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舊約

吱嘎——

竹門一陣開合,在清晨靜谧的禪院中顯得格外刺耳。

天色昏沉,隔着窗上薄薄的明紙,忽見禪房裏頭亮起一道氤氲的光亮,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撐開窗棂。

風起,燭火閃動。

容軒一身兒墨色錦衣,整個人幾乎融進昏暗的天色,透過半開的窗棂,緩緩開口:“你在等我。”

禪房內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院中一陣靜默。

半晌,容軒收緊雙手,力道勒得骨節隐隐作響:“塵世子,你終究還是破了誓言。”

姬塵臨窗而立,傾身,指節分明的手探向桌案上攤開的宣紙,上頭題了一個“九”字,一派風骨,遺世獨立。

姬塵指腹撫過“九”字,動作極緩,極輕。

“雲城是個好地方,景色秀麗,四季如春。

非白,去了,便別再回來了,若你歸——”

若吾歸,必為死敵。

他豈會不知?

姬塵偏頭望向院中,容軒的身子叫窗棂遮住大半,只垂下半截兒墨色衣擺,以極細的金線滾邊,尊貴雍容。

“終卿一生,姬非白絕不踏出雲城一步。”聲音涼薄如雪,姬塵輕笑:“我以為,十年前,我把話講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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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的退步,只一步,便退至他的底線。

終卿一生……

容軒面色一白,心口傳來一陣陣抽痛。他已經許久,不敢想她。

“主子。”

容軒來時無聲無息,去時也未驚動任何人。

他走後片刻,青籍推開院門,在禪房外站定:“主子,人安全下山了。”

“避開了?”

青籍點頭:“容世子來時青由故意弄了點動靜,誘着他從另一條道上來的。”

姬塵瑩白如玉的指節抵在眉心,半阖起眸子,斂去深處暗色。

“姑娘別光緊着吃糕點,喝口水順順,當心噎着。”

大太太剛打賢福院回來便聽說九姑娘回府,忙急匆匆地過來瞧。

進門兒時王寧錦正拿着糕點朝嘴.巴裏送,口中小半塊點心還沒來得及咽下去。

偏頭瞧見大太太,咕哝着嘴巴喚了聲:“母親。”

大太太坐在她身邊兒,蘭芝捧着半碗蜜水遞了過去:“沒人同你搶,狼吞虎咽的哪有姑娘家的樣子。”

邊說,邊一勺一勺地舀着蜜水送到王寧錦嘴邊。

王寧錦這一日一.夜實在折騰得很,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好容易填飽肚子這才提起些精神頭兒。

大太太擦着王寧錦唇邊的點心渣,柔聲道:“怎麽趕個大早回來,身子受得住?”

王寧錦一歪頭:“想母親了。”

大太太柳眉一揚,笑罵道:“臭丫頭,怕不是又在外頭闖了禍,才來哄騙我的!”

王寧錦悄悄吐了吐粉舌做了個鬼臉,惹得大太太在她嬌嫩的臉蛋兒上捏了兩把,又悉心囑咐她睡會兒便離開了。

昨兒個打回到禪院後,王寧錦心裏愈發不得安生,耳邊總是回蕩着姬塵有些暗啞的聲音。

“九兒。”

他站在諸天神佛前,踏着滿殿燭光,王寧錦甚至看不真切他眼底的情緒。

君氏在她這一輩共有六子三女,君行謹年紀最小,落于末位,排行第九。

一如從前,姬非白總是喚她“九兒”。也只有他,會那樣喚她。

于是王寧錦徹夜無眠,天還未放亮便悄悄離開了。

王寧錦平躺在榻上,雙手舉在胸前抓着被沿,睡得極好。

蘭芝悄悄将門推開一道縫隙瞧了一眼,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我家姑娘還睡着,孟七姑娘随奴婢到書房稍候。”

說罷,便引着人朝書房走,路過窗下時蘭芝特意放輕了腳步。

“蘭芝,将孟七姑娘請進來吧。”或是剛睡醒,王寧錦的聲音有些啞。

隔扇門叫人從外頭推開,門外站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穿了身兒桃粉色衣裙,笑起來兩頰上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孟七姑娘腳步輕快地走到王寧錦跟前,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錦姐姐好,我叫孟憐越,姐姐們都叫我越兒。”

王寧錦展顏輕笑:“你倒不認生,不怕我?”

