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數日倏忽而過。轉眼間又到了十日一次的休息時候。
伴讀們俱都歸了家未曾進宮, 其他皇子公主盡皆歇息。唯有太子冀行箴無法放松下來,依然需得跟着少師少傅學習課業與武藝。
不巧的是,這天太子殿下在習劍的時候有幾次沒能接好劍招,身上添了幾道淺淺傷痕。太醫院便送了傷藥到景華宮去。
翌日,正好是皇子們學習武藝的時候。第一項便是習箭。
到了習武場上, 衆人俱都戴好扳指上前拉弓射箭。
太子殿下從初初拿起弓開始就有些神色不對, 卻還硬撐着拉弦。待到大家開始聽鄧先生指點的時候,他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太醫令王大人親自給太子診治。洛太醫跟随其左右助其治療。兩人在景華宮忙碌了一個多時辰, 都未有好消息從裏面傳出。
大皇子冀符帶着兩名太醫趕到景華宮的時候,整個宮裏都彌漫着一股緊張而又驚恐的氣氛。
小太監們低着頭匆匆而過, 公公們壓低聲音訓斥着他們, 又不住催促他們去做事。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焦急和不安,讓人只看一眼便覺心驚,不敢去想那正殿卧房裏躺着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情形。
冀符帶了人要進院子,卻被徑山帶人給攔在了外頭。
冀符惱了, 平日裏的溫和全然不見,此刻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愠怒,高聲呵斥:“我帶人前來探望太子殿下,還特意請了太醫。你好大的膽子,居然膽敢攔阻!”
“殿下還請息怒。”徑山不住地擦拭着額頭上的汗珠:“不是小的不想讓您進, 而是太醫令說了,現在誰也不能進,誰也不能随意信任。小的也是……也是……”
“誰也不能信?”冀符揪住了他話裏的一處破綻, 緊跨幾步到他跟前,氣勢迫人地盯着他逼問:“可是太子殿下的病症有何不妥?”
徑山顯然怕極了他這幾句話,腿一軟差點跪下,手指尖有些發顫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沒有。真的沒有。”徑山苦苦哀勸,“殿下您還是回去罷。二公主、四皇子他們都來過,都沒能進去。這不是小的能夠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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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符擰眉沉思,負手而立,遠遠看着正殿方向。
突然,那一直緊閉的房門動了,被從裏打開。而後挂着的門簾晃動,從裏頭走出了個小姑娘。
小姑娘年歲不大,唇紅齒白玉雪可愛。只是她平日裏一直戴着笑意的雙眼此刻卻沒了靈動的神采,而是郁郁地帶着傷感。她的眼圈兒紅紅的,顯然有什麽事情讓她難過至極。
冀符看着阿音那一看便可發現的大哭過的樣子,終是沒有在堅持着留下來,而是帶了人往回行去。
一連幾天,景華宮都死一般地沉靜。
晟廣帝和俞皇後去過後,俞皇後留在了景華宮住下,未再回永安宮。晟廣帝則是增派了數人守在景華宮,不準閑雜人等随意入內。
冀筗又一次來探望冀行箴不成,未能進到院子裏去看。
他有些沮喪地踢了踢腳邊的一個石子,扭頭去問身邊的人:“大皇兄,你說太子殿下究竟生了什麽病?嚴重不嚴重?”
冀符滿臉擔憂,輕嘆了口氣,“我也不知。”
“想必是很嚴重的了。”冀筗憂心忡忡道:“我記得當初父皇有次病了就不準我們探望。後來好了才準我們入內。那段時間裏,昭遠宮就守得很嚴,根本不讓我們進去。”
說到此,冀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太子殿下這次比父皇那一回閉院時間還久。莫不是、莫不是比父皇那次更為兇險?”
