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終章·正文完結

未晞。

臺風黑珍珠橫掃沿海城市的第二天,莫政雅血肉模糊的屍體連同法拉利的殘骸被發現在山崖的底部。

他的死是一個訊號,預示着一場看不見硝煙戰争的開幕。

随後的一個月裏,每天都有大事發生:莫家被迫停業整改的兩家賭場重新開張,但所有人已變成了邬逸春的長子邬尋;莫亦勳兩位心腹臭氣熏天的屍體在車內被發現,死因都是被人從身後用三指粗的絞索勒住脖子導致的的窒息;甚至連莫亦勳連已退休的拜把兄弟都遭遇了入室襲擊,被不知名的暴徒砍掉了一條手臂。

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這野蠻的攻擊只針對與莫家有關系的人,于是在利益和自身安危的權衡下,大部分幫派都選擇了冷眼旁觀。

在這可怖的內憂外患下,本就承受了喪子之痛的莫亦勳再也支撐不住,于一個還算明媚的清晨倒下了。

突發性腦溢血剝奪了他的語言功能和大半邊身子的知覺,即使這樣死神還是沒有放過他,入院的第五天,尚未脫離術後危險期的他因為護士一個不大不小的疏忽導致呼吸機的罩子脫落,被缺氧痛苦折磨的兩個鐘頭裏,他無數次嘗試過拖着僵硬的身軀去觸碰頭頂的警報鈴,可直到咽氣他都沒有成功,只留下了一雙到死都不肯閉上的眼睛,無聲地訴說着生前的怨憤和不甘。

對于這個曾經叱咤風雲的人物最後落得如此結局,剩餘的莫家人不是沒想過報複那個導致一切罪魁禍首,但無論他們怎麽找,監控和檔案中都再找不見那個護士的身影。

莫亦勳父子接連離世,莫家剩下的人如一盤散沙再難成氣候,莫家已經完了,他們空出來的位置會由前任龍頭邬逸春和他的家眷心腹頂上。邬逸春是個很懂為人處世的老頭,他拿走了八成的利益,留下兩成作為給同盟者的禮物,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地位。

在這一日日的風雲變幻中,許多人都覺得已不會再有什麽大新聞能夠使自己感到驚訝,直到一則訃告橫空出世。

訃告中說明了羅氏總裁的死訊和追悼會将在榮城的某座殡儀館內舉行,除此之外無論是死因還是別的什麽都說得很模糊,但這樣就夠了,一度銷聲匿跡的流言再度甚嚣塵上。

舉辦追悼會的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就這個年輕人,是羅弈生前指定的唯一繼承人,而且同時,羅弈的律師公開了這個年輕人的真實身份,即羅冠英的私生子,羅弈同父異母的兄弟。

雖然沒有明面上的證據,可光是他沒有向困境中的莫家伸出援手一點就足以窺見一些複雜的舊日恩怨。

面對複雜龐大的家業,這位年輕的繼承人在兄長生前幾位心腹的助力下以雷霆手腕穩固了自己的地位,或許對外界來說他已經做完自己該做的一切,但對于他本人來說,還差一點,他還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

沒有窗戶的房間,所有的家具只有床和椅子。

莫心雅癡癡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她年輕的時候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但這份美麗在長久的幽閉中凋零了,只剩下形容枯槁的蒼白。

她感覺自己被一分為二,一半的她想要一刻不停地尖叫發瘋,而另一半的她只想死亡快點降臨在自己身上讓自己解脫。

這段時間她一直被關在這個地方,但這并不是說外界發生的事情無法傳到她的耳朵裏,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曾被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人又做了什麽。

每天早上八點都會有人來到這個囚籠中,告訴她誰又死掉,誰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

“我要見他。”

她嘶啞地又對着空白的牆壁重複了一遍,“我要見他。”

最初被關在這裏的那幾天,她會大喊大叫,會瘋狂地摔東西,會激烈地表達出自己的反抗意識,但從某一天開始她就失去了這麽做的力氣。

平常不會有任何人把她的話聽進去,可今天是個例外,半個小時以後,她見到了那個把她從別墅地下室帶出來的英俊男人。

“聶先生。”看守她的保镖們這樣恭敬地稱呼這個高大的男人。

她機械性地轉過頭,明明哪裏都不像,她卻在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了某個人令她又懼又怕的人的影子。

“好了都下去吧。”他轉過頭,“給她拾掇一下,現在這樣沒法見人。”

