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君贈利刃吾同行

葉青微敲開義莊的門, 給看守義莊的大爺一些銀子,囑咐他看好細娘的屍體, 明日她會帶來棺椁為細娘收屍。

她則轉身重新向花樓走去,她身邊經過的是說笑的人群、鮮豔的花燈、明亮的燈火、甜蜜的戀情, 沒有知道一個對生活抱有期待的女人死在這樣一個溫柔的夜裏。

葉青微站在花樓門口, 花樓裏的姑娘們慵懶地倚着朱欄, 手裏提着一個個花燈,花燈垂下彩色的絲縧, 她們故意移動着花燈, 讓這些絲縧落在路過男人的臉上, 像是釣魚一樣, 勾到一個個男人。

葉青微的腳剛邁進花樓,花樓的假母便嬌笑着道:“哎喲,這位女客是第一次來吧?您放心, 我們這裏的姑娘磨鏡也會, 包您滿意。”

葉青微臉上帶着一個銀色的面具,雖然看不到臉,可她的身段卻也十足勾人,大廳裏不少男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妖嬈的身段上。

假母張開雙臂,像是在維護着她一般,将她引到樓上。

“哎喲,這女人就是沒有感受過男人的好才會來找女人來玩什麽磨鏡, ”樓下的男人調笑着,“小娘子且來試一試, 我保證讓你回味無窮。”

假母回過頭,臉上揚起笑,揮着手中的團扇道:“哎喲,這位郎君別說了,這位女客可是我們大老板打過招呼的,您就別讓我們難做了。”

那個男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再說話。

假母引着葉青微到一間房內,葉青微淡淡道:“大老板打過招呼?你們這也是米家的産業。”

假母笑了一下:“這等傷風敗俗的産業米老板是不願意承認的,我們只是借着米老板的威風來扯大旗。”

葉青微低聲道:“這米老板不但開商鋪,還收保護費?”

假母笑道:“擡出米老板的名號,各處也都願意多給我們一個面子。”

“他跟你打過什麽招呼?”

假母捂着嘴笑呵呵道:“米老板說了,若是有個身段絕頂、容貌絕頂、聰明也絕頂的小娘子,那便是專門替他花錢的人,要我們都給她行個方便。”

葉青微本來想要點頭說他真是有心了,假母卻又朝她眨了一下眼睛,暧昧道:“你們小兩口多有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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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誰跟他是小兩口了。

葉青微盯着假母道:“我來是想要問你一事。”

假母也找了個凳子坐下,摸着豐滿的胸脯道:“小娘子請問,看在米老板的面子上,小的也不敢有所隐瞞。”

“你們剛才擡出去一具屍體。”

假母面色一僵,她想了想,放下扇子道:“既然是米老板的人,那小的也不敢隐瞞,幹我們這一行的死幾個女孩子是常有的事兒,畢竟一身髒,即便不死,也全身都是病。”

葉青微冷冰冰道:“我檢查過她的屍體。”

假母立刻道:“想必您也看出來了,她是上吊死的,當初是她郎君将她賣進花樓的,估計她是想不開就自尋短見了,這在樓裏并不少見,夫君賣娘子的,爹娘賣女兒的,哥哥賣妹妹的,兒子賣娘的,都是說你先忍一忍,等家裏有了錢就将你贖回去,可最後幾乎沒有一個是被贖回去的。”

假母搖着扇子嘆息:“花樓裏賣的是笑,笑背後卻都是眼淚,我幹這一行幾乎幹了一輩子,看得多了,也就不稀奇了。要我說啊,小娘子千萬不要想着為家裏奉獻自己,能被家裏賣進花樓裏來的,家裏人全都是狼心狗肺沒有人性的。”

“我們做的是正經生意,樓裏的姑娘大多是自願的,那細娘被她郎君拉進來的時候,雖然淚流滿面,也點頭同意了,還說這是她能為她的郭郎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真傻!”假母薄唇一張一合,那張被細粉填滿溝壑的臉顯得幾分空洞。

葉青微眯起眼睛:“你沒有逼過她接客?”

