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便條紙上寫着:“久居養魂佛內,靜養,可得實體。”

字是顧樹歌的字跡,只是軟趴趴的,像是寫這行字時已經沒什麽力氣了。沈眷拿着紙條坐起來,看着身旁空空的位置,她下了床,在房間裏找了找,沒有找到惡念的身影。

于是沈眷确定,她是真的走了。

她站在窗前,窗外正好對着河,河岸兩旁的路,行人慢悠悠地走過,還有一個戴着貝雷帽,打扮很英倫的老頭子在遛他的金毛。沈眷推開窗,晨風吹進來,冷意撲面。

她手裏拿着便條紙,紙上只有一句話,她已經背下來了。

惡念和小歌不一樣,她沒有同理心,看到別人的痛苦無法感同身受,她更執着,也更在意回報,要求她回應她的喜歡。

這樣的惡念,她以為她要費上好一番功夫才能把她趕走,她從沒想過,她會自己離開。結果,她讓她意外了。

這兩天,沈眷想的都是怎麽讓小歌回來,怎麽把惡念趕跑,從沒有想過去了解惡念,直到這時,她才突然想起,小歌說過,惡念也喜歡她,惡念不敢惹她生氣,惡念害怕被她讨厭。

所以小檸檬是有多在乎她,多愛她,以至于她純惡的那一部分都顧忌着她的感受,害怕惹她生氣,願意為她而退讓。

沈眷更想念顧樹歌了。

初春的空氣裏,寒意刺骨,卻很清爽,像是空氣被雪擦洗過一般,呼吸起來,都是純白色的。沈眷看着窗外,那個遛金毛的老頭子已經走遠了,他的金毛很活潑,不時蹦跳,但依然很暖,會不時停一下,照顧老人家不便的腿腳。

沈眷目送他們走遠,心裏想着,小歌什麽時候回來,她真像抱抱她,對她說,我對你的喜歡也有這麽多,并且沒有盡頭。

她現在已經平靜多了,不再像前幾日那種像是靈魂被吊在半空中的焦躁害怕。因為她知道,小歌一定會回來的。

沈眷離開窗前,經過紙簍時,把便條紙丢了進去。

她換衣服,準備吃點東西,然後去看一看調查的進展。從來到英國開始,辦案人員就是輪休,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忙着調查案情。

沈眷換了衣服,路過紙簍時,不知怎麽,她停了下來,想了想,把便條紙撿了回來,夾在随身攜帶的記事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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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國華拿着一個三明治在啃,他熬得眼周內陷,眼底青黑,看上去有種受災地區難民的憔悴滄桑。見了沈眷過來,與她說:“現在的調查方向分了兩部分,一是調查近年來失蹤的人口,二是尋找視頻裏幾個男人的身份。”

後者是為了尋找兇手,視頻裏的人哪怕不是兇手,也是重大同謀,前者則是收集證據,縷清案情,到時好作為定罪依據。

其實案情已經很清楚了。

對顧樹歌下黑手的,就是這個團夥,策劃兇殺案僞造成意外的就是他們,祝羽只是一個幫手而已,這就能解釋為什麽會有兩次謀殺,為什麽僞造成車禍的謀殺這麽成功,這麽缜密,後面卻會出現偷竊屍體這樣将謀殺意圖暴露的事。

因為後面的行為是祝羽個人恩怨。

祝羽是那個團夥的一員,根據她在偷竊屍體一系列事情中表現出的儀式感,莫盈很可能是她經手的第一個受害者,對她有特殊的意義,所以她才會占據了莫盈的身份,讓她的影子存在于這個社會中。

至于團夥會讓她參與到謀殺顧樹歌的事件裏,則同她和顧樹歌的關系有關。她是顧樹歌的同學,家庭又和顧氏集團淵源甚深,以她對顧樹歌的了解,參與到案子裏,會有很多好處,只是沒想到她有自己的心思。

“我對顧小姐遭遇的第一次謀殺裏的那個女孩很感興趣。”劉國華把案子捋了一遍,許多細節也就愈加耐人尋味起來。

如果說祝羽是因為有自己的愛恨,去偷竊屍體,暴露了這起近乎天衣無縫的謀殺。那麽第一次謀殺裏,那個女孩又出于什麽原因暴露自己?

