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子

加棉布簾打着卷兒擁向門內,門檻外送進一撲雪沫,雪絨挂在方口鞋尖兒融進棉縫裏。

老頭躺在炕上胸口起伏似鼓跳,心肺間夾着痰音喘氣,呼呼啦啦像抽火箱,念瑭側身接着炕沿兒伸手喂藥。

他側過臉對着炕牆咳着聲苦笑,“丫頭,老漢這趟熬不過去喽。”

念瑭擡袖呲去眼尾的水珠強笑,“胡說,瞧瞧您這胸膛,撒把黃豆兒上去都要被炒飛喽!”

老頭噎着嗓子笑出了淚,“好丫頭!”

念瑭伸伸手,“阿爸把這口藥喝下罷。”

老頭兒擡手揚了揚,順勢指了指桌上的包袱蔔簽,“時候兒不多了,我交代幾句要緊話,我楊八替人算了一輩子命,就丫頭你命最硬,慢慢兒熬,你命格無邊兒,後頭啊,有大造化,記住我話了沒有?”

念瑭滾着淚點頭,“都記着了,您再喝口藥,我就忘不了了。”

楊八頹下手,看着她直笑,露出一口豁牙,“這就對了,往後得多練練糊弄人的本事兒,啊?”

念瑭正欲再勸,屋外王媽探頭進門沖她招手,“來來來!念瑭,救命的來了。”

念瑭擦去淚,起身箍了箍衣裙,“阿爸你躺着,我待會子再回來喂你吃藥。”

楊八手背上骨筋崩得滾圓,一把扣住她手腕:“不準去!我不希圖你給我掙命!”

念瑭捋掉他手放回被間,“您活得好好的,哪兒用得着我掙吶。”

跨出門,風雪裹着冰碴兒抽在額上響耳光,屋內楊八破着嗓子亂罵:“王婆兒,你要敢動了歪心,我下了地先去掘你們家祖墳!姥姥的!爛心腸的死婆娘…”

王媽回罵:“呸!留張幹淨的嘴子下地,給你家丫頭積點兒陽德!”話落扭過臉笑笑,推着念瑭手臂引到隔壁她家院兒裏,“那大夫不是說過,得尋根老參續你阿爸的命麽,這不,人找上門兒來了,進屋兒好好說話,啊?”

挑開門簾,屋內背身立着一人,皂靴底漬着雪塵,聽見動靜轉過身,影子兜住她整個人。王媽推推她胳膊:“磕個頭兒,喊人,祝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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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瑭跪下身,前額枕着磚縫,“見過祝爺兒。”

祝爺嗯了聲,嗓音清和合着外間風聲沿着磚縫灌進她腦仁兒裏,“起罷。”

念瑭壓着步子起身,王媽撈着她胳膊,彎腰兒撲去她裙尾的細灰,起身笑道:“這丫頭也是個苦命人兒,打小被那楊八撿了來養大的,祝…”

祝爺揮手打斷她話,“先出去,待會兒叫,再進來。”

王媽合上嘴,撚了撚舌頭,手背拍了下念瑭後腰,“仔細說話。”

門簾落下,祝爺走到她臉前,“擡起頭我瞧瞧。”

念瑭擡起眼對上他目,挺眉高鼻兒,颌如刀刻,目光直喇喇叩進她眼底兒。

柳眉犀目,荷膚瑩面,祝爺微提嘴角,天生一張美人皮肉。

被他擡手扣住下巴,念瑭垂下目,好皮囊下禽獸心腸。

拘手迫她張開口,桃粉舌尖輕抵齒貝,祝爺“啧”了聲兒,“好牙口兒。”

念瑭扳下他手,被他整個人箍在胸間,“想讓你阿爸活命,忍着。”

他一手四指屈起并着拇指頭抵在她頸後一路撚至臀沿兒上收回手,離開她身從一旁椅靠上撈起根紅綢布撂到她腳邊,“脫鞋,踩上去,襪也脫。”

念瑭想起楊八的臉,憋回嗓間的幹痛,甩下鞋赤腳站在綢緞間。

祝爺彎腰伸手比了比輕笑,指甲蓋晶亮,玉耦巧足,自他手根兒起,長度剛過他命線。

念瑭提上鞋,他背身看着客堂中牆上的金魚戲蛙懸圖,“一根千年參換你這人,這事兒你做不做?”

念瑭理了理發鬓,“做。”

祝爺回過身看她,“別忙,聽我話說完,說實話,我拿你當青樓裏頭的妓子兒瞧,回頭把你作養調/教好了,讓伺候誰,你只能照着辦,不過你命比她們都好,吃住用不着操心,跟主子奶奶沒兩樣,想想,想好了再應。”

念瑭對上圖中金魚的眼珠兒點頭,“我照爺的意思來。”

他不甘心,“老了病了養不活了,不能賴着不走,一口薄皮兒棺材就把人打發了。”

她終于被金魚瞪紅了眼,垂下目輕點了下頭。

祝爺遞出一雕花長條盒笑道:“收下這個,這樁買賣就算成了。”

念瑭接過撥開銅扭搭看了眼,福了福身掀開門簾迎着風雪去了。

楊八一根老參埋肚兒也沒能熬過一場風雪,閉眼前從炕壁磚頭縫裏扣出條紅繩兒,抖着雙臂套在念瑭頸肩,“我初見你那會兒,丫頭多大?七八歲要有了罷?能記事兒了,這個戴好,別弄沒影兒了,多活幾年再來找我…”

念瑭撚着脖間的銀環見他咽了氣,炭盆裏竄着火流熏幹了好幾趟淚,風一撕,蟄着疼。

墳頭上壓下最後一把土,念瑭想起宏泰四十九年間那夜,她身子半蹚在冬水裏,前身扒在岸上困得睜不開眼,蔔簽撒了一地驚得她在水裏撲騰,一老頭扔下簽筒拖她出來,“丫頭!挺着別睡着,跟着我去吃熱饽饽兒。”

王媽打斷她思緒:“走罷,回去收拾收拾東西,得跟人走了。”

念瑭看了眼她袖頭兒上的芙蓉纏枝繡紋,“新裁的衣裳?以前沒見您穿過這麽好的,回頭我阿爸想我回來了,我勸他去跟你唠會兒嗑。”

王媽手一抖,落在她身後啐道:“不識好歹,天生的煞命!”

念瑭頓了頓足,提起步子,腳尖點着地飛快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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