假母拿着扇子磕了磕桌面:“小娘子說看到她的屍體,我便知道小娘子介意什麽了,樓裏的姑娘剛開始都是同意來的,後來又反悔,要死要活不接客,我們不可能就這麽任由她們的,小娘子可以出門打聽打聽,我們樓裏調教姑娘們的手段是最輕的了,不打你,不折磨你,只是不給你穿衣服,讓你抛棄掉羞恥。”

假母拿出腰上挂着的煙杆,添了些煙絲,打着火,慢吞吞吸了一口,煙霧遮蔽了她蒼老的臉,也遮蔽了她空洞的神情:“既然都來到樓裏了,還留有羞恥只會讓自己活得更加難受,不要臉些,權當作享受,才能活得更好。”

“我們也怕她出事,把她屋子裏所有尖銳的東西收走了,誰能想到她扯了床帳勒死了自己?也是趕巧,那東西往常可沒有那麽韌。”假母抿了一口煙,從腰上的小荷包裏掏出一張卷成小卷的信遞給葉青微。

葉青微不解地望着她。

假母笑道:“這是她留下的遺書,說是交給米府的葉小娘子,我想就是您吧?”

葉青微接過卷成小卷的信。

假母起身:“那我就不打擾您看信了。”

她走到門邊,突然轉身道:“葉小娘子。”

葉青微擡頭。

假母笑道:“米老板是個好人,他可是整個寂城的女人都夢寐以求的郎君,能掙錢,又潔身自好,長得又好,葉小娘子要珍惜啊,這個世道好男人可是很難遇到的。”

葉青微挑眉,只可惜假母看不見,“這也是他讓你告訴我的?”

“這個嘛……”假母微笑,“您不妨自己去問問米老板如何?”

葉青微慢慢展開信紙,冷淡道:“不管是不是他說的,我都不在意,女人為什麽一定要找一個好男人,她就不能自己過活嗎?”

假母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随即又仿佛感覺很有趣的樣子笑了起來,“可以,當然可以,若是葉小娘子的話,大概會過得很好。”

假母又忍不住道:“我在花樓這麽多年,觀人無數,我敢說,米老板絕對不會翻出你的五指山,當然,其他任何一個男人都一樣。”

“因為我很美?”

“不,因為你的态度。”

假母彎起眼睛:“男人啊,總是對自己得不到的女人無比瘋狂,而失去理智的男人更容易被女人掌握,所以,無情又聰明的女人才能玩轉這些男人。”

說罷,她便退出了門外,關上了門。

葉青微撫平手中的信紙,自言自語道:“可是,我想要玩轉的卻是整個天下。”

屋子裏只剩下她一個人,花燈燭火搖曳,從窗口吹進來的風拂起粉紅的紗帳,葉青微拿着這張信紙,坐在窗口的欄杆邊,欄杆下是如夢的燈火,如織的人群,喧鬧聲漸漸遠去,信紙上的字如一粒粒黑珍珠再在銀盤上,發出“格楞”的餘音——

“流光易逝憶曾經,今生唯負一段情。若許來生相得見,君贈利刃吾同行。”

詩下還有一行小字——“阿軟雖曾說贈我武器,我卻無勇氣前行,希望十八年後還能有幸與君同行,今生今世,即便身死魂消,我也無比希望能看到阿軟所創的盛世。”

葉青微嘆息一聲,依靠上朱欄,朱欄邊還放着一個精致的小花燈,燈下同樣系着彩色絲縧,她信手把玩,絲縧垂到樓下,正好落在一人的臉上。

葉青微單手支着臉頰,因為有面具的遮擋不怕被人找麻煩,她還故意繼續将絲縧往那人臉上掃了掃。

那人一把揪住了絲縧,仰頭望來。

葉青微不動聲色地回望。

花樓,花燈,絲縧,一切宛如一場夢境,而她的記憶中正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夢境,一模一樣的葉青微坐在花樓的朱欄邊,用花燈的絲縧釣到整個大周最難釣到的男人。

“哎,阿昭,我有沒有釣到你?”

“你想釣我做什麽?”

