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濕透羅幕

最後還是被生拉硬拽威逼利誘帶到花園裏看牡丹。

都說牡丹是我朝最受歡迎的花了,自然是随處可見的。這滿園的各色花朵大而奇,說好聽點是雍容華貴,說難聽點是略顯庸俗,畢竟太繁複的東西看久了眼花。

白凜霜摘了一朵粉白色的,遞給我:“你覺得這花如何?”

我接過仔細端詳了一下,斟酌了會辭令,道:“無雙國色,獨步天香。”

“我覺得夫人比所有的花都好看。”他笑道。

我已經習慣了這人肉麻得有點惡心的說話方式,并未理會。倒是這花,讓我想起剛到洛陽的時候,那時牡丹開的最好。

我突然驚奇道:“對了,現在是秋天,這花怎麽會開?”

“這是寒牡丹,一年盛開兩次,特地找人栽的。”白凜霜随意道,“夫人似乎不喜歡看花。那出去吃點什麽嗎?”

“別了,”我奮力搖頭,“我真的要探索人生,升華靈魂,你還是自己去吧。”

白凜霜取過那朵花,輕輕插在我頭上:“也罷,回去吧。”

在路上,趁沒人注意,我把花丢在了草叢裏。這樣嬌貴的花此時蔫巴巴躺在枯綠色之間,倍顯凄慘,我在心中安慰道:沒關系,化作春泥更護花嘛。

我突然覺得不太對勁,追到前面白色身影旁邊,問:“白凜霜,你為什麽在洛陽,你不回長安上朝嗎?”

他漫不經心道:“哦,我和聖上請了假,聖上說既然是大喜之事,可以先暫住洛陽一些日子,不必趕回去了。”随後瞟了我一眼,“咦,你頭上的花怎麽不見了?”

“……風太大刮走了。”

回到屋子裏,我迅速鑽進房間,把門狠狠關上,死也不出去。

“阿雪,別鬧了。”白凜霜站在門外,把門拍得砰砰作響。

我靠在門上,義正嚴辭道:“白大人,我近日突然覺得讀書實在是一件好事。不如接下來幾天我們都不要再見了,本人就在這間房裏一人修養身心,閱字呷茶,不失為一優雅之事。”

“可是房間裏沒有放書。”他頓了頓,平靜道。

我扶額思考了一會,道:“或許我可以自己在腦內幻想書籍以閱讀,反正都差不多,主要還是要在其中參悟哲理通達世情。好了,話不多說,白大人還是忙自個兒的吧。”說完把門闩緊了緊,離開門口,悠閑地倒在床上。

門又響了幾聲,然後聽得一聲無奈的嘆息,便沒了動靜。

我滿意地勾起嘴角,活動了下四肢,縮進被窩裏兀自休息去了。

又是一個夢境,依舊雲霧缭繞,似雲中仙闕。可以望見中央的危樓一座,直接霄漢,“青雲鶴唳”四個字清晰可辨。我眯眯眼,這似曾相識的畫面還令人有些許心有餘悸。上次來到此處,似乎是被刺了一劍,差點命喪黃泉。

這個鎮子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在這裏度過了迄今為止的大半輩子,自然印象很深刻。但是明明沒有什麽事情,卻夢見此地兩會,心裏到底奇怪了下。

順着小路走進去,沒有河,是一處弄堂,牆挨得很緊,只留了一條小小空間容行人通過。有一個婦女正坐在門口,使勁搓着手中衣物。

過了一會突然她擡起頭來,看向我這個方向,可目光聚焦的點卻在我身後。

我也回頭看去。一個身着水藍色襦裙的小女孩肩上搭了個白衣男孩,兩個人都濕漉漉的,步伐有些踉跄。這二人我見過,女孩脖子上戴的墜子還和我的一模一樣。

女孩七八歲的樣子,男孩高了她一個頭,也就十三四歲。

她聲音很清澈,像山澗清泉打在石上,此刻帶了點顫音:“陳媽,白則言掉到水裏了,一直糊裏糊塗的,快帶回去看看。”

說着已然走到面前,我往牆角縮了縮,好讓他們通過,雖然所有人好像都看不見我。那婦女立馬放下手裏的活計,跑上前扶住搖搖晃晃的男孩:“哎喲,少爺怎麽成這樣了,老爺夫人回來又要怪罪下來了。”說完把男孩抱回屋子裏,回頭看向女孩:“李丫頭,謝謝你啊。”