旁邊小宮女顫聲提醒:“四皇子,可、可不能這樣。哪能随便這樣說太子殿下呢。”又輕聲道:“您別忘了貴人的叮囑。”
劉貴人是冀筗的生母。冀筗去劉貴人那裏請安的時候,她幾次三番讓他這幾日注意言行,莫要失了體統和分寸。
冀筗渾身一凜,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他再不敢多說什麽,匆匆和冀符道別後先行離去。
冀符遙遙看了看那灰蒙蒙的景華宮正殿,遲疑片刻後,往昭遠宮行去。
晟廣帝正批閱奏折。
聽聞長子已至,他将朱筆擱下,又讓人去通傳,把冀符叫了進來。
冀符一進門就兜頭叩拜,“兒子叩見父皇。父皇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晟廣帝問:“符兒今日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正是為了太子殿下的病症。”冀符神色間難掩擔憂和心疼,“三弟他這些天都未曾起身,景華宮也進不去,我實在是擔憂他的情形。”
“嗯。”
“所以,還請父皇準許我前去探望。”冀符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涕淚交流地懇切說道:“旁的不講,去看一眼他怎樣了、陪一陪他也好。”
晟廣帝擡眸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真摯滿是憂心,這便重重地嘆了口氣。但,依然未曾答應:“還是莫要去了。再等等罷。許是過幾日就能好轉些了。”
最後一句話包含太多內容。
許是能好轉,那便是如今正惡化着?
冀符回去後将心腹暗暗召集在一處細問。
有個身材幹瘦的老嬷嬷嘶啞着嗓子說道:“想必是起了作用。旁人的東西沒有動過,他用的正是那一個。想必主子的籌謀已經有了結果。”
冀符嘴角忍不住帶了笑,卻還是有些不放心,再三詢問:“你們可是确定,他們幾個的東西都在他們自己手上?”
“是。”有個身穿深藍粗使布衣的老太監垂下眼簾掩去眼中精光,輕聲道:“除了當初換過的那個,旁的都在各自手裏。”
先前那個幹瘦老嬷嬷接道:“不只是都在各自的手裏。這些日子裏,他們的東西均未有人動過,更不可能有人換過。”
冀符這才放松了緊繃的神色,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所說的“東西”便是扳指。
當初籌謀已久,只等時機。也是天助他,那日冀行箴去太醫院的時候不小心将扳指擱在了那裏沒有帶走。他便順勢借了這個機會偷梁換柱,将早已準備好的扳指擱在了太醫院,靜等冀行箴去拿。
那藥需得連浸泡三日方才有效。将冀筗的扳指拿走浸泡時,因為怕冀筗發現,冀符就讓人将他自己的暫時“擱”在了冀筗處作替代。
藥效已足,只等時機。
冀行箴遺漏扳指的時候恰逢浸泡了四天,正是合适時刻。
第二天冀行箴拿走了做過手腳的冀筗的扳指。
這一日剛好要學習武藝,需得用上此物。
雖有冀行箴的在手,但冀符到底不願冒險在冀行箴跟前用這一個,又來不及尋時機去冀筗處将他自己的換回來。故而冀符借口說自己的扳指忘了帶,去崇明宮借了常雲涵的。
一切都很順利。
冀符甚至想,那天冀行箴不小心遺落了扳指,也是上天開眼。
前一日的時候,常書白和俞雁音怎麽針對鄭家表妹的,他一清二楚。冀行箴身為俞雁音的表兄和常書白的好友,理應為他們的過錯承擔責任!
