況。紫藤蘿垂落屋檐,編織靡靡,光影斑駁的落在阿燃蒼白精致的臉龐上,不知怎得,梨溶背脊飛快竄上雞皮疙瘩。噠的聲輕響,手腕間有什麽跌落在地。低頭便看見僵死不動的小銀蛇。

莫非、莫非阿燃撒了毒?

是在什麽時候,怎麽沾染上的?

梨溶下意識想抽回手,卻感覺又被阿燃握緊,再難掙開。向來飛揚跋扈的少女一時竟心生懼意,雖然她身負異能,但時間精力都放在了調配藥物與操獸上,從未習武,倘若面對對毒物勢均力敵且有功夫的人,她真沒信心敵得過。

“你叫什麽名字?”她流露出的窘迫與輕微害怕被阿燃盡收眼底。阿燃勾起眉眼,浮現出迷離溫柔的微笑。梨溶腿發軟,揚聲道:“太妃!等等我!”

阿燃一愣,趁此機會梨溶扯開手飛快追上去。頭也不回。

留下幾個深宮随從面面相觑,一陣欷歔。多少女人消尖了腦袋只求聖上一顧,想不到還有公然拒絕他!又有好戲可看了。

聽到梨溶的呼喚,一行人緩下了步子。太妃又急又氣,怒從心起,開始低聲罵人。

“每次只要一遇見你,絕對會沒有好事。你就是一個掃帚星,克死你母親,父親常年在外征戰生死不明,如今好了,仗着一紙聖旨,又來禍害我家。”太妃與殷嬷嬷扶着中毒的顧之期,顧之期截斷太妃無休無止的發洩,有氣無力的咳嗽幾聲:“我冷,想快點回去。”

太妃墊起腳尖,以一種老樹扶撐新樹的姿态扶着高她大半個頭的孩子,歪歪斜斜着身子,似不堪重負,口中猶冷冷道:“你回你的風流府去吧,走吧,我再也不想再見到你。”

辛夷忍得滿臉發青,若不是體諒作為母親的害怕恐懼心理她真忍不住想對罵,聽到這麽一說,狠狠的咬牙跨過欄杆直接跳了下去。雨未歇,踏滿裙泥水,貼膚發涼。

假山庭院,灌木花叢,辛夷直接擠了進去,企圖遮掩身形。

她不想再跟任何人一路,哪怕是翻牆!

前是顧之期,後有阿燃……所有人都不各自為營,卻将她拉扯中間做樞紐,維持支離破碎的權勢尴尬。

☆、少主

——“如果你在宮中無聊,我可以帶你去我家玩,我有座大宅府哦!”

——“那……那你娘親會同意嗎?我怕我惹麻煩……”

——“應該可以吧,我娘親就只有我一個孩子,她一直想帶一個女兒呢。”

——“……那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少年的顧之期着了襲白裏泛青的錦袍,臉雖然未長開,圓潤嘟嘟,眼睛卻是極好看的,彎長如一泓澄澈月牙。頭頂古槐正盛,漏光點點,細白如星:“因為你父親是将軍,我有了你,你父親就逃不掉了,一輩子給我行軍打戰了啦。”

不知怎地,偏偏就想起這段回憶,涼風似水底章魚觸手一樣拂過臉上,将辛夷從回憶裏濕漉漉打撈起來,她一愣怔,這才望見那對母子漸行漸遠幾不清晰了。

至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仿佛曾經陽春白雪裏默書游戲的幾個孩子,已被背景底子裏的門扉隽作木畫,日複一日的變作枯萎發黃。

賭書消得潑墨,當時只道是尋常。

辛夷把頭埋進掌心,似深倦了般倚靠上去牆,最後緩緩的,緩緩的蹲到地上。倘若是回到約十年前的尋常時候,顧之期一定回掙開母妃的手奔向過來,笨拙,而又無比關切的圍着哭泣的自己打圈圈。

而不是,不管不顧,無知無聞啊,渾作陌生人一般哪。

無人的走廊冷清冰冷,淚水伴着雨落,終于肆意磅礴。

梨溶坐在博古金漆榻上,面立一方百鳥朝鳳屏風,于是她就将視線放在上面,愣愣看着,半晌不言不語。新近丫鬟并未知道她在俪城的所作所為,還以為僅僅是太妃面前得寵的有臉面的人,便習以為常的打熱水服侍。

“梨溶姐,請先洗把熱水臉,把打濕的衣裳換下來嗎?”

