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殘月(九)

森冷的閃電劃破夜幕,剎那間天地亮如白晝。

暴風雨就要來了,這樣的認知出現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現在他們該做的就是從這裏離開,找個合适的地方躲雨……

對上聶郗成那寫滿關切的眼睛,易淮抿了抿嘴唇,“等我一下。”

“好。”

既然說了要等,那麽聶郗成就不再急躁,身體放松地向後仰倒,手指合着車載的節奏慢慢地打着拍子。

易淮轉過身,把裝了莫政雅一截斷指的盒子放到何坤手裏,“馬上喻堯會來接你,你讓他給莫亦勳送去,順便替我轉告莫先生,羅弈生前已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我和他沒有再談的必要。我不是羅弈,他和我打感情牌也不會有用。”

當初莫心雅跪在地上求羅弈放過自己的父親,羅弈勉強答應了她的請求,放過了那起謀殺的真正幕後黑手。

可是血淋淋的仇怨不是那麽容易被抹滅的,只會在一日日的痛苦煎熬中變成更加扭曲、更加猙獰的模樣——就是這樣的感情把照片中那個眼神熠熠生輝的少年人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為了報複這些人,羅弈等了十多年,籌劃了十多年,就為了能為羅冠英的死徹底畫下句號,讓自己不再日夜生活在愧疚的折磨下。

可惜他算到了一切唯獨沒算到那個被他叫做母親的女人兩次都會成為他最大的阻礙,一次讓他被迫退讓,一次讓他失去了自己的性命。

“我也是羅冠英的兒子,所以就算羅弈死了他欠羅家的也不會一筆勾銷,讓莫先生不要再白費力氣了。”

既然他們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來自羅冠英的血,那麽羅弈的願望就是他的,他會把它們一一實現。

交代完該交代的東西,他拉車門坐到聶郗成旁邊的副駕駛席上,“我不想回去。”

沿海城市的暴風雨絕非良善之物,任何有腦子的人都該知道在這個時間節點他們應該找個地方躲雨,但他偏偏不想回到那宛如囚籠一般的氛圍當中。

哪怕只有這短暫的一夜,也請讓他離開這令人悲痛欲絕的現實。

對于這任性到極致的請求,聶郗成只是挑眉,仿佛在問那麽我們接下來去哪。

易淮側耳傾聽,聽到袅袅的歌聲,秀麗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絲微妙的笑意,輕柔地說,“去月亮,可以嗎?”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aly among those stars.

“如你所願。”聶郗成瞥他一眼,沒有嘲笑他的異想天開,就這麽握住方向盤,“坐好。”

就在易淮扣上安全帶的一剎那,車子飛奔出去,很快就看不見何坤和來接他的喻堯的身影。

“我們要起飛了。”聶郗成的聲音裏隐隐透着興奮,就像一個青春期的少年。

風從沒有關嚴的車窗中擠進來,吹得易淮有些睜不開眼睛,即便如此,他還是盡己所能地看着聶郗成,要把他的樣子深深地烙在腦海裏。

濃黑的雲層遮住了星星,閃電落在深黑的海面,這樣的飙車給了他們飛翔的錯覺。

他們上一次這樣做是在生與死的關頭,是被迫的,而這一次沒有任何負擔,只是為了宣洩,宣洩那些郁結在他心頭的愁緒。

易淮抓緊了身上的安全帶,感受着胸腔裏那顆心的跳動。

連窗外的景色都追不上他們,仿佛能夠将惡劣的暴風雨甩在身後。

“我很害怕。”

一旦放松下來,他強行壓抑的情緒就再無法遮掩,他的聲音裏帶着戰栗和喘息,“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

其實他心裏很清楚,他們無法真的抵達月亮。因為他們都是生活在地面上的人類,沒有辦法離開氧氣和水,沒有辦法長出翅膀到荒蕪的月亮上生活。

但他同樣沒有問聶郗成要帶他去什麽地方——對于這個人他有一種深入骨髓的信賴,不論他做了什麽,不論他要去什麽地方,總有一天他會回到這個人身邊。

有些話他沒辦法跟喻堯和何坤說,在他們面前他需要表現得鎮定又強勢,作為一個完美的繼承人向他們發號施令,唯獨在這個人面前,他不需要再壓抑自己。

在聶郗成面前,他只需要做易淮。

“之前我問過你報仇的滋味怎麽樣,你告訴我不怎麽樣,當時我還不明白,現在我知道了。”

他的餘光看到自己正在不可遏制地顫抖,便用力地抓住了那條手臂,衣袖的布料在他的手指下皺成一團,他閉上眼,嘶啞的喘息從喉嚨中洩露,“我給莫政雅打了足夠摧毀成年人心智劑量的LSD,看着他踩下油門,接下來是這樣的天氣,他絕對不可能生還,所以換而言之是我殺了他,我殺了他,因為他害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所以我殺了他……不止,不止是這樣。”

在莫政雅之前還有唐高卓和那輛重型卡車上的兩個人,他們都是死在他手上的亡魂。

“那你後悔嗎?”