如今既是旁人的扳指都在各自的手裏,又不可能被人替換過,那麽說射箭那一日冀行箴戴着的就是那浸泡過的扳指了。
冀符翹首以盼。
只可惜的是,冀行箴一直沒有出現什麽問題。思來想去,扳指無礙,那就應當是傷藥出了問題。或者是他沒有用那個藥。又或者是已經過了藥效。為确保事情順利,在冀行箴練劍受傷之後,他又安排人在那要送到景華宮的傷藥裏加了點東西……
為了穩妥起見,冀符又等了幾日。
眼看着這些天裏景華宮裏愈發安靜得詭異、氣氛緊張到讓人無法呼吸的地步,可是,依然沒有“好消息”傳來。
見冀行箴依然堅挺地活着,冀符沒了耐心的同時,又隐隐地有些緊張。
——那兩種東西依然在景華宮裏。雖然一時半刻地不會被人發現不妥之處,但時日久了,難免不會被人曉得那東西出了問題。
冀符就遣了人去景華宮裏探聽消息,順便“取回”那兩種物什。
一個便是傷藥,一個便是有問題的扳指。
誰知接連派了三個好手都一去不複返,再也沒有回他這裏複命過。
冀符決定再次去景華宮看看消息。
剛剛走到景華宮附近,冀符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這一回不同于以往。
前些天過來的時候,景華宮裏雖然靜得詭異,卻還能夠看到小太監和公公們不停地來回忙碌着。靜也靜得有人做事。
現下卻非如此。
周圍實在是太安靜了。
靜到能夠聽到風拂樹葉的沙沙聲。
立在景華宮院門處,他可以清晰看到寬敞的院子裏空無一人。地上有幾片落葉和少許凋零的花瓣,正被風卷起在距離地面一尺多的地方飛舞着。
“怎麽回事。”冀符扭頭問身邊跟着的人。
“許是太子不太好了罷。”有個中年公公在旁說道。
冀符點了點頭,舉步向裏行去。
因着無人在門口把守,此刻的景華宮可說是宮門大敞,随意便可入內行走。
進到好些天未能踏足之地,冀符的小腿肚突然抽筋了下。這讓他十分介意,不由地回頭道:“不若先回去罷。”反常必有妖。他心裏七上八下地不踏實。
身後跟着的五個人裏,三個附和他的看法。
有人小聲提醒:“難得宮門開了一次,倘若不去的話,怕是下一回就不能再有這般的運氣了。”
冀符依然猶豫不定,未即刻舉步前行。
就在這個時候,正殿的茶水間走出兩個太監。兩人看到他就忙行禮,詫異着驚叫:“大殿下您怎麽進來了?”又高呼:“大殿下還請回罷!”
冀符冷哼道:“你們不肯讓我探望弟弟就罷了,如今我既是來了,斷然沒有再折回的道理!”
說着就帶了人徑直往裏沖。
那兩個太監趕忙揚聲喊着。不多時院子裏聚集了十好幾名小太監。可是他們又怎能攔得住來意已決的冀符?
先前兩人開始互相埋怨争執起來。
“都怪你。你不說泡茶,哪能出了這樣的漏子!”
“怪我?我一沒偷二沒搶,不過是想泡杯茶而已,礙着誰了?”
冀符心裏愈發踏實,往前的步子邁得沉穩有力。
到了正殿門口,他才發現這兒的人大都聚集在了這裏。無論是守門的又或者是在廊下候命的,盡皆是在景華宮裏說得上話、頗有身份的公公和大太監。
思及這麽多人都聚集在了屋子周遭,冀符心裏有些激動。一想着等會兒怕是要在床上看到個奄奄一息根本無法動彈的人,他的心裏就止不住的歡喜。
不顧太監們的攔阻,冀符一把将門簾掀開甩到身後,而後昂首闊步地往裏行去。
在邁着步子的剎那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不對。
這裏為何竟然沒有很濃的藥味兒?
冀符剛才往裏行得太快,一下子收不住步子,直接行到了屋中央。
還沒站定,他就感受到了冷冽之意和強大的威勢。似是有誰在用至為冰寒的目光打量着他,讓他周身如墜冰窟仿佛置于九寒天裏。
冀符心中開始狂跳,擡眼一看,頓時呼吸窒了窒,忙俯身叩拜:“兒子見過父皇。”
晟廣帝一改之前的和顏悅色,并未讓他起身,只聲音沉沉地問道:“你究竟做了什麽。說!”
“沒有什麽。”冀符努力讓自己顯得十分平靜,“不過是來探望三弟罷了。”
“只是探望?沒有旁的意思?”
