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鏡中過往（四）

長岚以為神君是在說笑。

好歹她是山君,他是神君,同屬神仙一脈,互幫互助理所應當,總不可能為着千年前那莫名其妙的救命之恩,就當真同她較起真來。但——當她看到他退後幾步,負着手閑閑的倚在樹邊,一副确實要看熱鬧的神情,長岚只覺腦袋上的一根筋使勁的抽了抽。

祁霄的做法與他生的那副悲憫蒼生的模樣,截然不同。

不過,依着長岚向來獨立處事的性子,她倒也并真未期待祁霄能夠出手相助,畢竟以往面對任何事,都是她一人,一力承擔。

四名黑衣人迅速逼近,和長岚打做了一堆。因着一旁有祁霄在,起初四人心生忌憚,并未用盡全力,長岚對付起來還是游刃有餘。可當一刻過後,四人發覺祁霄确實沒有要插手的意思,使出的術法仙訣,倒是一個比一個厲害。

長岚額頭上一滴汗珠迅速滑落,心裏亂糟糟的一片。與這四人交手,她發現了很大的異常。就比如說,她的術法修為,确實抵不過這四個人,但是還不至于在他們步步緊逼的情形下,毫無還手之力。

她捏出一個訣,四人輕易化解;她使出一套仙術,四人也能簡單壓制。那感覺,就像是他們知曉她的所有仙術路子,而且所修的就是為了克制她的法術一般。幾招下來,局勢瞬間人為刀俎,她為魚肉。

祁霄始終站在一旁看着,唇角原本勾起的三分玩笑,随着眼前的形勢,逐漸消失殆盡。眼中中細碎的光芒換成了幽暗深邃,眸子不可察覺的眯了眯。

長岚沒有随身的法器,而且眼見四人分站一側,每人掌中化出一條泛着銀色光芒的絲線,由短漸成,結絲成網,直向長岚的方向罩了過去。長岚想逃,可身子卻像被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只能任由那銀絲網将自己困在其中。

下一瞬,長岚反應過來,連忙伸手去撕扯那網,可手剛上觸上,一股強烈的刺痛感從掌心傳遍四肢百骸,閃着銀光的絲網周圍,泛起了一股白煙。那煙,就像是仙氣對抗她的氣息後,所留下的戰勝的證據。

長岚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只覺這網似乎就是為了困住她而存在的。

“既然同屬仙族,何故自相殘殺？”祁霄信步走近,淡然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那四人将網收緊,轉頭看向祁霄,舉止動作隐含着謙卑:“此事事關重大,還望神君莫要插手。”

祁霄點了點頭,目光若有似無的在長岚的臉上轉了一圈,不過轉瞬便落在了長岚身側:“你一小小山君,能關得了什麽大事？”

“……”長岚哭笑不得。若她沒記錯,眼下關的,可是她的生死大事。可這事祁霄來就用那淡然的語氣,說的雲淡風輕。

祁霄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一暗之後右手一動,長岚只覺周身收緊的仙網驀地一松,下一刻小小的絲網已落入祁霄的掌心。

對面四人一愣:“神君不可!”

“本君活的久了,只覺能動搖六界根基的方稱得上是大事,而……”他随意把玩着手中的絲網，涼涼的看了眼長岚,“連你四人都打不過的人,能做得了這般大事？本君倒是不信,你信麽？”

長岚一愣後才反應出來,祁霄是在問她,雖然他眼中那輕視顯而易見,但——“我也不信,別說動搖六界了,我連在山上放把火都不敢。”

祁霄點頭,道:“該是你的風格。”

“……”

四人看着祁霄,明顯知曉祁霄插手此事的不妙,而他們四人既不敢在神君面前搶人,也不能在神君面前搶人,只因——一沒那膽量,二沒那能力。

而且,他們接到的旨是——殺了長岚,莫要驚動任何人。而如今……他們相視一眼,同時閃身消失。

祁霄看着他們消失的地方,皺了皺眉。偏頭看了眼長岚,眉頭皺的更深了些。

其實,從他見到她的第一眼時,就一直在探究她的身份。雖然天君封她為長岚山山君,似乎默認了她是仙階,但只要是術法高深的,便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仙。

但雖不是仙,她的身上散發的卻是純正的仙氣,而在這純正仙氣的掩蓋下,他曾感受到過其他的氣息。雖然短暫,但他能确定,那是不知從何而來的魔氣。

可她周身又根本探查不出魔氣,非仙,非妖,非魔,又不是凡人,她——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存在。

長岚手雖疼,但好歹沒了性命之憂,本想正視祁霄向他道謝,可一偏頭正是四目相對,祁霄一臉探究,可長岚的臉卻一點點熱了起來。

心下開始躁動不安,直到——祁霄走近她,身體一點點的挨近,伸手探向她的側臉,手指捏上一縷秀發。

長岚僵硬着身子,一動也不敢動,鼻端萦繞着那股清冽的氣息,耳畔卻是自己如鼓擂般的心跳。

這種感覺,她承受不了。所以一個沖動,她直接伸手一把推開了祁霄。祁霄手上絲毫沒有用力,但随着身子後退,三兩根發絲落入了他掌心。

“神……神君自重。”長岚撂下了這一句話,飛速的閃身回了山上。

祁霄看着她的背影,有些莫名。他不過是想取她一根發絲,探探她的本源,可……看她那模樣,怎像是受到了調戲一般。

他,做什麽了麽？

**

長岚發現,喜事年年有,但今年特別多。

小六的親事剛過不久,她就察覺山腰那裏隐隐有仙氣開始升騰,想來是那片日夜修煉的小茶花,馬上要歷劫飛升了。

入夜,月明星稀,但長岚山上卻是雷聲滾滾。

一道驚雷乍響,将長岚從夢中驚了起來。她披上黑袍打開房門,正見阿貓一臉沉重的頂着上方,那鉛色的雲,翻滾的越來越快,越來越近了。

聽到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阿貓回頭看向長岚:“山君,是小茶花的雷劫？”