聶郗成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易淮知道他其實就在自己身邊,自己甚至還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和他身上那股沉默無言的力量。

正是這個人身上的這些東西支撐着他,讓他不至于從內部開始徹底崩塌——他不是個堅強的人,從來都不是。

“不。”

易淮搖搖頭,他的肩膀劇烈地抖動,帶動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連同出口的話語都含混不清,于是他又放大音量重複了一遍,“不。”

這樣的答案倒是沒有出乎聶郗成的意料,看着此刻的易淮他就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他們的痛苦和掙紮都是如此的相似,相似到他禁不住想要質問命運為什麽要把一個玩笑重複兩遍。

許久之後易淮終于放開了自己,他的力氣很大,衣袖下的手臂鐵定會留下淤青,他深呼吸一次、兩次,壓下那些脆弱的失态,“一點也不,我會痛苦害怕,會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但我不會後悔。就算讓一切重新來過,我還是會殺了莫政雅,還是會在那條路上對那兩個人開槍……”

“記得那個時候你對我說了什麽嗎?”

聶郗成握着方向盤的手很穩,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這堅毅沉穩的姿态讓他焦躁不安的心稍稍地靜下來一些。

“我說我可能會遭報應,你說絕對不會。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話,我會照顧你,不論今後發生什麽我都會照顧你,你為我死過一次,這一次該換我來保護你了。”

易淮驚愕了一剎那,緊接着想笑笑不出來,顯得表情極其怪異,“我們會下地獄的,像我們這樣的人死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那不是很好嗎?”聶郗成稍稍轉過頭,看着他的眼睛,極其認真地說,“這樣的話我們到死都會在一起了。”

他話音剛落,暗沉的天空中又閃過一道長長的閃電。

這一次不再是虛假的預兆,狂暴的大雨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将陸地化為河流湖泊,将萬事萬物與天空和海洋相連,成為一片水的牢籠。

嘩啦啦的雨聲蓋過了小野麗莎的歌聲,雨刷都開到最大功率還是無法讓保持良好的可見度,聶郗成不得不放慢了車速,以免真的在這惡劣的自然災害中車毀人亡。

在這可怖的暴風雨将他們淹沒以前,他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聶郗成剛踩下剎車,車子甚至還沒停穩就被人抓住了衣襟,将他用力地扯向了自己那邊。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柔軟的嘴唇就貼上了他的,然後是溫熱瘦削的軀體,這不是易淮第一次主動吻他,他們之間有過無數個吻,甜蜜的、憂傷的、快樂的、折磨的……甚至是飽含欲望的,卻沒有哪一個像這樣,冰冷又熾熱,仿佛他們之間不會再有下一個天明。

聶郗成反客為主地抓住了易淮的手臂,将他固定在自己的胸膛前,迫使他完全地為自己打開。

唇舌輾轉,易淮的喉嚨間發出細微的嗚咽,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像一只不安分的蝴蝶,可至始至終他都沒想過要反抗。

狹窄的空間讓他們難以舒展開手腳,但光是這樣一個吻就足以讓人徹底沉溺其中。

在事情進一步失控以前,聶郗成閉了下眼,強迫自己抽身,“不要讓我在車裏幹你。”

易淮抵着他的額頭,吐出的氣息又熱又燙,“你試試看啊。”

颠倒沉淪的欲望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拖着他們陷入了更深的盡頭,再沒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

(看作話)

·

易淮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雨勢稍微小了一點,不過天還是黑的。

他維持着那個姿勢躺在床上,忽然察覺到手上多了什麽東西——更準确一點來說是左手的無名指。

一般來說這根手指是……他舉起手,就着微弱的天光看見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多了一枚素淨的戒指。

“你注意到了?”

他轉過身,發現聶郗成同樣在看着他。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看了,一定不會注意到聶郗成其實在不安。

那雙暴風雨一樣的眼睛裏潛藏着一分難以捉摸的不安,“你……”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他定了定神,“你送了我一枚戒指?”

“我在向你表白的那天就說過了,我想要跟你構建一種穩定的、長久的關系。”

戒指意味着戀人的誓言、忠貞和責任,意味着将兩個本毫不相幹的人配成對,是這世上最美好的祝福和束縛。

“我知道。”

聶郗成坐起來,在點亮自己那邊臺燈的同時拿出另一個精巧的絲絨盒子。

到這一刻易淮才有空去看看房屋內的擺設:這裏應該是那種最常見的度假別墅,室內裝潢走簡潔風,大片的落地窗外能夠清楚地看見另一面的大海。

“那麽你願意嗎?”聶郗成來到易淮那邊,單膝跪下,将戒指放在了他的面前,“本來想等一切結束再帶你來的,可是我忍不住了。”

易淮收回視線,拿起那枚戒指,“我當然願意。”

因為他實在是太激動了,他試了兩次才對準聶郗成的手指,替他戴上這和自己成對的另一枚戒指。

就像聶郗成說的,哪怕他們最終都要去地獄,也不會再有什麽能把他們分開,活着的時候不可能,死了也更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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