女孩揮揮手:“不用客氣,随手幫個忙嘛。”許是因為穿着濕衣服久了,打了個寒戰,匆匆告別就小跑着消失在弄堂盡頭的拐角處。

李丫頭,聽上去并不是我小時候。估計是湊巧吧。

這些事情我全無印象,也不知為什麽會出現在夢裏。我看着被叫做陳媽的女人戰戰兢兢地把男孩抱到床上,然後急忙出門,留下男孩一人躺在床上。

陳媽走的急,連門都未曾關閉。也許是因為世道安穩,道不拾遺,這小鎮裏街坊鄰居又純樸善良,所以就沒甚注意吧。

我站在門口,能看見男孩雙眼緊閉躺着,碎發被水貼在額頭和臉頰。甚至還能看清他嘴唇和睫毛在不停顫抖,面色潮紅。多半是發燒了。

身後有什麽生意,隐隐約約自遠方而來,我回頭看去,什麽也沒有,再轉過身來,眼前景象已經天翻地覆,變成一間古樸小屋,屋內有一個高大的紅木櫃子,方才的小女孩站在梯子上,嘴裏念念有詞:“麻黃,荊芥,杏仁,桔梗,紫菀,百部,防風,陳皮,辛夷,茯苓……”

撲鼻的藥香,聞着就很苦。

女孩的聲音漸漸小下去。

再次醒來已然不在舒适的屋子裏,腳下空蕩蕩一片。

夜幕低垂,星辰漫天,晚風輕拂。

看着身邊的人,迷迷糊糊,不知怎麽就喚道:“白則言。”

他轉過頭:“嗯?醒了?”随後笑笑,“叫的這麽親密,我都不習慣了。”

頓時清醒了起來,我非常清晰地記着剛剛夢境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句話,也非常确定那女孩對陳媽的說法。

———“陳媽,白則言掉到水裏了,一直糊裏糊塗的,快帶回去看看。”

我方才居然沒想到,叱咤風雲的白丞相,表字就喚作則言。

就這樣定定看着他的眉眼,漸漸與夢中男孩重疊。

“你怎麽了?”溫潤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我恍惚道:“沒什麽,就是夢見……”随後又想想夢裏的事情都是荒唐的,說了也不抵什麽用,就咬咬嘴唇:“沒有。”

“有什麽事就說,又不是小孩子了。”白凜霜自然地拍拍我的背。

我這才注意到腳下的虛空,心中一慌,馬上往上面坐坐,失聲道:“白凜霜,你來屋頂上做什麽?我剛才明明在房間裏。”

“夫人自然在房間裏,還不讓我進來。”他輕笑一聲,“只好等睡着之後悄悄闖進去了。夫人睡着的樣子真可愛,像一只小花貓。”

“這是什麽比喻!快下去,我怕高……”我依舊不能冷靜下來。

忽然被拉住,沒有坐穩,倒在白凜霜懷裏,頭頂上是帶笑的聲音:“別看就好。”

我卻不敢動,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掉下去,只好顫巍巍道:“你,你小心點。”

“夫人在,自然會小心。”

我又往裏縮了一縮,轉念一想,什麽時候已經不介意這家夥叫我夫人了?

立馬坐起來想說些什麽,剛擡頭,唇上就如蜻蜓點水般被輕觸一下。

臉上頓時有點發燙,說話都不連貫了:“白凜霜,你你你……”

“夫人可不要反抗,不然意外掉下去,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他眼裏含着明顯的笑意,緩緩地把頭伸過來,眼看着那雙深邃的眸子越來越近。

我已經快掉下去了。本來能穩住的,但看到那雙近在咫尺的眸子,心裏不知怎麽就有些異樣的感覺,防備意識一放松,重心直向房頂下墜落。

還沒有反應回來,腰上就被一只手緊緊托住,身子一輕,最後轉了兩圈,穩當的落在地上。松了一口氣。

過了半晌後,我終于忍不住了:“都已經掉下來了,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白凜霜像是才回過神來,眼神怔怔地,嘴角勾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不好。”

我奮力掙脫他,立刻躲得遠遠的。

大樹下,他白色的身影顯得格外挺拔和落寞:“夫人,你能不能不要嫌棄得這麽明顯,很傷人心的。”

我心有點軟,于是走近點:“你想表達什麽?”

“手伸過來。”

想他也幹不了什麽,我就把手伸了過去。

他抓住我的手腕,輕輕一拉,毫無防備就被拉到了眼前。

我有點氣惱,想離開,但他又一用力,把我攬腰抱了起來,雙腿騰空使不上力氣。

“喂!”我晃晃腿,顯得有點無力。

“太晚了,該睡覺了。”

話音未落,就被放在床上,劇烈的反作用力把我眼淚都要震出來了。

他的頭發散落在兩旁,光線的原因,眼裏的神色不可捉摸:“阿雪。”

我的聲音還打着顫,甚至帶了幾分哭腔:“你不要過來。”

半空中聞得一聲輕笑,間裏帶着幾分悲傷:“好,我不動你。”然後翻過身趴在靠牆的位置,替我掖了掖被角:“睡吧。明天要回京了。”

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只是悶悶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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