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黑潮(四)

羅弈正在聚精會神地與人對弈。

典雅貴氣的中式棋房內安靜得能聽見時計內細沙簌簌落下的聲音,窗邊的描金花鳥屏風下,古樸的紫檀棋局上正上演着一場無聲的厮殺。

白子自左下星位起,道經天元後自發分為三路,步步壯大,蠶食緊閉,将黑子的長龍圍剿困殺至支離破碎再難凝聚。

局勢朝白子一方傾倒,看樣子勝負很快就将揭曉。

“還沒考慮好嗎?”

眼看時計上方的細沙快要落盡,執白子的老者善意提醒道,而他對面的羅弈捏着枚黑子,眉頭緊緊皺起,是在斟酌下一步将要如何破除困局。

思考的結果是羅弈從己方抽屜裏再拿了一枚黑子,“我認……”

“同樣的方法再來第二次我可不會上當了,收着收着。”老者眼疾手快攔住他伸過來的那只手,強迫他把投子的那枚子給收回去。

“我都輸了,再勉強還有什麽意思?”

老者哂笑,手上動作毫不放松,“上一次你回去以後,我想半天總覺得哪裏不對就将棋局複盤了,托人送給他在棋院當棋手的侄子看,你猜猜人家回來跟我說什麽?”

“說什麽?”

老者在棋盤上點了個位置,“人家說你當時要是下高目的這裏那我就輸定了,還說整局棋的走勢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我充其量只有三手在你的意料之外,還基本都是臭棋,我真是這輩子都沒這麽丢人過。”

專業八段棋手的眼光不可謂不毒辣,一眼看穿黑子玩的這些小把戲與背後兩位棋手的真實水準。

“我就說哪裏不對,當年老羅親自找來國手九段教你下棋,聽說你不打算走這條路那位九段還惋惜了很久,會輸給我這種後來瞎琢磨的老頭子才真是對不起老羅給你起的這個名字。”

“我好久都沒下過棋了,手生。”羅弈十分謙和地說,“應該是當時沒發現還有這種解法。”

老者冷哼一聲,“別扯這麽多有的沒的,你這小孩,真是越長大越不把長輩們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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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弈收回多的那枚棋子,“不是所有的長輩都值得放在眼裏的。”

“那我是哪一類?”

“您當然是值得尊敬的那一類。”

老者的心情被他哄得稍微好點了,但還是瞪着他,“你尊敬我就好好下棋。”

“我知道了。”

乍看棋局,白子張狂霸道,占據了棋盤中的絕大多數位置,而黑子則要可憐得多,不論哪邊都只有零零散散的一小片,根本就是潰不成軍的真實寫照。

外行人都會認為黑子無力回天,但換老道的棋手來看一定能看出其中蹊跷:這黑子散得極其有規律,關鍵的幾個星位都被牢牢占據,形散而神不散,中間有一股隐約的氣在緩緩流通。

“我下這裏。”

羅弈手中黑子落下的一瞬局勢便天翻地覆,就如千山鳥飛絕的寒山中突然生出一支柔軟的春花,這朵蟄伏已久的春花看似柔弱渺小,卻挾着勢不可擋的勁頭地将封山的寒雪撕扯開一道口子,透出連綿的绮麗春意來。

雪融之春,這本來就是極其順理成章的事情。

“看來是我輸了。”

前後不到五步,老者就笑眯眯地将兩枚白子放在棋盤的角落,“你要早這麽認真起來,這局棋就不用下到這個時間了吧?”

這局棋開始的時候窗外暮色尚淺,薄紅的火燒雲迤逦在天邊,至此時只剩下深濃靜寂的夜色。

贏了棋的羅弈神色還是淡淡的,看不出太多喜怒,“誰知道呢。”

老者收斂起臉上笑意,“最遲什麽時候?”