長岚點頭:“去山腰。”

山腰生長的,是一片紫色的茶花。花開茂盛,生機盎然。茶花吸納天地靈氣,化生出茶花小妖,名叫紫茶。

紫茶是長岚山上最勉力修行的,與長岚素來頗為交好。

長岚趕到紫茶叢前,只見以往舒枝展葉的茶花,在風中瑟瑟發抖,被吹的淩亂不堪,若是一陣勁風過後,便會連根拔起的模樣。

長岚擔憂:“紫茶？”

如此叫了兩聲,長岚才在一片茶花後,見到已經躲藏起來的紫茶。紫茶臉色慘白的朝着長岚走過來,不過幾步卻走得磕磕絆絆,十分不穩。

“山、山君。”

“莫怕,”長岚笑着安撫,“這雷劫,便是你化身茶花躲在叢中,也能精準的劈下來,到時你連化回人形都來不及,又怎麽凝聚術法去抵抗”頓了頓,長岚道,“雷劫是避不了的,依着你如今的法力,扛過一道不會有問題,剩下的兩道,我助你。”

紫茶似乎被吓傻了,許久沒反應,反而是站在長岚身邊阿貓道:“既然修到了歷劫飛升,自己獨抗兩道天雷不會死的,山君你……”

“不會有事的,”長岚示意她不要再說,偏過頭來看見紫茶臉上已落下兩行清淚,安撫幫她擦幹,“而且我們小紫茶容貌這麽出衆,可不能受了傷。”

濃雲轉瞬而至,長岚收起臉上笑容,沉聲道:“紫茶莫要哭了,迅速凝聚法力,第一道天雷到了。”

聽了她的提醒,紫茶不敢懈怠,連忙回到茶花叢中,閉目凝神,身上術法彙聚,支撐起一道結界,将自己護在其中。

“咔嚓”一聲雷鳴,長岚阿貓只見眼前一束耀眼光芒從天際直劈了下來,落在了那方結界上,幾乎瞬間結界應聲而破,未被化解的天雷,餘下的力道砸向了那從茶花。頃刻之間,一片茶花化作了灰燼。

灰燼之下,紫茶現出了真身,一口鮮血從口中噴了出來。

“如何？”

紫茶勉強凝聚餘下的法力,點頭:“第二道該是沒問題。”

緊接着,第二道天雷落下,比第一道更加的來勢洶洶。長岚只見紫茶渾身一顫,凝聚起的法力竟瞬間消散,紫茶是被天雷的氣勢,吓傻了。

長岚,卻不能陪她一起傻,若是讓紫茶如此硬生生的去接天雷,怕是會被天雷直接燒成灰燼。來不及多想,長岚聚氣身上所有仙力,在天雷馬上落到紫茶身上時,一個飛身過去,将紫茶護在了自己的懷中。

背上,是一片火辣辣的疼。

“山君!”

阿貓擔憂着要跑過來,可長岚卻擡頭厲聲制止:“不許過來。”

阿貓看清了她蒼白的臉色,滿頭的汗水,和唇角滑下的一道殷紅血跡。

她用術法将瑟瑟發抖的紫茶變回一朵小茶花,放到了衣袍胸口處,等着第三道天雷。天際傳來更深更響的一道“咔嚓”聲,緊接着是隆隆的響聲,火球一般的天雷,比方才還要滲人的落了下來。

長岚閉眼捏訣,身上已經僵硬。說不怕是假的,她也只有千年的法力而已，怎麽可能輕易的抗的過兩道天雷？但是她身為山君,不可以置山上生靈于不顧。

最後一道天雷落了下來,幾乎毫不費力的沖破了她的術法,滾燙的熱度灼傷着她已經傷痕累累的背,長岚在咬緊牙關等待着那道最後的力度劈下來。

可是……

一道溫和的白光卻閃過她的眼角,與那最後的天雷相撞,抵消了個徹底。長岚還來不及反應,就見懷中茶花自己飛出,周身光芒大盛,化回了紫茶的模樣。

結束了。

長岚全身氣力一松,大口的鮮血嘔了出來,身子再也支撐不住,倒了下去。紫茶和阿貓趕忙去扶。

“山君,都是因為我,要不是……”

紫茶在哭,長岚勉強擡頭看她:“哭什麽,成功歷了劫,你如今已是茶花仙子,要開心才是。阿貓，我們……”

餘下的話,在看到出現在眼中的白靴後,哽在了喉嚨裏。視線一寸寸上移,白衣白袍,鉛雲散後月光之下的俊美容顏。

那雙總是閃着琉璃般亮光的眸子,此刻正盯着她,裏面閃爍的,好像有一分擔憂。

長岚沒想過祁霄會出現,也沒想過會在這時候出現,更沒想過……出現後,竟幫她化了最後的那道雷劫。

長岚努力一笑:“多謝。”

祁霄只覺她唇邊的血紅痕跡分外刺眼:“本君,不過順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