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用毒

天色次蒙蒙亮,容華苑正屋居室裏頭,藍蓮立在紅漆雕花如意架子床旁,手中捧着疊得齊整的衣裳,蘭芝探手掌起床腳邊的羊角宮燈,光線柔和,透過石榴紅銷金撒花帳子灑在金線牡丹吐豔錦被上。

帳子裏頭探出一只纖長白皙的手,見狀,蘭芝跨步上前,打起帳子半卷至床邊吊着的纏枝鎏金鳳尾彎鈎上。

“姑娘,尹中郎八成是弄錯了吧。”蘭芝扶着王寧錦坐到玉鏡臺前,取過浸了溫水的面巾給王寧錦拭面,又細細地在她臉上擦着香膏。

王寧錦阖着眸子,微揚起頭方便蘭芝将香膏抹勻:“沒有十足的把握尹中郎不會遞消息過來,塔娜公主遠道而來,我怎麽也要送份兒大禮才是。”

待王寧錦收拾齊整兒,自個兒先對着玉鏡臺轉了個圈,前後左右仔細瞧了一遍,半晌,極滿意地點頭贊了句:“蘭芝手真巧。”

蘭芝被她這麽一誇,俏臉兒上不但未見喜色,更是整個兒跨了下來:“姑娘,您真要這副模樣出去?”

藍蓮上下打量着王寧錦,心下也有些犯難:“回頭若是碰上個臉熟的,怕少不得又會傳出些不着調的風聲了。”

王寧錦看着鏡中人,眉特意描重許多掩去幾分嬌媚,臉上蓋了一層葛角粉,瞧上去膚色有些發黃,長發束起,以一只青竹簪子固于腦後,一身兒洗得發舊青衫布衣,踩一雙黑布硬底短靴,俨然一個窮酸書生。

王寧錦趁天未放亮打西角門出了侯府,只身往城西去。

金吾衛的消息來得極快,昨兒個白日裏差人去跟尹中郎招呼過,夜裏便有了回信兒。

一個模樣嬌俏的年輕姑娘三日前進城,随行有一女眷,二人往城西闾左去了,尹中郎特意着人悄悄去探了一趟,回禀消息稱那姑娘在闾左治病行醫,分文不取。

城西荒涼,居住的都是些外來商戶或是城中流民,以闾門為界,闾左為貧,闾右為富。

清平侯府位于汴京城正中主街上,距城西極遠,因着王寧錦到時已是日上三竿。

按金吾衛的消息,王寧錦過三條街左轉右拐,果然在巷尾一處破敗的院子前尋到了人。

院門半敞,院內兩間土坯房,房門口或躺或坐圍了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

正中站着個容顏精致的少女,穿了件兒胭脂紅蝴蝶盤扣短襖,下着緞地繡花百蝶裙,衣料只是尋常的蘇州緞,不甚名貴,叫她穿來倒有幾分別樣的韻味。

王寧錦刻意壓彎脊背,微微颔首走進院子,挑了塊不起眼的空地,學着旁人的樣子屈腿盤坐下。

耳邊不時響起幾聲低語。

“不知于姑娘是打哪兒來的,這姑娘長得出挑,又懂醫術,可不像是小戶人家出來的。”

“于姑娘心善,可比汴京城那些個纨绔強上許多,旁的且不說,單就這幾日在她手裏過了多少病患了,分文不取,施醫贈藥,咱活了半輩子了,啥時候有人關心過咱窮苦人家的死活?”

王寧錦擡眸看去,見屋裏走出了個模樣普通不甚起眼的女子,年歲稍長些,走到塔娜身邊兒遞上一個紙包。

塔娜點頭接過,淺笑嫣然地交給身前一個年過五旬的阿公,阿公佝偻着脊背連聲道謝。

“下一個。”

打最後頭走出一個滿面愁容的婦人,一身兒粗布衣裳,頭發有些散亂,懷中抱着個約三五歲的幼童。

婦人抱着孩子便朝塔娜跪了下去,口中連連高呼:“于姑娘,您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求您救救我的娃兒,求您救救她!”

塔娜伸手将幼童的眼睑向上翻起,那婦人見狀哭嚎的聲音更大了幾分。

衆人一門心思擱在那婦人和孩童身上,王寧錦偏了偏頭,卻見塔娜身後的女子手指在塔娜後背點了兩下兒。

那婦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哽咽着開口:“于姑娘,咱們窮苦人家沒別的活路了,您救救我的娃兒吧。”

話落,人群裏也有人低聲附和:“是啊,于姑娘菩薩心腸,咱們都看在眼裏。”

又一道聲音響起:“不錯,大嫂子你就放心吧,于姑娘斷不會見死不救的。”

于是,一聲接一聲,受過塔娜恩惠的感恩戴德地誇贊,餘下盼着塔娜施恩于自己的更賣力地吹捧。

塔娜悄然變了臉色,一個呼吸間便又嬌笑如常,吩咐身後的女子将孩童抱進屋內,自個兒随後進去,将旁的人關在了外頭,連那孩童的母親也叫一道她攔在門外。

見人都進屋去了,院子裏又開始如方才般熱鬧起來,衆人各自同身旁的人閑話着。

婦人也尋了個位置坐下,不偏不倚,正挨在王寧錦手邊兒,不時地看向緊閉的兩扇木門,神色複雜之極。

王寧錦眸光微動,壓着嗓子開口:“大嫂寬心,于姑娘醫術高明,那小娃娃定能無恙。”

聞言,婦人面色一變,似痛苦,似愧疚,半晌,才語聲嘶啞地道了句:“多謝小郎君。”

話音方落,屋裏猛地傳出一聲脆響。

啪嚓——

似是陶碗砸在地上的聲音。

聞聲,那婦人臉上猛地失了血色,一把撐起身子撒腿便沖進了屋裏。

外人尚不明所以,卻猛地聽見屋子裏傳出一聲凄厲的哀嚎。

“我的兒啊——”

隐約夾雜着塔娜略有些低沉的語聲:“您別激動……”

旋即便見婦人懷抱着個孩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腳步踉跄地跌坐在院中。

“我的兒,我的兒啊!”婦人死死地摟着幼童,神色悲拗。

王寧錦半眯起眸子去瞧,婦人懷裏的幼童面無血色,眼眶發青,嘴唇青紫,額頭滿是細密的汗珠,半蜷着身子,耷拉下來的手腳微微抽搐。

從前她常年在謝太後身旁侍候着,且謝太後素來極愛惜自個兒的身子,因着她閑來無事常捧着各類醫經研讀,不時到太醫院去請教,聶首座惜才,一來二去她幾乎成了聶首座半個弟子。

這分明,是中毒的跡象。

王寧錦黛眉颦蹙,望向院中嚎得撕心裂肺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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