葉青微眯着眼睛笑,李昭身姿如雪峰,一瞬間,雪峰崩塌,他将她壓在朱欄上,吻上了她。

“你早就釣走了,現在的我只是一具空殼。”

她沐浴在白月光和花燈燭火下,像個小妖女,用腳尖蹭他緊繃的小腿,甜膩道:“可是我看上的就是你這具軀殼。”

“我給你機會再說一遍。”

葉青微笑嘻嘻道:“我要你……的身體。”

李昭一把抱起了她,雙手禁锢着她的纖腰,将她高高舉過頭頂。

他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她,就像是凝視着一場盛大而美麗的夢境。

“都是你的了,”他啞着嗓子,“心、靈魂、身體都是你的。”

“可是,我不信哎,”葉青微睫毛一顫,手指劃過他整齊的衣襟,“除非你在上面刻滿我的名字,沒有我名字的東西可不算是我的。”

李昭嘆息一聲,将她擁進懷裏,像是要将她擠進他的心,他的靈魂和他的身體中。

他貼着她的耳朵用無比溫柔的聲音道:“遵命,我的主人。”

他這聲“主人”穿透時空和記憶而來,讓葉青微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即便知道這是之前她失落的一段記憶,她的骨子裏也忍不住一陣酥麻,這種讓高嶺之花低下頭喊“主人”的愉悅快感,不是常人能夠領會的。

葉青微再次向窗下看去,李昭目露無奈,一個旋身,跳上了花樓的朱欄外,下面衆人還以為是花樓的什麽餘興節目,頓時一陣歡呼,還有人鼓掌。

葉青微坐在朱欄內,他站在朱欄外,兩人四目相對。

葉青微撩了撩頭發,故意變了聲音,軟綿綿道:“郎君這是在做什麽?難道此時就忍不住想要與我共寝鴛鴦帳了嗎?”

她直起身,半跪在朱欄內的長凳上,手指隔空撫摸着他的臉頰,而後捏着他的青絲滑落。

李昭神色未變,依舊雙手緊握朱欄,冷冰冰地盯着她。

葉青微假裝花樓中的姑娘,故意撩撥他,她對着他的唇輕輕吹氣,柔軟暧昧的氣泡在兩人中間慢慢脹開,軟媚的芳香撩過他的下唇,他的下颌,他的喉結……他的喉結急促一動。

葉青微再擡頭,只見他眼中的堅冰驟然燃燒起來,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李昭瞬時翻過朱欄,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一手墊在她的腦後将她狠狠推到在長凳上,他如猛虎一般撲向自己的獵物,一腿蹬在地面上,一腿跪在長凳上逼近她雙膝之間。

葉青微眨眨眼睛,卻只見燃燒的冰越來越旺,最終化作豔麗的紅,他低頭吻上了她冰冷的面具。

葉青微藏在面具下的嘴悶悶道:“你究竟是怎麽認出我的?”

李昭擡起頭,目光澄澈而清冷,仿佛剛剛那場幾乎燃燒掉自己的瘋狂是葉青微的一場幻想,他嗓音沙啞道:“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

“有這麽厲害?”葉青微不信。

“這是本能。”他低下頭,看進她布滿星光的眼中。

一眼認出你,是我的本能。

“我還從來不知道你這麽會說情話。”

“這不是情話,我從來不會說情話。”

葉青微眼眸藏着揶揄,用腳尖踹了踹他緊繃的小腿:“這不是情話是什麽?可別告訴我這又是你的本能。”

李昭抿住唇,眸中閃過一絲認真的苦惱,坦然道:“看到你,自然會想說那些話。”

“那你現在也看着我呀,你想要說什麽?”

他的背後是被風吹起的紗帳,他的眼眸是雪山上的夜空,清冷又熠熠生輝。

“我從未喜歡過人,你是喜歡。”

“我也未曾愛過人,愛是你。”

她是他的喜歡,他的愛,從遇見她開始,他的喜歡、他的愛都由她來定義。

葉青微語笑盈盈,雙臂如嫩柳纏住他的脖頸,她貼着他的耳朵,軟糯纏綿道:“你猜……猜我信不信你?”

李昭凝望着她,像凝望着捕不到的風,凝望着抓不到的水。

他退開,輕聲道:“你心情不好?”

葉青微坐了起來:“嗯?”

“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說些什麽,讓別人的心情也不好。”李昭坦誠道:“沒有關系,對我做吧。”

葉青微愣愣地盯着他,“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邊搖頭邊道:“我真沒想到剝開你冰冷的外表,下面竟隐藏着這樣有趣的個性。”

她依着朱欄,仰頭望着天空一輪明月。

“我心情确實不好,細娘死了。”

李昭想了一會兒,才從廢棄的記憶中扒拉出細娘這個人。

葉青微将細娘的信遞給他,他皺着眉接過掃了一眼,冷冰冰道:“自己沒有勇氣,還非要作出這副姿态。”

葉青微無奈道:“哀她之不幸,恨她之不争,寄托希望于來世,那可真是一場笑話,都有勇氣去死,難道就沒有勇氣生嗎?”