蘭芝烹了壺新茶,一左一右擺開兩座掐絲琺琅彩茶盞各自斟滿。

孟憐越捧着茶盞細細地端詳,盞中的水汽透過杯蓋緩緩飄到她的鼻尖。

“我母親常說我沒皮沒臉,不過我卻是不怕你的,來時我母親說了,只要我聽錦姐姐的話,不會吃虧的,所以我只管聽話就是了。”

王寧錦忍俊不禁。

蘭芝笑說道:“下晌劉嬷嬷來過了,來時姑娘剛歇下,留話兒叫姑娘好生歇着,太夫人那頭明兒個再去也不打緊。”

聞言,王寧錦失笑,劉嬷嬷不是話多的人,她既這般說了,多半是太夫人記挂孫女兒,大太太匆匆見了一面,太夫人若是見不着人,十有八九心裏要酸上一陣兒。

王寧錦并孟憐越,身後跟着蘭芝藍蓮朝賢福院去。

穿過垂花門,一眼便瞧見臉色不好的竹溪,她正指揮着兩個丫頭一前一後朝屋裏進。

王寧錦快步上前,竹溪見是九姑娘便想行禮,卻叫王寧錦一個眼神給止住了。

跨步進了明廳,王寧錦一語不發地站在通向裏間兒的門邊,聽見裏頭不大和氣的交談聲。

“母親,您就幫幫老爺吧,您跟大哥說說,還不是大哥哥動動嘴皮子的事?您就忍心看着四房沒落?”

“難不成就因為老爺不是您的親生兒子,就見不得我們好嗎?”

“混賬!”

端聞其聲,也知太夫人顯然怒急。

王寧錦抿了抿唇,蹙眉,提腳,

咣當——

門被狠狠地踹開,突如其來一聲巨響将屋裏的人驚了一跳。

王寧錦這一腳力道極大,對開的胡桃木槅門撞到牆上又猛地彈回來,來回顫悠幾下才穩下來。

劉嬷嬷伸手在太夫人的背後不輕不重地拍着,給太夫人順過氣。

四太太捂着心口,面色不善地剜了眼王寧錦,叫她駭得心口突跳個不停。

王寧錦緩步進門,腳邊兒是砸得細碎的青天釉碎片,偏過頭,目光在紅木高幾上掃了一圈。

太夫人年歲大了,素日裏總愛賞玩些古董瓷器,那只前朝詞人趙筠題詞的青天釉瓷瓶沒了。

王寧錦凝眸,看着面色難看的四太太,冷聲開口:“誰給你的膽子在我清平侯府撒野。”

第三十八掌謀官

王寧錦同四房不親近,向來不屑于給她們好臉色,四太太見慣了她這幅樣子,心下并未當回事。

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九姑娘不待見我也變罷了,還踹了太夫人的門兒,說到撒野我可比不得你。”

王寧錦半眯起眸子,打量起四太太:“出去住了幾日口齒倒伶俐不少,不知是得了高人指點還是尋了個好靠山?”

說着,腳步踩在一塊半碎的瓷片上,發出咔嚓——一聲脆響:“不過話倒是沒說錯,你是個什麽東西,也配同我比。”

四太太變了臉色,雙肩抖篩子似的顫悠,顯然叫她一句話給氣得不輕。

王寧錦懶得看她,朝劉嬷嬷使了個眼色,劉嬷嬷會意,退了兩步給騰出位置,王寧錦幾步上前挨在太夫人手邊坐下。

“嬷嬷同我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兒?”王寧錦橫了眼四太太,伸手指着地上橫七豎八的瓷器片。

聞言,劉嬷嬷緩緩開口:“四太太好說歹說非磨着要見太夫人,見了面兒開口就是要給四老爺求個官銜,說要舉家留在汴京,可到底也沒個求人的樣子,頤指氣使的,不知道的還道是過來讨債的呢。”

語氣不好,将頭尾交待得極為清楚。

王家簪纓世家,哪個子弟沒個一官半職在身,縱是太夫人不待見四房将人打發回了山東老家,四房老爺王博仁也擔了個正五品沂州知州的官職,雖不及在京中顯貴,可也是個執掌一方的地頭蛇,足夠他們一家安逸富足一世的。

端看頭年四房入府的情形,料想他們也是不甘委據于沂州了。

王寧錦偏頭去瞧太夫人,若只是求個尋常不掌事的閑職,太夫人不會這般動氣。

太夫人見她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過來,臉色稍霁,伸手在她腦瓜兒上不輕不重地揉了兩下,緩緩開了口:“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官拜從三品,司育馬馴馬之責。官職不高,看似不如旁人風光體面,可小到各州傳令騎,大到雄兵戰馬,哪一處不得先報備太仆寺?