“等查出來就知道了。”沈眷說道。

這件案子已經不只是顧樹歌一個人的不公了,第一次沒成功的謀殺,也不再是必須弄清的關鍵,現在的關鍵是怎麽把這個團夥曝光,怎麽制裁這些人面獸心的畜生。

劉國華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沈眷。照片的男子打着發膠,穿着高級定制的西裝,目光和善,正在同人微笑握手。這個人正是視頻裏拿刀子的人。

“不到二十分鐘就查出來了。”劉國華說道。

顧樹歌名義上是顧氏集團繼承人,但其實在顧易安過世以後,她就是顧氏集團絕對控股的大股東。她死了,肯定會掀起驚濤駭浪。他們冒着危險也要置顧樹歌于死地,只能說明,這個視頻對他們來說很重要,視頻裏的人一定地位非凡。

沈眷看到照片,說了一個名字。他在視頻裏,赤身裸體的禽獸模樣,和這張照片裏的衣冠楚楚相差甚遠,以至于沈眷看視頻的時候,沒有認出他是誰。

“享譽世界的富商,他可能是這個團夥的幕後人,也可能只是去尋樂子的客戶。但根據他們緊張到這個程度,我傾向于他是幕後人或幕後人之一。”劉國華做着推測。

所有的推測到最後都是要證據去支持的。後面的路還長着。

“我會增加保镖數量,保證所有辦案人員的安全。”沈眷承諾道。

劉國華笑了笑,說:“之後的事情,都要靠您了。”

跨國辦案,将會遭遇的重重阻撓,要比案子本身更加艱難,這些阻撓都得沈眷去蹚平。

沈眷沒有說什麽,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口袋,握住符袋,感受着養魂佛的光滑佛身,心裏默念着,你晚點回來,等我替你報了仇,等我們能夠平靜地生活。

她很想念她,但她不願意讓小歌處于動蕩中,她想要她平平安安的。

可惜,這個心願卻沒能如她所願。顧樹歌在七天後的一個早晨,回來了。

為了安全,沈眷将所有人都轉移到一處別墅裏。

這棟別墅的安全系數是最高級別的。所有的玻璃窗都是防彈玻璃,每層都設有純鋼打造的避難室。每時每刻都有配槍的安保人員巡邏。

随着調查的深入,挖掘出來的真相越來越觸目驚心,視頻裏記錄下來的獸行竟然不是最殘忍的,他們還有更多的手段去殘害同樣為人的女人、兒童。

沈眷動用了顧氏所有的關系去突破阻撓,鑒定不移往前走。

連着陰雨了好幾天,霧都終于出現了陽光,而那金色的陽光卻是冷岑岑的,照得人脊背發涼。

這天,她從一個大人物家裏出來,順路拐去了一家小小的店鋪取筆。

摔壞的鋼筆,她以為修不好了,誰知她打聽到這裏有一個手藝很高明的修筆匠。修筆匠這份工作,從事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這門手藝已經瀕臨失傳,卻沒想到這裏還有一個老人,做得了精細活。

沈眷取回筆,筆尖已經修好,能夠書寫了,可惜藍色的筆身上磕壞的凹陷和劃痕卻消不掉了。

沈眷回到別墅,回到她的房間,看着筆身上損壞的部分,很心疼,她想,等小歌回來,看到筆壞了,一定會很生氣。她有些憂愁地想,現在找一家鋼筆廠定做一支一模一樣的,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小歌會不會發現。

沈眷思考了一會兒,打消了這個念頭,小歌對她送給她的每一件東西都記得一清二楚,換了一支,她可能看上幾眼,就能尋出端倪。

她這麽想着,既無奈,又覺得很暖心。

她拿出養魂佛,對着它說道:“我的身體恢複得很好,再過一周,就能采血了。”她說完,像是害怕顧樹歌擔心,補充了一句,“這是醫生準許的。你放心。”

她不會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尤其是在堅信小歌一定會回來以後,她更加留意自己的健康狀況。