李昭聲音低沉:“流光易逝憶曾經,今生唯負一段情。若許來生相得見,君贈利刃吾同行……君贈利刃吾同行。”

葉青微望向他,他看向葉青微。

“你想說什麽?”她輕聲詢問。

李昭沉聲道:“阿軟願贈我利刃,賜我同行的機會嗎?”

“那你知道我要走的是哪一條路嗎?”

李昭張嘴剛想要說,就聽不遠處一陣大喊——“阿軟!”

兩人同時蹲下來,透過朱欄小心翼翼朝外望去,只見王子尚一身男裝新衣,大喊着“阿軟”四處找尋伊人。

他在花樓下與同樣找人的崔澹撞了個正着,崔澹毫不客氣道:“叫叫叫,叫什麽叫,你難道覺得自己不夠丢臉,還要讓阿軟姐陪着你一起丢臉嗎?”

王子尚笑道:“那也總比你不敢叫好吧?”

“你們也沒有找到阿軟姐嗎?”李珉從人群中擠了過來。

不一會兒,李珪也來到了樓下,“我剛剛聽人在喊阿軟的名字。”

“阿軟姐——”喊聲又響起,衆人立刻轉身,卻抓住了正焦急找人的崔泫。

崔澹皺緊眉,崔泫卻不理會他,急切道:“阿軟姐陪我一起出門的,可剛剛看花燈的時候,她突然不見了蹤影,阿軟姐……阿軟姐……”

“她陪你一起出門?”李珪驚怒。

“現在要緊的是要找到阿軟姐。”李珉立刻道。

李珪點頭:“對,對。”

“我們分頭行動。”崔澹立刻提議,衆人此時也顧不得彼此情敵的身份,紛紛響應。

不一會兒,城中各處都響起了或高或低的“阿軟”聲。

葉青微頭疼地扶額,等她重新放下手,卻見李昭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葉青微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笑罵道:“你再胡思亂想看看。”

一本正經又冷漠如斯的李昭頭一次被人敲腦袋,他有些懵地摸了摸被她敲過的地方。

“我要一個人走走,不許跟着我。”

李昭抿緊唇,冰雪化作水,水面還冒着委屈的泡泡。

葉青微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将信紙收拾好,重新拿起自己的花燈下樓。

樓下假母還在招呼着客人,看到葉青微下樓,立刻命人将一個用油紙包着的酥餅遞給她。

這逛花樓難道還有酥餅可拿?

看到她疑惑的神情,假母捂嘴笑道:“米老板真是貼心吧?”

“這也是他吩咐的?”

“米老板說你是替他出來花錢的,怕你花不好,花的不開心,就命我們店家看到你就把自己家的招牌拿來給您。”

假母笑嘻嘻道:“我家招牌的花魁娘子是銀娘,我可不敢拿來招待您,有些人好吃醋了,還好樓裏的酥餅可稱為一絕,還請葉娘子好好享用,多在米老板面前替我們美言兩句。”

葉青微:“……”米筠,你可真是太有心了。

她一手提着花燈,一手拿着酥餅出了花樓,她臉上還帶着面具,根本沒有辦法吃酥餅,可是,酥餅的香氣又在不斷跟她說“快來吃我呀”。

葉青微便又買了一個擋住半截臉的面具,低着頭一口一口吃着酥餅,與滿街大喊她名字的小郎君們擦肩而過。

“這些人滿街喊什麽呢?”路人閑聊道。

“不知道,莫不是哪家的孩子跑丢了?”

“我怎麽聽是家裏的傻子跑出來了,所以家人滿街找。”

葉青微:“……”

旁邊跟着葉青微的郎君似乎想要跟葉青微搭話,拿着花遞給她,閑聊道:“你認識這些人嗎?他們在找誰呀?”

葉青微謝絕了他的鮮花:“我不認識他們,謝謝。”

作者有話要說:

葉青微: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滿大街喊名字什麽的……我不認識你們,謝謝。

衆郎君: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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