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兄長

王寧錦做了個極長的夢,醒來時淚水浸濕了大半個枕頭。

身下鋪着大紅金線牡丹吐豔棉褥,上懸着石榴紅銷金撒花帳子,床前西邊放着玉鏡臺,東邊牆上是一扇對開的大窗戶,窗戶下放一只半人高的花架,上頭一盆珠翠碧透的佛珠草幾乎垂到地下。

細嫩瓷白的手指滑過撒花帳子,指甲上染了胭脂蔻丹,嬌豔俏麗,卻不是她素日裏愛的鳳仙。

這裏不是永王府,她也不再是端淑郡主。

聽見隔扇門吱嘎一陣開合,王寧錦偏頭喚了聲:“蘭芝。”

那頭兒輕手輕腳往屋裏挪蹭的蘭芝忙應了聲,所幸也放開手腳忙活了起來。

“一大早寒氣重,姑娘不忙起身,奴婢先将地龍燒起來添些熱乎氣兒。”蘭芝手腳麻利地往地火龍裏頭扔了幾塊銀炭,直到眼瞧着火星四濺,燒得噼啪作響。

“今年也不知是怎麽了,打一入冬就見天兒地下雪,今兒個一大早這不又飄起來了。”蘭芝邊伺候王寧錦更衣,一邊抱怨:“冷得叫人出不了門,怕是年都過不好了。”

王寧錦側身叫蘭芝把石榴紅褙子給她套在身上,目光卻透過薄薄的一層明紙望向窗外:“後兒個就是除夕了吧。”

蘭芝點頭,取過溫熱的蜜水遞給王寧錦:“姑娘暖暖身子,大夫人一早差人傳話兒來,咱們家二爺今兒個回府。”

“哥哥,咳咳……回來了?”王寧錦喜極,冷不防地叫餘下一口沒下咽的蜜水嗆着。

蘭芝也納悶,姑娘打小和二爺不對付,可愁懷了太夫人和大太太,今兒個大太太特意差人過來傳話兒,就是怕姑娘落了二爺的面子,可現在怎麽瞧姑娘這高興勁兒都不像是作假的。

王寧錦掏出帕子壓了壓唇角,胸口突突地跳了起來。

王寧塵出身書香世家琅琊王氏,滿腹經綸自是不必說,仁慶帝一早便破例許他入國子監講學,是國子監裏頭最年輕的先生。

旁的都不打緊,叫王寧錦挂心得卻是與他同在國子監督學的趙太傅。從他身上說不得能套出些有用的消息來。

“去修華院。”王寧錦将瓷碗往高幾上一擱,擡步就朝外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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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芝驚了一跳,回過神兒來忙從架子上取下貂裘來,快步跟上王寧錦,擡手給她罩在身上。

“聽大太太的意思,二爺怕是要下晌才回,小姐不用去得這樣急。”

王寧錦到修華院時,還沒進門兒就聽見大太太屋裏頭一陣歡聲笑語。

“母親。”王寧錦跨門而入。

大太太顯然沒料到王寧錦來得這樣早,按她料想這個丫頭能在過來迎一迎都是頂好的。

大太太的笑意凝在眼角,又緩緩地延開了去:“外頭冷,快過來烤烤火。”

大太太親自牽着手把王寧錦迎進屋。

王寧錦反手握住大太太軟綿的手掌,展顏一笑:“今早聽蘭芝說,哥哥就要回府了,院子可騰出來了?”

大太太聞言,喜上眉梢,別提多高興了。

“你哥哥常年宿在國子監,一年到頭就回來幾回,今年陛下準假能多住些時日,老早兒就給東跨院兒收拾好騰出來了。”

王寧錦烏溜溜的眼睛打了個轉兒,笑嘻嘻地湊到大太太面前:“哥哥還未成家,現在叫他搬去遂安院怕二房三房那邊兒會惹出閑話,等哥哥娶了嫂嫂,我就去求祖母,把遂安院給哥哥住,那兒離容華苑最近,我也好常走動。”

“你呀,可別去操那份兒閑心了,管好自個兒就成了。”大太太心裏頭高興,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倆,哪兒有什麽深仇大恨。

瞧見素來任性的小女兒,今兒個态度驟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大太太一顆心都給甜化了,哪裏顧得上追根究底地跑問緣由。

大太太茹素,礙着今兒個王寧錦在,不願委屈了寶貝疙瘩,束腰八仙桌上的菜式難得豐富。

一頓午飯下來,王寧錦抱着撐得滾圓的小肚子直哼唧。

“母親再這樣我可就不敢來了。”

“九姑娘可得常來,今兒個大太太高興,較往常多用了小半碗米飯呢。”慈心一邊撤去席面,一邊笑說道。

王寧錦一聽忙坐直了身子:“母親本就茹素,得多吃些才好。”

大太太知道她這是心疼自個兒,拉過王寧錦拍了拍她的小手,笑道:“我常年這麽憋悶在修華院,吃多了反倒不克化。”

“那便多去外頭走動走動。”王寧錦歪頭冥思苦想了一陣兒,募地眼睛一亮:“後兒個就是除夕,各個院子的年禮母親可備好了?”

大太太叫她問得一頭霧水,只好如實答道:“一早便備下了,明兒個趕在年前管家就會連同賞銀一起派到各房院子裏。”

王寧錦一顆小腦袋又往前湊了湊,笑得像只偷腥的小貓兒:“那我的禮物呢?母親預備送我什麽稀罕玩意兒?”

呦,這是讨賞吶!

太夫人捏了捏王寧錦小巧的鼻子,笑罵道:“你那點兒小心思直說就是了,難道我這個做母親的還能不應?偷奸耍滑!不知是随了誰!”

