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日頭西斜,山風呼嘯。

心一拔腿狂奔,沖到半山腰的木屋前,一腳踹開籬笆門。易老頭的腳還沒好全,拄着一根拐杖,正用金雞獨立的姿勢撥弄晾曬的藥材。聽見聲音,他吓了一跳,回頭看見下山還不到一天的心一滿頭大汗地站在院子門口。

易老頭:“……”不是讓他不要回來了嗎?!

心一心裏着急,看見老人的身影,頓時松了一口氣。他快步走進來,大喊道:“前輩!”

易老頭怒道:“還你回來幹嘛?這裏沒有多餘的米給你吃!”

“前輩,救命啊!”心一喊着,卻沒有走向易老頭,而是徑自進了易老頭的房間,乒乒乓乓地收拾了一頓,不一會兒,拎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出來。

易老頭眉頭直跳,快氣炸了:“你在幹什麽?!”

“前輩,快跟我走!”心一二話不說把老頭背了起來,火急火燎地往山下竄。

易老頭:“……”

老頭趴在心一汗濕的背上,被他晃得頭暈,只得用手緊緊抓着少年的兩條胳膊,又發現拐杖沒拿,憤怒和錯愕輪番湧上胸口,都不知道要對這個臭小子說些什麽了。

“臭小子!你……放我下來!”易老頭擰緊眉毛,被晃得氣喘籲籲。

“山下的百姓等着您救命呢!前輩,您不能再一個人留在山上了!”心一他跑得很快,山上的樹木和草叢飛一般掠過了他們身邊。

若不是感覺到了他身體的溫度和大汗,易老頭真會以為他在逗自己玩。

“您給我的藥方沒效果!”心一喘着粗氣,盡量用短一點的句子道,“河間那邊很多患病的人!前輩!我要您幫我!”

易老頭張了張口,大部分時間都在喘氣,實在沒精力跟心一說話。心一背着他下到鳳凰城,租了輛馬車,把易老頭抱上去,馬不停蹄往河間趕。

易老頭腦袋還暈着,就被拉上了小鹿江的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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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用身份牌開道,過了鳳凰郡的封鎖,上了橋,他遠遠就看到河間那頭也有士兵守着,走近一看,竟然全是鎮國公府的士兵。

“少爺!少爺!”一個眼尖的士兵發現了他,不禁大喜,連連喊了幾聲。

鎮國公府的侍衛向來都是當精兵用的,如今他們守在此處,必然是郡裏出了什麽大事。

“出什麽事了?”心一緊張得聲音都啞了。

“少爺,您沒事了嗎?”那個士兵問候了一句,“災民營裏出事了,好多人感染了和您一樣的病。”

“公主呢?!”

“公主一直和衛大人在一起,他們清出了一條沒人住的巷子,将沒染病的災民轉移進城裏了。但是少爺……”士兵語氣沉重,“就在兩天前,有近千名大周災民逃難過來了,耀武沒将他們攔住,如今那些人堵在城外,和原先患病的災民一起,又有不少人病倒了。”

心一急得不行,将馬車交給這個士兵,叮囑道,“車上這位是大夫,你想辦法把他送到府裏來,要快!我先回去看看!”

易老頭破口大罵:“臭小子……”

心一猶如一陣風跑遠了,士兵扶住馬車,沖他的背影大喊:“少爺,您一個人別去城門!”

“知道了!”心一擺擺手,悶頭往河間城跑去。還沒到河間城,他在路上便看到了三五成群的災民,正在四處覓食,靠近城門的時候,果然有烏泱泱一大群人,估計是城裏接濟了他們,這些人便堵在門口不肯走。心一從他們身邊經過,接收到的都是麻木不仁的目光,以及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心一沿着城牆繞了半圈,拼命跟守城的士兵打手勢,挑了個沒人的地方,讓他們放下繩索。好不容易進了城,心一明顯感覺城裏的氣氛完全不對了。街上無比冷清,很多店鋪都關門了,路上只有寥寥幾個行人,像是在躲避什麽東西似的來去匆匆,每個人臉上都很急。

