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槐花婆婆

次日起來,青柳熱了前一天留下的野菜餅,又煮了一鍋稀稀的小米粥,就當做是早飯了。

吃過飯,周氏在廚房裏收拾,青柳找了個尋針線的借口,去父母房中,把她自己的生辰八字找到,藏在懷裏,等午後得了空,就提了一籃子昨天摘的板栗出了門。

槐花婆婆住在村尾,她一輩子孤苦,從未嫁過人,如今上頭沒有父母,下邊沒有兒女,甚至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又因她做的是死人的營生,村裏人便有些懼怕她,平日裏若無事也甚少上門。

青柳從前對她也有些敬畏,直到有一次,槐花婆婆在小遙山上摔了一跤,正好被她看見,将她送回去,後來又因不放心,上門探望了幾次,這才慢慢熟悉起來。

一路挑着小道走,倒也沒碰到什麽人,很快看見槐花婆婆的小院。

青柳現在籬笆外輕聲喊了兩聲,聽得裏頭有人回應,才推開竹門走進去。

槐花婆婆從屋裏出來,她年紀已經接近六十,身體卻很健朗,身材雖顯瘦,看着倒很有幾分矯健。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才舒展開,道:“是青柳啊。”

青柳笑着走上臺階,“是我,婆婆這幾天怎麽樣?”

槐花婆婆帶着她往屋裏走,“我還能怎麽樣,老樣子了。你呢?我聽說你們家……”

青柳将籃子放在桌上,扶着她做下,點了點頭,低聲道:“是,我爹被牛車壓斷了腿,如今還躺在床上。”

槐花婆婆嘆了口氣,“我也沒怎麽出門,這兩天才得了消息,丫頭,是不是銀子不夠?老婆子這裏倒有一點,不如你先拿去。”

青柳忙搖頭,槐花婆婆孤身一人,銀子就是她全部的倚仗,這筆錢若拿了,只怕自己心裏也不安寧。

“婆婆,您的錢就好好收着,家裏如今已經想到法子了。”

槐花婆婆道:“以你奶奶的性子,恐怕不是什麽好法子。”

青柳沉默一會兒,将王氏的想法說了。

“唉,你那個奶奶,平日裏看着對你們幾個孫女挺好,關鍵的時候,就看出差別來了。”

這話青柳不好搭嘴,仍是沉默。

槐花婆婆又道:“你是什麽想法?”

青柳卻問:“婆婆,昨天我聽人說,林大善人請你給他的大兒子說一門冥親,是麽?”

槐花婆婆點點頭,“不錯,難道你家裏有意向?可我記得你并沒有早夭的姐妹啊。”

青柳咬咬牙,在她身前蹲下,仰頭看她,“婆婆,您看我怎麽樣?”

槐花婆婆一愣,等反應過來,提高了聲量道:“你這丫頭,別昏了頭,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青柳堅定道:“我已經想好了。家裏如今這樣,奶奶拿定了主意要賣了我和青荷,娘親不敢讓爹知道,怕刺激了他,只怕再過幾天,我們兩個就要被黃家人帶走了。婆婆,與您說句實話,我不怕做奴做婢,卻不想日後為了生計,胡亂找個男人嫁了,只怕又遇上一個楊家那樣的人。況且妾豈是好做的?青荷那麽小,哪裏受得起當家夫人的搓磨?我只一個妹妹,一個弟弟,若不護着他們,那要我這做姐姐的幹什麽?”

槐花婆婆看着她,“那你自己呢?你有沒有想過,若與人結了冥婚,這輩子就要受活寡了。”

青柳點點頭,“我想過了,大家都說林家是大善人,我們家也種了林家幾畝地,他們家的地,不只田租比別人少了半分,還不用我們自己交田稅。這樣的好人家,門風必定也不錯。我若過了門,應該不會受欺負。守一輩子寡又怎麽樣?難道不守寡,嫁了別人日子就一定能過得好?婆婆,請您幫幫我,現在家裏真的是沒有別的出路了,奶奶這兩天就要給黃家人答複,若晚了,青荷恐怕就保不住了。”

槐花婆婆定定看着她,末了長長嘆了口氣,“你這傻孩子,既然你已經拿定主意,那我就替你看看。有句話你是說對了,林家确實是好人家,家裏人口簡單,林夫人也是極好說話的,你若過去,不會受苦。”

青柳喜道:“謝謝婆婆!”