“随了誰?我這麽伶俐,自然是随了母親的!”

大太太叫她逗得開懷,笑罵了一句:“貧嘴!”

“二爺到了,二爺到了!”慈心打外頭跑了進來,老遠就聽見聲音,許是跑得急了些,一張俏臉兒紅撲撲的。

大太太難掩喜色,站起身整理了儀容,又對着鏡子前後左右照了半天。

直到王寧錦竄到她身後,一把抱住大太太的手臂,嬌笑道:“行了,阖府上下頂數母親最好看了,不知情的瞧見了,還以為您這是迎父親去呢!”

大太太氣惱地剜了王寧錦一眼:“多大的姑娘了,也不知羞,回頭叫旁人聽見了看要怎麽笑話你!”

王寧錦可不管她,把自己頭從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懷中揣個紫金手爐便朝外走。

“下雪天路滑,仔細着腳下!”

大太太連忙披上雪白的披風跟了上去。

王寧錦由蘭芝攙着,還未到垂花門兒,便瞧見她來迎的人了。

王寧塵天生一副好相貌,清秀俊逸,氣度過人,只這一眼,王寧錦便忍不住贊一句不愧是書香世家養出來的如玉佳公子。

“哥哥!”

王寧錦咧嘴一笑,甜甜地喚了一聲。

王寧塵腳下一頓,方才一心只想快些見到母親,卻未注意不遠處還立着個小人兒。

又細細瞧了一眼,可不就是個小人兒。

王寧錦身量不高,嬌小的身子又整個兒被包在貂裘裏,風帽罩住了一顆不大的小腦瓜兒,遠遠瞧去,只剩下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兒了。

“哥哥你走快些,我要凍死了!”見王寧塵不作回應,王寧錦有些急了,不舍地将小手從手爐上拿開,從貂裘裏頭探了出去,朝着王寧塵使勁兒招了兩下立馬又縮了回來。

王寧塵一怔,這回他确定那個小丫頭是在叫自個兒了。

瞧她明明在冷風裏凍得瑟瑟發抖,還伸出瑩白的小手跟自個兒打招呼,實在可愛得緊。

快步走到王寧錦跟前,王寧塵身材颀長,自個兒站在風口擋住嗖嗖刮過的寒風,他實在想看看這麽可愛的小丫頭,是哪個院子裏頭的。

二房三房的兩個堂妹待他雖不至于疏遠,卻也不會這樣親昵。

腦中劃過一個念頭,旋即又自嘲地笑了笑,總歸不會是王寧錦那個沒良心的小丫頭片子。

這時候大太太老遠兒趕了過來,瞧見自個兒一雙兒女在冰天雪地裏頭站着,大太太登時急了。

“我的小祖宗,迎到你哥哥了倒是往回走啊,當心凍壞了身子!”

聞言,王寧塵一愣,伸手撩起身前小人兒風帽的一角,瞧見王寧錦細嫩的臉蛋兒凍得通紅,也正吸了吸瓊鼻,圓圓的眼睛望着自個兒。

“你怎麽也跟着胡鬧!”

修華院裏頭,大太太呵着熱氣,雙手不輕不重地在王寧錦兩頰上揉搓,邊剜了眼端坐在一旁的王寧塵。

“我哪裏想到……”話方出口一半,一想到小小的人兒站在冷風裏瑟瑟發抖的模樣兒,王寧塵的話便再說不下去了。

“母親別說哥哥,都是那風帽太大了,往頭上一套,雌雄都難辨,更別說認出我是誰了!”

王寧錦言語輕快,歪着頭打量起王寧塵,烏溜溜的眼珠兒在他身上轉了半晌,才咕哝了一句:“照上回走時,哥哥清瘦了些。”

承襲了“王寧錦”的記憶,她自然知道過去王寧錦與王寧塵疏遠,可細想來又不像是全然不關心,就像是現在,王寧錦一眼就看出王寧塵清瘦了。

可見,九姑娘并不是全然無心的。許只是女兒家驕矜,總想耍點小脾氣好叫家人更愛護些罷。

此時王寧塵心裏頗有些“受寵若驚”的味道。

自個兒就這麽一個嫡親妹妹,自然是打小千嬌萬寵的,無奈她就是不願同他親近,時間久了,王寧塵也就熄了心思。

侯府的掌上明珠,縱着她的人也不缺他一個。

可打方才瞧見這小丫頭在冷風口裏凍着等他的模樣,王寧塵一顆心登時軟了下來。

“去請回春堂的侯大夫來瞧瞧,別招了什麽病。”王寧塵偏頭對慈心吩咐。

慈心二話不說,折身就要朝外走。

“诶?慢着!”王寧錦小身板兒一挺,伸長了脖子去招呼慈心。

見慈心停住腳,王寧錦朝王寧塵展顏一笑,道:“沒那麽嬌氣,回頭叫蘭芝煮一碗熱乎乎的姜湯灌下肚,保證什麽病都沒有!”

王寧塵叫她眉飛色舞的小模樣兒逗得樂不可支,哪兒還有不應的?

大太太拉過王寧錦,叫她坐在自個兒身邊。

瞧着內室裏自個兒這一對模樣俊俏,生得像玉人兒一樣的兒女,大太太心裏頭比灌了蜜還甜。

一打開了話匣子,王寧錦一張小嘴就像是蹦豆子似的,噼裏啪啦念叨個不停。

一會兒問問國子監有什麽奇人趣事,一會兒又問問有什麽新鮮玩意兒……

王寧塵淺笑看她手舞足蹈的俏模樣,心裏異常柔軟。

大太太也是一臉慈愛瞧着兒女說笑,滿室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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