沈眷與養魂佛說着話,她每天都會說上幾句,原意是防止顧樹歌在玉裏無聊,但後來她又覺得很像媽媽在對肚子裏的寶寶說話胎教。

她想到這個對比,不禁莞爾,還與顧樹歌說了說。她想小歌如果在,一定會反駁她,說不定會說,才不是這樣,深愛的人受傷昏迷不醒後,也是會這樣與她對話,希望她趕緊醒來的。

她想着,又忍不住有了笑意,對着玉佛說:“小歌,我愛你。”她說完,笑意便溫柔起來,帶着怎麽都掩飾不住的羞澀。

等一切都結束,她一定要和小歌去一個沒有人認識她們的地方,重新開始,過平靜溫馨的日子。

她想着,不知不覺就睡着了。這幾天的奔波忙碌,讓她有些累,她躺在床上,睡得還算安心。

第二天醒來時,房間裏已被陽光充盈,沈眷睜開眼睛,清醒了約莫半分鐘的時間,突然,她感覺到不對,她轉身,就看到顧樹歌站在與床四五步遠的地方,正好奇地打量着這間卧室。

沈眷大腦一片空白,她坐起來,動作竟有些僵硬,顧樹歌看了過來,沈眷的大腦中像是炸開了煙花,狂喜立刻席卷了她的腦海。

“小歌。”她竭力使語氣平靜溫和,唇邊是柔和的笑意。

顧樹歌看着她,抿了抿唇,問:“小歌是我嗎?”

沈眷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她看着顧樹歌,顧樹歌不安地吞咽了一下唾液,卻沒有走開,任由她看着。沈眷站起來,走到她面前,顧樹歌後退了一步,想起什麽,又站住了,再問了一遍:“小歌是我嗎?”

沈眷欣喜的眼中漸漸地被酸澀替代,她克制着自己的難受和酸楚,擔心吓着了小檸檬,語氣依舊平靜而柔和,說道:“是你,你姓顧,叫顧樹歌。”

顧樹歌聽了,默念了一遍顧樹歌,她笑了一下,笑容很真誠,目光亮亮地看着沈眷,說:“謝謝你,我剛剛突然就在這裏了,可是我不知道我原來是在哪裏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在這裏,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是誰。我都不記得了。”她說着,臉上有了慌亂的神色。

“那你記得我嗎?”沈眷問道,她已經在盡力掩飾心碎了,可聲音裏還是免不了帶出了一些。

顧樹歌搖了搖頭,歉然道:“我不記得了。”

沈眷張了張口,又失了聲,她沒想到心愛的小檸檬回來了,卻忘記了她。她低下頭,情緒翻湧,過了不知多久,她再擡起頭,顧樹歌還是在她面前,擔憂地看着她,她的眼神裏滿是生疏,卻又含着關心,這種關心是關心陌生人的那種關心。

沈眷心頭鈍痛。她沒有說別的,只是道:“你別怕,我們可以慢慢想,總會想起來的。”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從哪裏來,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像一棵浮萍一般,一定很惶惑很不安,她不能逼她。

“你,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沈眷問道。

顧樹歌搖了下頭,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不舒服。”她停頓了一下,像是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但看到這個姐姐柔和的眼眸,她還是決定相信她,說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麽,我不能碰東西,這裏的東西,我都碰不到。”

她說着,就顯出慌張的神色,這裏的東西,她好多都碰過了,但一樣都碰不到,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可是很奇怪,就像她是被隔離開的。

沈眷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鬼這個概念,又怕吓到了她,于是想了想,說:“你現在狀态不太好,所以才碰不到。”

顧樹歌聽了,沒起半分疑,信任地點了點頭,原來是狀态不好,所以才碰不到東西的。她又左右看了看,心想那她的狀态什麽時候才能好呢。

她自顧自想着,沒有說話。沈眷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她還是有些亂,甚至在想現在會不會只是一場夢,不然小歌怎麽會把她忘了呢。

“姐姐。”那小鬼怯怯地喚了一聲。

沈眷擡起頭,挂好笑容,溫聲問道:“怎麽了?”

小鬼看了她一會兒,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向她請求道:“姐姐,你能不能幫我找一個人?”

“什麽人?”

“她叫沈眷,是我的女朋友。”小鬼說到這裏,腼腆地抿了一下唇,然後才接着說,“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你幫我找找好不好,我有點害怕。”

霎時間,慌亂與心碎像是春日的雪,在陽光下消融不見,沈眷充滿了安心感,她看着顧樹歌,後者的眼神怯怯的,像是一只與家人走失的小獸。

“我就是沈眷。”沈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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