聶郗成叫來了兩個年長的女性,她們一前一後地架着莫心雅進浴室,為她洗掉身上的污垢,修剪手腳指甲,再給她換上了一套幹淨整潔的黑色喪服。

鏡子裏的女人面容蒼老,幹枯的頭發發根的地方白了一大半,因為消瘦,大大的眼睛鼓起了來,眼尾是深刻的皺紋集成一束,半點看不出曾經的養尊處優。

“好了,我帶你去見他。”

這一次沒人用黑布蒙上她的眼睛,她能夠看到車窗外的景物。

起初她還不認得他們要去哪裏,直到沿途的景物慢慢變得熟悉,尤其是那座花園,她本能地劇烈顫抖起來。

“你不是說要見他嗎?”坐在他身邊的聶郗成轉過頭,深灰的眼珠中盛滿了冰冷的譏诮,“我現在帶你去見他,你怎麽不敢了?”

下車以後,被保镖押着的她跟在聶郗成後面,一步步走過種滿了深色月季的花園,進到那棟輪廓在夜幕中宛如憧憧鬼影的大房子裏。

一樓的靈堂還依照原樣擺着,黑色的挽聯、萎謝的白菊花和缭繞的檀木香給所有東西都蒙上了一層肅穆凄清的氛圍。

一身黑衣的易淮站起來,他瘦了很多,光這麽個小動作都能看到後背突出的肩胛骨輪廓。

“我把她帶來了。”聶郗成走上前去,毫不在意莫心雅詫異的眼神親了下他的臉頰,”我去樓上等你。”

聶郗成離開以後,易淮像是終于意識到這裏還有一個人似的轉過頭,“好久不見了,莫阿姨。”

如果是過去的莫心雅,大概見面就會用刻毒的話語對他進行咒罵和譴責,但現在什麽都不一樣了,每天聽到看到的東西讓她害怕眼前這個人,害怕到必須用盡全力才不至于轉身就跑。

“明天是他的葬禮。”易淮坐下來,十分和氣地從一旁拿過了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慢條斯理地撕開,“我想要跟您商量今後的事情。”

他的手很好看,哪怕這麽點小事都能做得美輪美奂,仿佛在演奏什麽樂器。

“您看一下有沒有喜歡的。”

她沒有動,對面的易淮也沒有惱怒,仰起臉望着她,唇角微微勾起,“您要是不選的話那我就代勞了。”

這句話仿佛一個開關,她慌張地奪過他手裏的這幾張花花綠綠的銅版紙,發現都是療養院的宣傳單。

“你……”她想要立刻把這些傳單撕掉,但對上那雙冷漠的眼睛,她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雖然打着療養院的旗號,可實際上就是用來關押一些不受控制的精神病的地方。

一份傳單從她的手裏掉下來,他低下頭将其撿起來,“這裏嗎?麻煩您就在這裏度過餘生好了。”

他用極其平靜的口吻宣判了她的最終結局。她想要失聲痛哭,可擡起頭對上那張黑白遺照的眼睛,她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是她應該承受的罪孽,她捂住臉龐,因為徹骨的仇恨和痛苦地哭泣起來。

這不是結束,這只是開端,他說了她不會死,她就真的不會死,她的餘生只會生活在這種絕望的恐怖中。

因為她殺掉了自己唯一的孩子。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易淮不再搭理她,将她留在靈堂裏,自己轉身上了樓。

不止是她,連他都要被這陰郁壓抑的氛圍給逼瘋。這棟屋子的每一處角落都讓他想起過去的時間,想起他和羅弈的最後一次談話,只有聶郗成的存在能夠給他一點喘息的空間。

“我給你帶了酒。”

在他二樓的房間裏,聶郗成像來到自己家一樣找出了玻璃杯,給自己和他一個人倒了一杯。

“喝一點酒,睡一覺,慢慢地忘掉這些事。”他摸了摸易淮的頭發,“你會好起來的。”

這是他住在這棟房子裏的最後一夜,在他的前面是新的生活和新的未來。

只要沒有失去這個人,他一定會從悲痛中逐漸好起來。

·

下葬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初。

本來更早就該讓死者入土為安,但考慮到某個人的身體狀況,易淮硬是把這個日子再推延了好幾天。

天還沒亮的時候,一夜未睡的易淮就已經收拾好了一切準備出發。

莫家倒了以後羅弈在這個世界上剩下的血親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加上公司高層、其他不甚親密的友人和一些生意夥伴都在追悼會那時來過了,所以他沒有讓太多人參與這最後的儀式。