“別謝太早,”槐花婆婆道:“我還得替你和林家那個孩子算一算,若算不和,那就沒辦法了。你先回去,把你的八字拿來。”

青柳忙從懷裏掏出那一張紅紙,“在這裏呢,我已經帶來了。請婆婆幫我算一卦,若我與大公子八字不合,那就是命該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了。”

她早聽人說過,結冥婚比一般人成親要更加鄭重,若結親兩人命相不合,會致使家宅不寧。她雖想結這個親,卻不想害了林家人。若一會兒卦相不好,她就死了這條心,只當她與青荷命中該有這一劫了。

槐花婆婆見她連這個都準備好了,哪裏不知她已經下定決心,做孤注一擲了。她搖搖頭站起來,“你在這裏等我。”

說完,就進了裏屋。

青柳知道她要進去算卦,老老實實等在外屋,心裏卻緊張得嘭嘭直跳。

挨刀子一樣挨過這段時間,待聽得屋內房門一響,她忙迎了上去。

槐花婆婆面色看着比方才蒼白不少,青柳也顧不得問她結果如何,把人扶到桌邊坐下,又倒了杯茶遞到她手邊。

槐花婆婆喝了茶,靠在椅背上,長長籲出一口氣。

青柳緊張地看着她。

槐花婆婆看她一眼,搖頭嘆道:“傻丫頭,如你的願了,一會兒我就去林家走一趟。”

“當真?!”青柳欣喜不已,“勞煩婆婆了!”

槐花婆婆無奈笑笑,“也就你這傻姑娘,明知是去守寡,還這麽高興。”

青柳放下心頭一樁大事,面上的笑也輕松了些,道:“對我來說,守寡又不是什麽苦差事。”

她想了想,有點不放心,又問:“婆婆,我與大公子的八字真的能合嗎?”

聽她質疑,槐花婆婆沒好氣道:“我說能合就能合,你個小丫頭片子,還懷疑起我來了?”

青柳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擔心,若不太合适,又攪了大公子陰魂的安寧,反而使得林家家宅不安,那不就成了我的罪過?”

槐花婆婆臉色好了些,道:“你呀,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有空憂心別人家?”

青柳道:“若與我無關,我自然不憂心。”

可若因她而起,她心裏怎麽能安?

槐花婆婆便搖搖頭。

青柳又陪她說了會兒話,記挂着家裏還有活要幹,又謝過她一次,便回去了。

之後要做的,就是在家裏等婆婆的消息。

她回到家中,周氏在房裏擺弄機杼,青荷坐在屋門口打絡子,青松則拿着小錘子,将昨日帶回來的板栗的外殼除去。

青松一見她進了院子,便迎上來,“大姐,你剛才去哪裏了?”

青柳摸摸他的頭,将空籃子挂在屋檐下,道:“我去看了槐花婆婆,給她送了一籃你摘的板栗,婆婆說要我謝謝你呢。”

青松摸摸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轉頭又蹲下捶板栗去了。

青荷道:“婆婆最近身體怎麽樣?”

青柳點點頭,“挺好的。”又扯開話題道:“咱們這個月打了多少絡子了?等大堂哥回來,都托他拿去換銀子。”

青荷便把簍子給她看,道:“線快沒了,也讓他換些線回來。”

青柳點點頭,又進屋去看李山。

李山躺在床上睡着,周氏在一旁整理絲線,看着有幾分心神不寧。

青柳看她比昨天又憔悴了幾分的臉色,心裏嘆了口氣。昨日王氏的話,肯定讓她娘煎熬到現在了。

一頭是丈夫和兒子,一頭是兩個女兒,這讓她如何取舍。況且婆婆的話她還不敢與李大山說,唯恐他氣出個好歹,真像那晚說的那樣,寧可死了。

可若不說,她自己又擰不過婆婆,難道真要看着兩個女兒入火坑嗎?

周氏只這麽一想,心就疼得厲害,眼眶幹紅,卻再也留不出淚來。她的眼淚,這些日子已經留幹了。

青柳原本不準備說,想等林家來了消息,再讓娘知道,現在卻不忍心再看她煎熬了。

她看了眼李山,小聲讓她娘去廚房,等沒有別人,她就把自己的打算與她說了。

周氏聽得連連搖頭,“傻孩子、傻孩子……你怎麽這麽傻?去了林家,那是要守一輩子活寡的呀!”

青柳輕聲安慰她,将對槐花婆婆說的話又與她說了一遍,末了道:“婆婆已經動身去林家,等林家來人,這事就算定下來了。娘,反正已經不能反悔,咱們不如想想好的。爹的腿很快就能治了,青荷也不必給人做妾,我去了林家,至少也能衣食無憂,這不是很好麽?”

周氏只是抹淚,泣不成聲,“都怪我……都怪娘沒本事……”

青柳輕聲道:“這種事怎麽能怪娘,您別多想了。娘,咱們先瞞着爹,省得他知道了難受。等事情過後,您再慢慢與他說。”

周氏緊緊拉住她的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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