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黑潮(九)

黑子落在紫檀棋盤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旁邊時計裏的細沙正好落盡。

易淮松了口氣——與人對弈是一件極其耗費心神的事,光這短短半個鐘頭就讓他鼻尖出了一層細汗。

“你好了就輪到我咯。”

跟他之前舉棋不定截然相反,邬逸春手中白子落下得無比幹脆。

他這一手顯然蓄謀已久,棋盤上又一片黑子被吃了個幹淨,放眼望去到處白茫茫的真幹淨,只有邊邊角角有零星黑色做點綴,看了就可憐。

“之前你說你不會下棋我還以為你是謙虛,哪想到你是真的不會,真是虛驚一場。”邬逸春面上神情要笑不笑,點點自己這邊堆起來的黑子,“羅弈到底怎麽教你的?你這幾手別說像他了,連他的皮毛都沒學到。”

他這幾句話說得極其諷刺,然而易淮并沒有搭理他。

易淮眉頭緊皺,神色凝重地盯着盤上局勢,像在思考自己接下來要怎麽走。無數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就在他要抓住一點頭緒時,外套口袋裏傳來陣陣震動。

看了眼來電人的號碼,他抱歉地同邬逸春比了個手勢,“邬老,棋局暫停一下,我接個電話。”

邬逸春擺擺手讓他快點,他走到窗戶邊上接起來,“小梁,打我電話有事嗎?”

給他打電話的是被他派去“取東西”的小梁,小梁壓低了嗓音,“易先生,我現在在金隆大酒店,酒店的人說羅先生昨天晚上九點多帶人出去,之後費先生也跟着走了,兩個人到現在都沒回來。費先生好像受了很重的傷,所以前臺的人印象比較深刻。”

一般人聽到這種事都會亂了方寸,但易淮只是很輕地嗯了一聲就再沒有別的表示。

電話那頭的小梁拿不準他是個什麽意思,“要不要……”

“小梁,我訂的東西拿到沒有?”易淮不等他說完就打斷道,“你對一下清單,兩把羊脂玉如意,一副明代的紫檀鼻煙壺,沒問題就帶過來。”

小梁一愣,不過到底是在聶郗成身邊待了那麽久的,很快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差不多都準備好了,随時可以上路。”

易淮看着玻璃上邬逸春的倒影,那帶着幾分探究性的冷銳目光如兩把刀子一樣戳在他身上,“……算了,快些過來,打車不行就用飛的,我這邊等得有點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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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房在二樓南側走廊的盡頭,從他站的位置能看到樓下園中開得正好的紅茶花,他閉了下眼,“路上小心,別磕了碰了,沒有別的事我就先挂了。”

他挂掉電話,重新回到棋桌上,在邬逸春看不到的左手掌心裏有三道正緩緩往外滲血的指甲印。

“該你了。”邬逸春指指棋盤,棋局還維持着之前的樣子——想來他都要一敗塗地,邬逸春這樣的人也不屑于動什麽手腳。

黑白子明明都是一樣地落下,可棋盤上的黑子越來越少,而邬逸春手邊的黑棋越來越多,眼看整個棋盤都要被白子徹底占據。

“我認輸。”

易淮沉痛地放下手中棋子,向邬逸春說出了那三個字。

他本來就不擅長下棋,要說之前還能勉強維持,現在被別的事情分心,很快就兵敗如山倒,被邬逸春的白子殺了個落花流水。

看他左支右绌地掙紮到最後還是未能挽回頹勢,邬逸春覺得好沒意思,端起手邊的茶杯吹了口氣,然後淺淺地喝了兩口,“你不專心。”

“就算專心我也贏不了。”

易淮極其爽快地承認道——他和邬逸春之間的差距不是專不專心這種小事能夠彌補的。

“羅弈沒教過你嗎?”

邬逸春手中茶盞落在棋桌上,發出不輕不重地一聲響。

“教過兩三次,但是我沒有這方面的天分,他就很快放棄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易淮的眼神有幾分陰郁,邬逸春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裏,“算了,看開點,你以為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做到他那步?你知道他的老師是誰?”

“是誰?”

“你在意他的事情?”

“……在意。”

邬逸春停頓了好幾秒,看他确實被吊起了胃口,這才悠悠地報了個名字。

這個名字易淮有印象,好像是當年盛極一時的國手,贏一局棋都會被新聞報紙争相報道。

“怪不得。”易淮垂下眼簾,“怪不得我一次都沒贏過他。”

邬逸春瞅着他,看他這幅神态不似作假,“他不會連這個都沒跟你說過?”

這句話不知戳中了易淮的哪個點,一下子就咬牙切齒起來,“他……他從來不跟我說自己的事情。”

“哦?”