“半個月。”

聽到這個答案,老者嘆了口氣,“我記得半個月後是莫老頭的八十壽誕,你真是給他準備了一份大禮啊。”

“嗯。”羅弈摩挲着手中溫潤的黑子,“所以這段時間我一直都在準備,就為了讓外公覺得驚喜。”

這是他的家事,中間恩怨糾葛十多年,旁人一概不好評判對錯,老者知道這個道理,未像其他人那樣假惺惺地勸他看開,“之後呢,考慮來這邊發展嗎?別的人我不能肯定,你的話,位置和路子都是現成的,只要你想……”

“現在不考慮以後也不考慮。”羅弈打斷了他,“我好不容易才把我爸留下來的東西洗白,再下水別人要笑話的。”

老者神色陰霾了一霎,眼神烏沉沉的,仿佛在說“我看誰敢嘲笑你”。

“人各有路,”羅弈不為所動,“我的路就在這裏,勉強不來的。”

老者表情緩和了一些,“我一直都很怕天上掉餡餅的事,你這都不是掉餡餅是直接掉金子了,說實話我心裏怪不踏實的,所以才跟你說這些。”

“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我都記得,爸爸剛走的那段時間要不是有您在背後挺我,我哪能這麽順利?”羅弈點了下棋盤,“一個順水人情而已,有您說得這麽誇張嗎?我的根基在榮城,這輩子又不打算再下水,您不要豈不是便宜其他無關緊要的人?”

傭人是時候來敲門,說晚飯準備好了。

“外面天都黑了,留下來吃個飯?”

“不了,我回去還有事情要做,今天就是特地來陪您下一局棋。”

知道拗不過他,老者便擺擺手讓他走了,“行吧,記着你欠我一頓飯,改天再兌現。”

眼看羅弈就要出棋房,老者忽然叫住他,“羅弈,我之前顧忌你可能沒這個心情,現在你終于要大仇得報,是不是該考慮找個人結婚了?不說子嗣,畢竟繼承人這種事對你來說還太早了,我看着你長大,不希望你這輩子就孤孤單單。”

羅弈停了下,“邬叔,繼承人的事情我心裏有數,至于我自己,現在這樣就很好了。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很孤獨。”

·

羅弈說晚上還有其他事要做并不是在騙人——他人不在榮城,但那邊的許多決策都還是要經過他這裏,由他本人來下決斷。

結束了又一個遠程會議,他離開書房下樓去餐廳吃飯,經過客房的時候他留意到客房門是虛掩着的,縫隙裏透着溫暖的燈光。

費川本來躺在床上輸液,迷迷糊糊間意識到有人進來了,還不等他睜開眼睛就聽到熟悉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回來了怎麽不喊我?”

羅弈坐到他的床邊,看他的腰上纏着的繃帶,表情有些駭人,“受傷了?”

“小事。”費川本能地想要坐起來,但被一雙有力的手按住,認命地躺平在床上,“子彈擦過去了,沒有打中。”

“這怎麽能叫小事?叫醫生來看過了沒有?”

“看過了。”費川咧開嘴,笑容中透着平日裏不多見的虛弱,“沒看過誰給我包紮的?”

“誰知道你又做了什麽?”

“好了,羅總,我真的看過醫生,醫生說沒什麽問題不大,好好休養就行了。”費川認出這是他生氣的前兆,趕忙認輸,“你舅舅今天晚上這批貨到不了了。”

“私底下別叫我羅總。”羅弈不冷不熱地來了這麽一句。

“好好好,阿弈,這樣總行了吧。”

羅弈沒有再說什麽,不過臉色總算好看了不少。

“你電話響了。”

這個鈴聲是他的私人號碼。

知道這個號碼的總共就不到十個人:費川、易淮、幾個信得過叔伯心腹,還有……

“……救我。”

羅弈沒有刻意避開費川,莫心雅虛弱的嗓音一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

“阿弈,你在聽嗎?救我。”沒有得到回應的莫心雅揚高了音調,“你在聽嗎?我是你媽媽啊,你聽到了嗎……”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麽,她的聲音再度小了下來,“你在聽嗎?求你了,跟我說句話好不好你?”

“媽媽。”羅弈玩味地說出這兩個字,“您怎麽有興致這個點給我打電話?”