王寧錦半眯起眸子,細細地打量起四太太,半晌,才緩聲道:“眼看着快春闱了,祿堂哥準備得如何了?”

“自然極好。”提到王寧祿,四太太眉眼間盡是得意。

“二月禮部試士,便是祿堂哥天資過人也不是那般容易的。”王寧錦彎唇一笑:“太仆寺卿可是塊肥肉,多少人眼巴巴兒地瞧着呢,四叔初入汴京根基不穩,若偏在這時去與人争搶,別的倒不打緊,開罪了有心人耽誤祿堂哥的仕途便是得不償失了。”

四太太飲着茶水,清了清嗓子:“這自然不勞九姑娘費心,我家老爺豈會眼睜睜地看着祿哥兒受罪。”

見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王寧錦心中隐約有些明了,看來是叫她給猜着了。

四太太素來色厲內荏,擱在從前,太夫人一橫眼她早便熄火了,哪有底氣挺直身板兒跟太夫人對嗆。

王寧錦略一思量,心下便有了計較。

“四嬸今兒個敢明目張膽地來侯府鬧,是料定你能如願以償了?”

四太太眼皮子一跳,心裏有些發虛,再一想這事兒辦得極隐秘,連祿哥兒都不知道,心裏稍稍安定了些,冷哼一聲:“我們四房不招人待見,還不得靠母親照拂,若母親不肯,我們也只能認了。”

語畢,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悄悄去瞟王寧錦。

王寧錦目不轉睛地瞧着四太太,似笑非笑:“便是祖母不應,接任太仆寺卿的也會是四叔吧。”

四太太叫她盯的喉嚨有些發緊,暗自咽了口吐沫,硬撐道:“九姑娘這話說得奇怪,我聽着倒愈發糊塗了。”

“糊塗?我看你清醒得很!”出聲的是太夫人。

便見太夫人滿是褶皺的手指着四太太,氣得直發顫:“你和博仁平日裏有幾分小聰明便真當旁人都是傻子?叫人指使着當槍使還混不自知,愚蠢!”

四太太鳳目一豎,頗有些不服氣,張了張口,剛要回嘴,卻見太夫人一把從紅木雕花兒小洋幾上抓起茶盞砸了過去。

啪嚓——

茶盞撞到四太太手邊兒的高幾上碎成了兩瓣兒。

茶水四濺,混着泡得發黃的茶葉澆了四太太一身。

太夫人氣急,胸口劇烈起伏,喘了兩聲粗氣。

見狀,王寧錦忙挪蹭着離太夫人又近了些,伸手抱住太夫人的手臂晃了兩下兒,示意她消消氣,複又偏頭看向四太太,再開口時聲音有些發沉。

“四叔一無資歷二無功績,一旦接任太仆寺卿,連同我父親一并都會遭到政敵彈劾,即便非我父親舉薦又如何?王家四房這層身份在,少不得要被人拿出來做文章,四嬸,許你們高官厚祿的貴人可與你說過這些?”

四太太臉色煞白,手心全身冷汗,咬緊牙關,半晌,愣是沒擠出一句話。

“以權謀官,結黨營私,四嬸可知是何下場?”王寧錦凝眉,眸光一沉:“清平侯府地位尊崇,且我父親盛名在外,獨善其身尚有餘力,但四叔無依無傍,輕則罷官,祿堂哥終身不得入仕;重則舉家流放,永世不得入京。”

聽到此處,四太太只覺得頭腦昏沉兩眼發黑,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軟整個人順着椅子滑了下來。

跟在四太太身邊伺候的流翠伸手想要去扶,叫王寧錦冷着臉掃了一眼,吓得生生退了回去。

“母親,母親,”四太太撐起身子連滾帶爬地朝太夫人跪了下去:“兒媳知錯了,是兒媳糊塗,求母親救救我家老爺,救救我的祿哥兒。”

細碎的茶盞碎片和瓷片橫七豎八地散在青磚上,四太太跪在地上朝太夫人面前挪騰,也顧不上膝蓋下頭壓着瓷片劃得她生疼,豆粒兒大的汗珠順着額角往下淌。

見太夫人擰着眉心不說話,四太太求救似的望向王寧錦,神情悲拗。

“九姑娘,您行行好,救救祿哥兒,往後我們一家子再也不給您添堵了,今兒個我回去就收拾東西帶着閨女回臨沂,再也不來汴京了,您救救祿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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