一聲呼喚将她從記憶中拉扯回來,梨溶愕然的看着一切陌生,不由得心生害怕。

與生俱來的野獸警惕感蠢蠢欲動。

這裏是京都,不再是俪城……不再有她熟稔掌控,該培養些什麽毒物藥房、什麽鳥蟲蛇獸,才能讓叫嚣的回憶停止下來!

——阿燃離梨溶那樣近,他的睫毛像小簇恣意生長的荒草,眼睛是躲在其中的月亮。

他啓唇,逐字逐字說的那樣認真。拆開分明每個都認識,擠在耳朵裏卻怎麽都聽不懂。心下剎時驚慌,不安的氣息湧上表皮,連帶身上的小動物們也像在經歷地震。梨溶抓住時機逃脫,轉身折過游廊,紅燈籠,青石板,細雨靡靡,幾樹海棠花濯了水光,潋滟滿地如火如荼,很快,嬌嬌小小的少女隐入黑暗幾乎瞬間捕捉不到。

阿燃只看見幾縷發絲如隐沒深潭劃入紅與暗的交界處,無月無星的夜裏,伸手不見五指。

被遺忘的錢進來墜在尾巴上,冷眼看着內飾們眼神交流。當梨溶離開,阿燃眼色驟然暗淡幾許,卻未派人追,持着流連忘放的表情,繼續不緊不慢的往府外走。跟着他們繼續走?不可能,那找辛夷回去?人影兒都不知道哪兒去了。錢進來悶頭悶腦的看着這大大小小的戲,終于顧及到自己身上了。

等會兒去哪兒呢?

要不,尾随梨溶讨要這個月的解藥,回靈雲寺看看花和尚。

這方天地,原本就與自己毫無關系的啊。

正想着,猝不及防袖子被扯住了。本以為是絲絲蔓蔓的淩霄花,垂頭一瞧,卻是雙骨節分明的手。

剎那間心念電轉,他認出這雙手,于月圓之夜,舞起精美絕倫的雙劍,如白蛇出巢,兇猛惡毒,所見之人無不死去,獨有他一個人活着。

他不知該恨這個人,還是感激這個人……手腕之上,即便灰袍相覆,也清晰可見突出的螺絲骨,瘦骨嶙峋,脖頸猶有舊疤痕,褲管空蕩蕩的,餘下一生都得靠輪椅渡過。不能再一梭蘆葦渡寒江,直上青雲揮劍歌。

錢進來在看洛羽生,洛羽生也在看他,他的眼神堅毅剛強,沒一絲自怨自艾。無論是否殘疾,他都是洛羽生,靈魂一日不滅,就一日支撐信念。

而信念是什麽?

在靈雲寺的錢進來從未深思過這個問題。在吃飽穿暖,曬足太陽之後,去寺廟裏燒香拜否祈禱平安的這麽一種行為?不,不是的,那應該是哪怕痛楚,死亡,被碾碎,磨成了粉末,揚撒風中,吹拂到面上都不會感到膈應的靈魂共鳴?錢進來想不清楚,他想,自己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世間庸庸碌夫多似他,甚至會覺得洛羽生是吃飽了撐的、對不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之類。錢進來以前本也這樣嘲笑,但當對上洛羽生安定眼眸的剎那,他思緒震蕩,猶豫徘徊。

“少主,”洛羽生仰視向上,錢進來一愣,方才明白喊的是自己。懷中令牌滾燙如火。錢進來不忍澆滅他殷切的眼神,便慢下腳步,伏在他臉側。

“少主,”洛羽生徐徐道:“我告訴你,我剛才說的,做的,全是假的。”

晴天霹靂,莫過如此了,錢進來驚詫的望向洛羽生,廳堂之上,他發的毒誓,與阿燃的配合默契,哪兒有半點做戲模樣。

——君無戲言。半廳堂摸爬打滾官場的老臣們可曾想到阿燃說的戲,是真的戲,演給想看的人看。

“給的書卷并非是王爺與門派掌門間簽訂的合約傳信,那是郦城一些貪官污吏事跡。皇上只是想恐吓王爺,酒裏的毒,也是聖上指示的,因為倘若事情繼續下去雙方都不好下臺階。”