冀符心裏打了個突,依然堅定地說道:“是。沒有了。”
“還敢蒙騙朕!”晟廣帝拍案而起,“你且看看,這三個是不是你的人!來人,把他們給我押上來!”
淩亂的腳步聲響起。
冀符在跪着的角度側眸去看,便見到了熟悉的靴子和衣裳下擺。
正是之前遣了來探查之人。
他閉了閉眼,咬着牙說道:“兒子,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在這裏!也不知道他們來了所為何事!”
“不知道?”俞皇後的聲音驟然響起,“既然你不知道的話,那這兩個東西是怎麽來的?!”
随着聲音落下,有兩物帶着一個帕子滑落到了地上。
正是之前冀符和心腹們提起過數次的傷藥和扳指。
冀符全身開始抖若篩糠。
晟廣帝的語氣倒是和緩了些,“其實,你也不必緊張。你總能證明自己清白的。”
雖然帝王的語氣聽着柔和起來,但是深知其脾性的冀符更為緊張。他十指扣住地面,嘴唇發白顫抖不停,“父皇,父皇的意思是——”
“也不用很難。”
熟悉的清朗少年聲從屋內傳出。一人穿了青色竹紋錦緞長衫從內室緩步出屋。
“大皇兄莫要緊張。其實這事兒簡單得很。”冀行箴語氣淡然地說道:“大皇兄只要将這兩物一同含在口中堅持一盞茶時間不吐出來,便能證明你的清白了。”
看到安然無恙的冀行箴,冀符的臉色徹底變了,高叫了聲“你怎麽”,忽地發覺不對,又趕忙住了口。
冀行箴淡笑着看他。
“來人。”俞皇後擡手看着指尖蔻丹,語氣平靜地道:“把那兩個東西喂給大殿下嘗嘗。”
冀符這才徹底失控,尖叫着說道:“不!不!”眼看着兩個嬷嬷拿了東西真的開始往他嘴裏塞,他急急地站起身來,滿臉驚恐地在屋中跑了起來。
晟廣帝看這情形還有甚不确定的?登時大怒,一把拽過四處在躲閃的他,擡腳朝他踢了過去。
冀符倒地不起,一張口,吐出了兩顆帶血的牙齒。再張口,又是大口的血沫。
側躺在地上自下而上地看着在旁淡笑的冀行箴,冀符反倒是稍微平靜了些。
他撐着最後的那口氣跪倒地上,對晟廣帝磕了個頭,“請父皇明鑒。并非是兒子做了什麽虧心事所以逃開。而是我知太子一直存有害我之心,所以我才閃躲。”
冀行箴淡笑着問道:“哦?倒不是你害我,反倒是我害你了?”
冀符哼笑,“你慣會裝好人。事實怎麽樣,你心裏明白!”
此刻他已經有點明白過來,怕是冀行箴設了套讓他鑽。他将計就計,又朝晟廣帝叩頭,“父皇!您只知那兩物有問題,卻不知這是他故意害我,為了污蔑我而特意尋來的毒物!”
“既然大殿下口口聲聲說這兩物是我害你所尋毒物,”冀行箴失笑搖頭,語氣輕柔地問道:“那,倘若我告訴你,這瓶子裏不過是蜂蜜,這扳指也不是老四的那個呢?”
“這不可能。”冀符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心跳也開始加快。
他扭頭望向晟廣帝:“父皇,我、我不是——”
俞皇後一想到他做的龌龊事情就恨之入骨,怒道:“明明是兩個無害之物,你卻避之如蛇蠍。你告訴我,究竟是為了什麽!分明是你看到這兩物後便知它們‘不同尋常’!為何會如此?只因這兩個看着極像你原先準備的那有毒之物!”
“無害……之物?”冀符驟然聽到這個消息,瞬間腦中混亂一片,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他再怎麽樣也料不到這兩個是全然無害的,喃喃說着扭頭去看那扳指,“可是,可是這個分明——”
“這個自然是好好的。”
有人從內室緩緩行出,立在門口,冷冷地看着他。
“你自以為已經機關算盡,卻唯獨忘了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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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