心一第一時間回了公主府,守門的侍衛看到他激動得不行。他進了門,剛好看見桃子捧着東西從院子裏走過。

“桃子!”他喊了一聲。

桃子停下腳步,回頭一看他,先是一陣詫異,随即嘴巴一扁,表情甚是委屈:“世子爺,小姐病了。”

心一如遭雷擊,身體微微發抖,眼前不由自主浮現出鳳凰郡的病人死去的情景,整顆心都往無止盡的深淵沉了下去。他來不及細問,繃着臉進了正廳。

快傍晚了,屋裏除了一盆炭火泛着星星點點的紅光,并未點其他的燈。昏暗的光線裏,心一看到了炭火前放了一張貴妃榻,而數日未見的謝淩容就靠在榻上,眼睛微眯,下半身覆着厚厚的褥子,手裏握着一份卷宗,已然沒什麽精神看了,無力垂在塌邊。

心一跨過門檻,餘光瞥見角落裏有人站了起來,他腳步不停走向謝淩容,那人忍不住開口:“哎,等一下……”

聽這聲音,心一意識到龍鳴居然在這裏。不過他現下沒心思去管,三步并做兩步來到了貴妃榻前,只見謝淩容唇色緊抿,眉宇間盡是疲倦之色,兩頰還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她到底有多辛苦?想到這裏,心一的胸口隐隐作痛,他伸手拂開她頰邊的幾根頭發,輕聲喚她:“容兒,我回來了。”

謝淩容并未睡着,早在心一進門的時候,她便有感覺了,這時聽到本人的聲音,她還有些恍惚,睜開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終于看清暮光裏心一的樣子。

“……”她張了張口,卻沒說什麽話,好半晌,方才問道,“病好了嗎?”

“我沒事了。”心一抓起她空閑的那只手,放在掌心來回摩挲,柔聲問,“你感覺怎麽樣?”

“有點燒。”謝淩容疲憊地眯了眯眼睛,“……沒別的症狀。”

心一摸了摸她的額頭,不是很燙,稍稍安心了一點,道:“我請了一位大夫過來,待會兒讓他給你看看。”

“嗯。”謝淩容點頭。

心一在她額頭親了一下,一手摸到貴妃榻,給自己尋了個位置坐下,不聲不響地這樣守着她。桃子探頭進來看了一眼,又悄悄出去了。龍鳴看着他們,不得已開口:“那個、世子爺,公主殿下的病還沒有确診,萬一……我是說萬一……”

心一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只是淡淡一笑:“龍公子,今天是來跟公主談事情的嗎?”

話音剛落就感覺榻上的人輕輕碰了他一下,謝淩容的聲音低低響起:“是我請龍公子來的,想請他出面聯絡河間的幾位鄉紳。”

心一微微一愣,他問的是龍鳴,謝淩容卻先解釋了,似乎怕他心裏不舒服。心一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頰,微笑着點了一下頭,将聲音放得更柔了些:“嗯,我知道了。”

龍鳴:“……”

他突然感覺氣氛怪怪的!

怎麽說呢?在他的印象裏,北堂烈似乎只是謝淩容身邊的一個跟班,胸無城府,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但現在……這位世子爺給人的感覺有點不一樣了。

這個人不是外出治病去了嗎?難道還順便治了腦子?剛才北堂烈看他的時候,情緒不急不緩,目光不怒不威,顯得十分沉穩,反倒讓他有點摸不透了。他本以為,在河間現在這種亂成一團的情況下,謝淩容又病了,這位年輕的世子爺鐵定會亂了心神,衛黎又向來是個包子,這些人還不得來求有錢有糧的龍府幫忙?如今,北堂烈親眼見到公主病了,雖然看上去很擔心,但……眼裏卻似乎依然沒有作為河間首富的龍鳴。

有錢有糧的龍少爺暗自思忖着,門外忽然傳來了說話聲。桃子扶着一位瘦削的老人進來,那老人一路罵罵咧咧:“這把老骨頭都快被你們折騰散架了!臭小子在哪兒?我要見他!”