算上陪同的聶郗成,這場葬禮最後只來了寥寥十數人,哪怕加上随行的保镖都難以湊齊一條長長的隊伍,所以顯得格外冷清。

墓穴的位置是費川和他一同選定的,送葬的路上,易淮看到一身黑衣的費川站在稀薄的晨霧當中,傷還沒好全,臉色蒼白得像個孤獨的亡魂。

他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羅弈的離世而悲傷的那個人。易淮難過地想,他看起來就像是失去了一半的靈魂。

化妝師的技術很好,棺木中羅弈的臉頰微微地有些凹陷,不過半點不損他的英俊。那些往日裏看慣了的陰鸷和冷漠都從這個人身上離去了,讓他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

昂貴的手工西裝遮住了那道奪走了他生命的槍傷,讓他在生命的最後一程都能夠走得安穩又體面。

靈柩被搬運到挖好了坑洞的墓穴這邊,易淮沒有再讓工作人員幫忙,安靜地拿起鏟子一鏟鏟地填着土。

外界傳言他和羅弈這對異姓兄弟感情并不算多好,但任何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會明白,除了姓氏不一樣,他們本來會成為一對很好的兄弟。

傷還沒好的費川勉強幫着他填了兩鏟子土就感覺到身體的抗議。

“我來吧。”易淮朝着他搖了搖頭,“他不希望你太勉強自己。”

“說得也是。”

微冷的濕潤晨風迎面吹拂,易淮還是出了一身的汗。

費川遞給他一塊幹淨的毛巾,望着頭頂灰霾的天空,“我從他七八歲那年就認識他了。”

易淮擦掉額頭上的汗,沒有多說什麽——他看得出來費川只是想找個人講一講心中憋着的話,至于對象是誰并不重要。

“他想過要當個飛行員,甚至還專程準備了好幾年,羅叔叔知道了他的這個理想還專門給他打聽了一下航空學校的招生條件……不管他想做什麽,反正他沒想過要當個整天打打殺殺的黑老大,更別提把命丢在這上面了。”

他的低聲訴說中夾雜着泥土落在棺木上的沙沙聲。

易淮将墓穴填平,然後和費川一起在旁邊栽下了兩棵松樹。

“我想一個人靜靜,你能讓我單獨陪他說會話嗎?”

對于他的請求,易淮沒有太多異議,“好。”

“那邊有人在等你。”

順着費川指給他的方向看去,易淮只能看到一片郁郁蔥蔥的柏樹林。

到底是誰在那邊等我?他的心裏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連帶着一個想确認又不敢确認的猜測。

“我陪你去。”

看出了他心中的猶豫,聶郗成牽着他的手,拉着他向着那個方向走去。

柔軟的青草地上滿是昨夜的露水,他們穿過一片繁茂的樹叢,在小路的盡頭看見了一座墳墓。

這是誰的墳墓?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墓碑上有兩個名字,左邊的是羅冠英,右邊的是……楊怡萱。

聶郗成也看見了這兩個名字,倒吸一口冷氣,“找到了。”

“我從沒想過會是這樣。”

易淮松開他的手,蹲在墓碑面前,輕聲說,“我找到你了。媽媽。”

十多年未曾蒙面的生母,再見面已是陰陽兩隔。

他想過無數種結局,唯獨沒想過會是這個樣子——她的亡魂早已得到了安息,在這世上唯一珍愛過她的男人身邊。

“你會幸福嗎?”

他正對着墓碑上另一邊的灰白遺照,那英俊随和的男人同樣溫厚地回望着他,而在記憶的盡頭,他隐約記得有人曾用這樣的眼神注視過他。

他真的和羅弈好像,照片上的男人活脫脫就是羅弈的翻版。

“爸爸。”

他以為自己會很難把這兩個字叫出口,但脫口而出的一瞬間,他意識到這其實一點都不難,至少沒有他想得那麽難。

相同的血流淌在他的身體裏,斷掉的絲線再度牽連上。

“謝謝你們,也謝謝你,哥哥。”

他以為自己會有很多話要和自己的生身父母說,可最後真的能夠說出口的只有這麽一句,剩下的都必須留在心裏。

一直到太陽升起來,他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和塵埃,站起來向着那樹蔭下等待的身影走去。

因為勞累和久蹲,他非常短暫地出現了幻覺,他看見那和他牽着手躺在柔軟青草地上,被鮮紅花瓣淹沒又消失不見的少年。

——這一次我不會再忘記他的樣子了。

“易淮。”幻覺消失了,留下的是成年男人該有的模樣。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聶郗成,慢慢地松了一口氣,“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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