洛羽生眯了眯眼,視線遙遙投向庭院裏,夜太深了,什麽都看不見。

“我說是奉黃金宮背景前來,其實并不是……因為黃金城向來只做生意,不參與任何國家的權勢争鬥。因為城主的某些行為,造成了元老們的争議,封城商議。沒有人傳遞消息,也就沒人救我……現如今,我欠你們皇帝一條命,我洛羽生向來是知恩圖報的人。而我,也就效忠你們皇帝這一次,彌補夠了就該回去了。”

“伴君如伴虎。狡兔死,獵狗烹。我不知道我何時會死……”

“但我想在我死之前,找個人,把這些話傳達出去。我洛羽生,此行一舉,可能将整個不與世争、收留無出投奔之人的黃金城抛到江湖廟堂的風雨之上。我知道,這樣違背了入城的初衷……少主,我奉送你令牌的前輩的名義,遵您一聲少主。只要你活着一日,就有一日希望回到黃金城。到那時你跟大夥兒解釋解釋,我洛羽生并未背叛過黃金城……無論我做過多少惡事,但我唯有一條,沒背叛過黃金城……”

雨夜,洛羽生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不斷重複這句話,錢進來報之以沉默,不知該如何回答。直至恍恍惚惚的走出顧府大門,兩千鐵甲披身手執弓箭的禦林軍們整齊一劃跪倒,水花四濺,山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方才震醒過來。

危險起伏的夜。官貴人們踏上迎接的軟轎飛快鳥獸散。雨下得更大了,沒有傘,錢進來站在檐下,冷雨拂面,“喂……”他啓唇,身邊卻空蕩蕩的,什麽人都沒有。坐在輪椅裏的洛羽生,竟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錢進來一愣,一陣虛浮感從腳底湧起,方才想起,直至最後,他都沒答應洛羽生一聲“好”。

他托付于自己,倘若有朝一日真如所料去爹爹可能在的地方,那就幫他了了這一心事吧。錢進來諷刺的想,雖然他是個連自身都難保的人。

梅雨,春,将燼。

回到風流府住過的舊客房,裏裏外外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幾瓣掙出濃綠葉子的石榴花從窗口探出淋漓的枝頭,閃爍着點點未幹的雨水,明晃晃的。妙仙心細,趁前些日子日頭好把棉被曬得蓬松酥軟,如今鋪在錢進來床上,一躺上去能聞見陽光氣息,心也跟着沉寂下來。閉上眼睛,翻側良久,不知怎地就是睡不着,明明身體疲倦的要命……他感覺自己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拽住了,往一個極深極寒的,無底的深淵拉下去,拉下去,魂兒太輕一抽就離了,只留了一具臭皮囊還在半空做垂死掙紮,任憑風吹南北。

不知今夕何夕。

不曉起因結果。

大片記憶碎片翻越禁锢藩籬,跌跌撞撞,翻江倒海,誰能料到明日又會有何變故?阿燃手握鐵證,坐觀風雲,而顧之期豈會乖乖束手就縛?

失眠了!

誰能料到粗枝大葉的錢進來也有失眠的一天?

錢進來像條鱿魚一樣,在床上煎過來,翻一面,又煎過去,好不容易熬到睡意濃郁,天邊泛出白肚皮,朦胧中,砰砰砰響起敲門聲,有女聲扯風扯火的嚷道:“錢進來,錢進來醒了嗎?”這聲聲如悶雷過境,壓得錢進來郁悶,一壁嚷着來啦來啦一壁亂穿衣,手忙腳亂的奔過去拉開了門,天光乍破,照在一名容貌陌生的中年阿姨臉上,端着盆水,也不顧錢進來穿沒穿戴整齊收拾沒收拾好,掙着就往門內走,濁氣未散,咄的聲把銅盆放在洗臉架上,順手扯下根帕子砸到水裏,水花濺起。然後轉過頭,沖瞠目結舌的錢進來嚷道:“看什麽看,沒看過如花似玉的美女嗎?”

“大……不,姐姐,請問我見過你嗎?”