聽到易老頭的聲音,心一趕緊站了起來,親自去扶他,一邊誠懇道歉:“易前輩,晚輩匆忙帶您下山,實在因為事情緊急,還請見諒!現在容兒病了,您快幫我看看她吧!”

心一将易老頭扶到塌前,給他搬了張椅子。易老頭怒氣沖沖,準備跟他算賬來着,一見到病人,那口氣就堵在了胸口,不便随便發洩。他伸出手,氣呼呼地對謝淩容道:“把手給我!”

心一蹲下來,接過謝淩容手裏的卷宗,将她的手腕平放在褥子上。易老頭替她把了脈,心一想冷靜一點,這時卻忍不了,生怕謝淩容染了和自己一樣的病,忙問:“怎麽樣?”

易老頭不答,試探了一下謝淩容額頭的溫度,又看了看她的舌苔,氣定神閑地繼續把脈。

心一的眉頭都快擰出水了,易老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終于開口:“你媳婦?”

“嗯嗯!”心一連忙點頭,“她怎麽樣?”

易老頭打量了一會兒謝淩容,又看了看心一,嘴裏嘀嘀咕咕:“臭小子哪來的福氣,居然有這麽漂亮的媳婦。”

謝淩容道:“前輩,我的病是什麽問題?有沒有感染城外的瘟疫?”

易老頭放開她的手,道:“你只是勞累過度,加上一點小風寒,有點低燒,沒事的,老頭給你開個方子,喝幾天藥就好了。”

聽到她只是小小風寒,心一不禁喜形于色,但一想到謝淩容是勞累過度病倒的,心又揪了起來。

桃子陪易老頭開了藥方,準備去抓藥。心一忙道:“桃子,你收拾個房間給前輩休息。”

易老頭把筆一扔,怒道:“休息個屁啊!進城的時候,我看到外面好多人都快死了,小姑娘,你還是帶老頭去看看那邊的情況吧!”

桃子猶豫了一會兒,又聽門外傳來一個聲音,卻是去給謝淩容請大夫的宋詞詞回來了。衆人還沒開口,易老頭一看進來的張大夫的打扮便知道是同行,率先一步将他攔下了,道:“那個小丫頭沒事了,老頭我給她開了藥,你帶我去看其他的病人吧。”

易老頭想去看染病的災民,心一不便再阻止他,便讓宋詞詞陪兩位大夫去看病人,又吩咐桃子去給易老頭準備休息的房間。他火急火燎地趕回來,發現只是虛驚一場,不禁大松一口氣,回過頭來,他用心疼的目光看着謝淩容,滿懷歉意道:“對不起,容兒,我回來晚了。”

謝淩容得知自己沒有大礙,精神好了很多,沒工夫跟心一卿卿我我了,道:“我沒事了。烈,我讓人去周邊幾個郡買糧食,今天晚上應該回來了,我擔心路上出什麽意外,你帶人去接應一下。”

她一來精神就想着正事,實在很打擊含情脈脈的心一。不過心一沒有不悅,乖乖應了一聲:“好。”他站了起來,想了想,完全将屋子裏還有第三個人的事抛在了腦後,俯身親了親謝淩容的額頭,還想舔舔她小嘴的時候卻被謝淩容擡手擋住了,心一沒收住,吧唧一下親在了她的手心。

謝淩容無奈道:“快去。”

心一順勢在她掌心啄了幾下,終于依依不舍地離開了。他剛出門,一直默不作聲的龍鳴往謝淩容榻前走了過來,面帶微笑道:“公主殿下,您沒事真是萬幸啊!”

“龍公子見笑了。”謝淩容擺正了姿勢,聲音恢複了冷靜,“我們繼續方才的話題吧。”

龍鳴:“……”

門外的心一:“……”

好吧!正事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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