“我……”莫心雅一時語塞,“我……我沒有辦法了,只能給你打電話。”

“有什麽事?錢的話,我記得我上周才把贍養費交給您吧。”

“不是錢的事!”莫心雅尖叫起來,“不是錢!”

“不是錢啊。”

羅弈在費川的眼中同時看到了驚訝、鄙夷和懷疑三種神情,“那有什麽事嗎?我沒聽錯的話,您剛剛要我救你?”

“對,救我,我要你救我。”莫心雅的壓低嗓音,““你舅舅……你舅舅他瘋了,他最近生意虧得厲害,聽說資金鏈已經斷了還在外面欠了一大筆錢,他為了還債要把我送給一個老頭子,我悄悄打聽了一下,那老頭子已經死了三個老婆了,每一個都是被虐待死的……”

“所以呢,媽媽,你要我祝你新婚快樂嗎?”

“你到底有沒有心!?”他一句話點燃了莫心雅的恐懼和憤怒,她歇斯底裏地控訴着兒子的無情行徑,“你舅舅會破産是誰的錯!我是你媽媽,我都沒讓你管他死活,我就要你救我出來,你怎麽敢這樣跟我說話!?”

羅弈将電話稍微拿遠了一點,免得被莫心雅的高分貝刺穿耳膜,同樣,躺在床上的費川臉皺成一團,用口型說了“讨厭的老女人”幾個字。

等到莫心雅發洩完了,羅弈這才慢條斯理地繼續說,“媽媽,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什麽?”

“如果我救了你就等于公開打舅舅的臉,你難道願意為了我抛棄舅舅和外公他們嗎?他們不是你最在意的家人嗎?”

“不是!在他敢動念頭把我送給那老頭的那一刻,我跟他們就不是親人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來跟我一起生活?”

在費川驚恐的眼神下,羅弈語氣十分輕松愉快地說,“你如果要跟我一起生活的話,你得答應我,你要對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費川和那孩子親切溫和有禮貌,不許随便辱罵他們,就像一個完美的女主人。”

“你!”莫心雅怒不可遏,張口就想要刻毒地咒罵他,結果想起自己是有求于人的狀态又硬生生停了下來。

“媽媽,您的回答是什麽?”羅弈假裝沒聽出她正大發雷霆。

“……我答應你。”

“你答應我什麽,說這麽含糊我可不知道你答應了我什麽。”

“我……”莫心雅屈辱地停頓了一下,含糊地說了句話。

“說清楚點。”

“我答應你,會尊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費,費川和那小孩,做一個好媽媽。”

“我錄音了,希望您能記得您的承諾。”羅弈換了個坐姿,“你現在在什麽地方?”

“我在九江花園有棟別墅,我現在在這個地方,外面都是你舅舅的人,連窗戶底下都是,你來的時候小心點……”

她還想說點什麽,羅弈卻懶得再跟她多費口舌,“我知道是哪棟,在這裏乖乖等我來接你。”然後他就挂斷了電話。

“你真的要去接她?”

羅弈正要去拿椅背上的外套手就被人握住。

“做什麽?不舍得我走?”

費川看進他的眼裏,光這麽點小動作就疼得他身上肌肉不自覺地抽搐了好幾下,“我代替你去。”

他作勢就要拔掉手背上的針頭,羅弈哪裏可能會讓他真的這樣做,“放手。費川,我再說一遍,放手,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他的語氣很危險,但費川比他更倔,哪裏會放手,“我也說了,讓我去。”

硬的來不成,羅弈只好跟他來軟的,“你不是不喜歡她嗎?”

“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喜歡她,但她是你的母親,我可以發誓,只要你好好地站在這個地方我就不會動她,所以讓我代替你去。”

羅弈笑了下,湊過去摸了下他的額頭,果不其然一片滾燙,“算了,看你爬都爬不起來,還是我去吧,我就是去接個人不會有事的。”

“但是……”

“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退燒了。”

羅弈随便按了下費川的手肘窩,随後就趁着他手臂酸麻擡不起來的功夫脫身走了。

“別去。”費川微弱地在他身後呼喊到,“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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