“你沒見過我,但你吃過我,”大媽一撫額前發:“——煮過的飯哪。這風流府中人不多,別以為那些小嫩妹會來問候你,你願意,她們還不願意呢。人手稀缺,趕明兒有時間你也早點起來燒燒水送送盆勞作勞作,老娘今兒來,一是給你打聲招呼,二來,卻是有人傳話——”

錢進來眼角一跳,誰?

“說來也怪,今兒我剛出門,就有一個紅衣小姑娘傳話說:讓我告訴你,又将至月半,兩日後去風月樓取藥。還是給了我一兩銀子作小費。真是大方!風月樓是京城最有名的妓院,難不成那兒還有雛兒倒貼你不成?”

梨溶!錢進來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她,掐指算來,的确将近半月,看來距離她最開始調配藥物的初衷相似了。只是……是否一如樓頂醉酒攬月時,要徹底解開自己的毒?

“果然跟□□有一腿,”大媽看着他表情一目了然,唾棄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不管有錢沒錢都愛嫖。不過,只要銀子供養好老娘,老娘絕對保密。放心,我是一個很有操守的人!”

呵呵,錢進來心中腹诽一百遍,口中依舊笑呵呵,得罪誰都不要得罪廚子,誰敢擔保她會不會在廚房裏往你菜裏面探坨鼻屎嗎!

☆、大變活人戲法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使錢在裁縫店買套新裳,随口一打聽無人不知這風月樓所在。是坐落在都城中街以正中間,水曲柳勾欄,紅綢搭落,打蠟亮木地板上,搖着晃雙雙繡花小鞋,姑娘們兜着酥/胸,□□大腿,将手裏的錦帕啊扇子啊搭落在每一個行過的男人身上,甫一貼近,旋即被抱入懷,她們一邊嚷着“公子你好壞啊,”一邊把手往人腰下、摸。脂粉香氣,莺歌浪語,還未來的及說話,半邊身子已酥軟大半,涎着口水,任憑她們想做就做什麽了,這些女人,除了錢,什麽都不要,只顧怎麽舒服怎麽伺候着來。十裏紅塵深軟。錢進來也是如此,就差沒搖着狗尾巴往肉堆裏一撲,冷不丁的,一股寒意刺傷額定。錢進來打了個冷戰,長臂支開貼在懷裏心兒肝兒肺兒瞎嚷嚷的婊、子,只一擡頭就對上雙熟悉的臉。梨溶抹上劉海,團子頭綁青絲帶,一身書童青衣裝扮,扮男裝扮的惟妙惟俏。

“公子,你不要再捏人家了,人家好疼啊,”懷裏的女人嬌滴滴的呻、吟在耳邊,錢進來像醉酒後被潑了盆冷水淅瀝瀝的冷醒,一把推開了她。那女人怎肯輕易放過好不容易拉來的客,她可不想吃老、鸨板子。抽骨拔筋般黏在錢進來背上,一走一步拖:“公子你怎麽了,公子你為何不要人家了,您這是讨厭人家嗎?”

語氣煥然欲泣,錢進來囧,姑娘,您這是玩性子,我可是玩命啊。

“你別跟着我了,我是來找人的……”

“來談生意,還是做交易?我們這種風月地兒什麽人沒有,流通複雜,想查都查不清。像您這種有謀略之人,是小紅最喜歡的,小紅從小沒有爹娘,媽媽看着可憐收容管吃喝,唯一要求就是接客……小紅知道自己生的不好看,性子也不好,眼瞅着等會兒一過又沒人了,小紅又得吃媽媽的懲罰了!公子,您算是可憐可憐我吧……”

錢進來漲紅了臉,尴尬的往胸前扯手臂:“诶,姑娘,我來這裏,很沒有那個意思……”

“那小紅給您端茶遞水好嗎,還是聊天,彈琵琶,唱小曲兒……”

“姑娘你想多了……”

“穿衣暖床奴家也擅長……”

“……”

“您不吱聲!”小紅扭着腰肢,像條壁虎往貼在錢進來懷裏,他往樓梯上走一步,她軟骨病似的拖一樓梯:“那您就是想讓小紅幫您穿衣穿暖了,是嗎~”

錢進來渾身起個雞皮疙瘩,硬着頭皮滾刀肉般滾過一張大桌子,小紅措不及防,撞到了腰,哎呦呦嬌嗔着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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