“算了,不說了。”易淮有些難堪別過臉,“邬老,我棋都陪你下了,您是不是該……”

邬逸春擺了擺手,笑呵呵地拒絕了他,“小朋友,我說的是你贏了我就告訴你,現在你輸了,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他眼睛眯起來,“莫非……你難道要耍賴?”

易淮沒有說話,頹然地低下頭,“您明知道我不會下棋還有為難我……”他劃開手機屏幕,随便點了兩下,”真的不能告訴我嗎?”

“真的不能,小朋友,做人要将信用。”

“邬老,既然您不肯告訴我,那我就……”易淮嘆息。

“就怎麽樣?”

不等易淮說話,棋房的門就被人一腳踹開,何坤拖着個女人進來,後邊還跟着幾個保镖。

這女人已半昏迷,何坤稍一用力就能掐斷她的脖子,那幾個保镖槍口對着他,開槍不是,不開槍更不是。

“那我就只能用其他辦法了。”易淮平靜地把剛剛那半句話說完。

邬逸春唰地站起來,還不等他發怒,冰冷的槍口就頂上了他的頸動脈。

槍的保險栓已經拉開了,扳機則扣在另一個人的手中,那是一只骨節勻稱、指節修長、皮膚雪白得近乎毫無瑕疵的手,但從這标準的動作來看,手的主人早就習慣了拿槍這件事。

原本清淨雅致的棋房裏霎時一片嘩然,邬逸春的保镖們調轉槍口對準了易淮。

易淮漆黑的眼珠裏燃燒着冰冷熾烈的火焰,連帶說出的話也淬上了一層冰冷的寒意,“你們可以試試誰比較快。”

他手上使勁,槍口幾乎要阻斷大動脈的跳動,“費川在哪?”

邬逸春冷冷地望着他,而他半點都不退讓,“邬老,我不想把事情鬧得太難看,但你似乎不打算配合。回答我,費川在哪?你把他帶到什麽地方去了?”

出發之前他把航班時間發給了費川,告訴費川看着辦,哪想到他在機場等了半天等來的卻是邬逸春的人。

“年輕人有膽色是好事,但是該分清楚誰是你能動的,誰是你不能動的。”

到底是做了十數年龍頭的人,哪怕被槍指着,邬逸春也分毫不亂,說話帶着十足的底氣,“知道費川在哪又如何?你覺得你能活着走出去?”

他這話說得不假,整棟房子的安保不斷朝這裏集中,很快就從幾個人變成了十幾個人。

被一排黑洞洞的槍口指着,饒是易淮表面再鎮定,後背也被冷汗浸透。

都到了這一步,他也沒辦法再回頭了。冷靜下來,他對自己說道,而羅弈過去教他的東西再度變得無比清晰。

——就算再慌亂也不要表現出來,因為這樣會讓你的敵人有機可乘。

還有人在等他回去,他不會死在這個地方。他要親眼确認羅弈的安危,然後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我能不能活着走出去您說了不算。”

“是嗎?”邬逸春冷笑。

時間差不多了,易淮望向窗外,“不信你們聽,外面是什麽聲音。”

邬逸春起初只當他是在裝神弄鬼,但很快就變了臉色。

“這是……?”

“我就是告訴您一聲,我想走的話您攔不住我。”

從微弱的一點雜音慢慢變得清晰起來,直到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這鼓噪的轟鳴聲。

螺旋槳帶起巨大的亂氣流擾亂了花園中的林木,直升機巨大的陰影遮蔽了太陽,從高處降落,然後越來越近,直到懸停在窗戶外,而開着的艙門內那個人不是小梁又是誰?

易淮露出個有點古怪的笑,這笑容毫無歡樂之意,“邬老,我不是蠻橫不講理的人,我最後再問一遍,費川呢?他和羅弈現在在哪?”

一小半保镖發現了關鍵,轉而把槍口對準了何坤,幾方對峙,誰敢輕舉妄動都會落得個血濺當場。

就在這一觸即發的關頭,邬逸春竟然是第一個說話的。

“夠了,我說夠了。”

他的聲音淹沒在螺旋槳的巨大噪聲中,只有離他最近的易淮勉強聽到了。

“你說什麽夠了?”

邬逸春一反之前的硬骨頭,“我告訴你費川在哪,讓你的人收手。”他比了個手勢,“這樣夠了嗎?”

最先放下槍的是邬逸春的人,他們蹲下來,把手中槍械放在地板上,然後站起來,整齊地倒退一步,表示自己不會再反咬一口。

“夠了。”

邬逸春都這樣表示誠意了,那麽他們這邊也該有所表示。

易淮看向何坤,何坤放開人質的女傭,将她平放在地板上給她做起了心肺複蘇,免得真的搞出人命。

直升機稍微開遠了一點,但仍舊時刻在房子周圍盤旋,易淮沒再拿槍對着邬逸春,“勞煩您現在就帶我去見他們兩個。”

他着重了最後兩個字的讀音,他不僅要見費川,他更要确定羅弈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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